一
城西王爷庙内，这天的气氛不同寻常，庙里三间大殿是连通的，形成一个极大的厅堂，厅内摆了二十张大圆桌。一个斗大的金色“寿”字设置在正中，比镇江王爷杨泗的神像还要显眼。码头上的哥弟们都知道，今天是侯大爷的六十大寿。
陈若愚已经是全县饮食业协会的会长了，他带来十个手艺高超的厨子，全都拿出看家本领，把这个“九斗碗”办得史无前例。
在本县，凡是婚丧嫁娶、建房造屋、添丁加口、生辰寿喜都要办“九斗碗”。“九斗碗”并非只有九道菜。首先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然后才是九个碗。一般而言，九个碗包括启席碗（炖猪膀）、酥肉、蒸鸡、红烧鱼、镶碗（以蛋皮、瘦肉、猪肚等拼制而成）、咸烧白、甜烧白、杂烩、酸汤。这些不过是长期流传在城乡的寻常款式，而此次寿宴，通过陈若愚的精心改进，办成了品质很高的鱼翅海参席，在新津特色菜肴中加入了许多高档菜品，直到今天，新津城乡仍然流传着那天盛宴的民谣：
侯爷请我吃晌午，九碗摆的胜姑苏。
头碗鹅肝炒鱼肚，二碗乌鸡炖贝母。
三碗鲤鱼蒸燕窝，四碗海参焖豆腐。
五碗龙虾兑点醋，六碗金钩吊葫芦。
七碗墩墩有块数，八碗腊肉软漉漉。
九碗清汤把口漱，酒足饭饱一身酥。
侯宝斋待宾客全部到齐，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虎目环视一周，先来了一段开场白。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在场的二十桌人均感到寿宴非同寻常，只听见侯大爷说道：
“各位哥弟，侯某感谢大家的光临，一个小小的生辰本来无足挂齿，况且现在的社会形势不容乐观，官府的规定也很严。侯某是吃官家饭的人，明白这里头的规矩，稍不注意就给你定一个非法集会。今天承蒙众家兄弟抬爱，给足了侯某人的面子。”
侯宝斋停了停，收起刚才的笑容，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只听他说道：
“各位都是明白人，无需侯某多言了，现今四川的形势大家都看在眼里，山雨欲来，一触即发！赵屠户很可能短期内就会对大家动手了，只要我们众位弟兄始终保持一条心，就能够成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哪怕他天王老子来了，我们都不得虚火。要晓得，我们都是吃一条河里的水，坐在一条船上的人，谁要是软了腿、闪了火，千千万万的人脑壳就要落地……”
王爷庙内鸦雀无声，大红蜡烛爆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两百多双眼睛齐刷刷望着侯大爷，放出火热的光。
“大清朝走到尽头了！这么多年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洋货占领市场，黎民百姓哪个不是怨声载道，我中华儿女还活不活？”侯宝斋说完，看了一眼寿宴上的人，这些都是他多年的生死兄弟，他高举起手中的酒杯，“今天，我姓侯的就带个头，领大家轰轰烈烈干一场。是侯某人的兄弟，就干了这杯酒。”
侯大爷话音刚落，杨虎臣腾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酒杯举过头顶，“干了这一杯，我们码头上的兄弟跟侯大爷一条路走到黑，把命交给侯大爷。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
王爷庙内所有人轰然站起来，把杯中酒一口干了，亮了杯底。
寿宴开始。这次由陈若愚精心操办的“九斗碗”，不管是酒菜的档次、味道，还是客人的身份、地位，可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主席上坐了三桌，主要是秦载赓等各州县的大舵爷、一方首领。另外，“九成团体”的各码头当家人以及新津城内的知名官绅，坐了七八桌，还有的大多数是“新西公”的骨干成员、各大管事。整个宾客当中，除了邓子完等少数几个同盟会会员之外，几乎全是哥老会成员。
侯宝斋不住向大家敬酒致意，像一条游鱼穿梭在宾客之中。他与席上的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中把许多重要事情安排了。杨虎臣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有时候也替他挡一挡酒。
不管宾客地位的高低，侯大爷都与他们高声说笑，他一边说着场面上应酬的话，一边不住与人低声耳语，暗暗将许多战略部署上的重要事情交代了。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心中明镜似的：侯大爷要把新津作为根据地，进一步占据成都以南。如果时局有变，就召集成都南路各码头的人马，组织一支庞大的军队发动武装起义。宾客中有许多人私下与侯大爷议论过，是否可以考虑先攻打成都，不成就退守新津，拖住清军的主力，掩护其他地方的武装起义。
酒宴上，精致的佳肴让人大快朵颐，喝的酒也是专门到成都打的几坛“允丰正”仿绍酒。尽管大家的心中都藏着事，但是侯大爷的豪爽豁达，酒宴的气氛依然非常热烈。
侯宝斋等大家酒足饭饱，宴会也进行到了最后。他缓缓走到末桌的两个兄弟身边，这两人头缠白布，一个红脸、一个黑脸，都是满面风霜，一望便知是久闯江湖的人。这桌坐的主要是外县舵爷的随从、“九成团体”
中的一般头目。照理说，侯大爷敬酒是不会走到这一桌来的，但是他照样与大家满满干了一杯，然后说道：“各位兄弟，感谢大家来给侯某捧场，一切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海涵。”侯爷越是客气，大家越是受宠若惊。
当一杯酒喝完，侯宝斋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谁也不曾料到，他劈面向身边的红脸汉子打去，这人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眼中金星乱窜。红脸汉子下意识往后退，一句话不说，转身拔腿就向外面跑。杨虎臣何等眼疾手快，立即飞身扑上，从后面一掌击中了他的背心，红脸汉子“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另一个黑脸汉子从怀中掏出短刀，但是立刻被旁边的几个“新西公”
弟兄制住了。
顿时，寿宴现场大乱。
“各位哥弟，侯某实在对不住，打扰了大家的雅兴。”侯宝斋又恢复了从从容容的神态，笑了一笑，“如果到现在还不把官府的探子揪出来，侯某人才是真正对不住朋友了。”
官府的探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他们的脖子上架着钢刀，低下头不发一言。
只听见侯宝斋缓缓说道：“前些天赵尔丰路过三渡水的时候，我就仔细观察过了。这两个杂种就是赵尔丰留在新津打探消息的，虽然他们不断改变装束，但是眉眼依稀是有印象的。”
侯宝斋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只凭这一点，我绝不敢妄下决断。我发现他们在酒桌上，跟众人都不熟，而且根本就没有喝几口酒。”
“就算是这样，侯大爷又凭什么断定他们就是官府的密探了？”有人听得糊糊涂涂，脱口问道。
“当然，侯某人绝对不会冤枉好人，这位兄弟听我说。”说着侯大爷从怀里摸出了一柄匕首，银制手柄，镌刻有格桑花、白度母等图案，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藏区的物件，他朗声向大家讲道：“这个红脸的汉子，不是喝酒把脸喝红的，而是藏区带来的高原红。”
“我在罗泉井遭遇刺客的时候，这把匕首是插在张跃廷肩头上的。当时这两个家伙用锅烟灰把脸抹花了，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但是他甩飞刀向我射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用的是左手，是个左撇子，刚才我跟他碰杯的时候，又看见他吃菜、端酒都用的是左手，就再次证实了这一点，而且他左手的三根指头老茧很厚，反而右手光光生生的，可以看出来他是练过多年飞刀的。”
“哈哈哈……”
“佩服、佩服！”
众人大笑起来，全对侯大爷的心细如发和精准判断折服了。
张跃廷拿出了两人的拜帖来看，一个叫龙飞庆、一个叫马次仁。张跃廷一问，所有参加寿宴的人都不认识。
“什么马次仁，这个探子可能是赵屠夫从康藏带回来的次仁多吉，原来是一个喇嘛，后来跟了赵尔丰。”雅安来的罗大爷走上前来，看了看匕首，他比较熟悉赵尔丰在康藏的情况，判断得非常准确。
“一个姓龙，一个姓马。哈哈哈……”侯宝斋随即向张跃廷吩咐道，“拿绳子捆起来，把他们收监，看哪一天开战的时候，用来祭旗。”侯爷放声长笑。
龙飞庆和次仁多吉跪在地上，互相使了一下眼色，立即伸出双手将脖子上的钢刀刀刃扳住，用力往脖子上抹去，立刻血如泉涌，眼看不得活了。
二
王清顺听说两个密探被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在屋子里面踱来踱去，心中猫爪一般难受。侯大爷六十大寿的请帖没有发给他，他的心中多少还有点不快，毕竟自己也算是本县的一个人物。当他得知两个密探的下场，就暗自庆幸了。侯大爷做寿，他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大事，叫龙飞庆和次仁多吉混到寿宴里面去，还是他出的主意呢。
王清顺彻夜未眠，虽然自己还没有暴露，但两个密探的遭遇让他直冒冷汗。他思来想去，决定亲自跑一趟成都，将新津的事直接向赵尔丰禀报。
赵尔丰的日子比王清顺还不好过，朝廷要求弹压保路运动的电谕已经在成都士绅们中间传开了。川汉铁路股东会全体人员愤怒之极，哭声喊声嚷成了一片：“这是朝廷故意与四川人为难，要剿杀我们啊。”他们高叫着罢市、罢工、罢课、罢耕……王清顺看见大街小巷的店铺关门歇业，整个城市显得冷冷清清。聚在一起的人都在议论保路、都在大骂政府。很多人家用黄纸写了德宗景皇帝（光绪）的牌位，供在家门口，上有“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等字样。牌位上写的是光绪皇帝上谕里面的话，这些话就被老百姓拿来当成上方宝剑了。成都的各条大街的街口还搭建有光绪皇帝的圣位台，不管是文武官员、士绅商贾，还是黎民百姓，都必须下马下轿，低头而过。王清顺慢慢弄明白，这是成都人想出来的一个绝招，他们打着光绪皇帝的招牌，狠狠将了四川政府一军。因为“铁路商办”是先皇光绪明令允许的，你们胆敢违抗先皇旨意吗？
督署衙门的戒备更加森严，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气氛。王清顺在门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还是得不到赵大人的接见。
在内堂，赵尔丰正心焦火辣，气得吹胡子瞪眼珠。他与几个心腹手下苦苦思索，商量来商量去，也找不到任何对策，“妈的，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四川人真是太难缠了！”
朝廷最开始认为凭赵尔丰的干练，把四川人的诉求压制下去是不成问题的。谁知道这个烂摊子越闹越大，以盛宣怀为首的朝中权贵还不断弹劾他，说他庸懦无能、镇压不力。
“唉……”赵尔丰长长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就像四川人说的“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他还想到昨天与张澜的交锋，又被保路同志会的人当头打了一棒。
昨天，张澜、颜楷来拜访赵尔丰，讨论到盛宣怀借款的合法性问题，赵尔丰解释说：“这合同的草底是张之洞在两湖任总督时签署的，现在不过依据旧章行事而已，你们为什么一口咬定它就不合法了？”
张澜驳斥说：“大帅，难道张之洞的草稿就是天经地义么？他生前，资政院、咨议局都没有成立，况且现在的川汉、粤汉两条铁路都是经过先帝批准的，资政院、咨议局奉旨设立。大帅也知道，盛宣怀向四国借款的合同没有经过内阁商议，也不交给资政院重审，就直接由度支部、邮传部发令施行。依我们看来，盛宣怀的这种行径，不但不合法，简直是目无君上、目无宪政！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就算是现在拿出再多的条条款款，也是骗不了人的。”
赵尔丰被顶撞得大发雷霆，威胁说：“你们的眼中还有没有朝廷，再这样桀骜不驯，跟朝廷对着干，哼！我看……”
铁路公司股东会会长颜楷也不相让，大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流血罢了！我们四川人难道还怕流血吗？”颜楷是当朝翰林院待讲，世代为官，他本人也是进士及第，并留学日本。赵尔丰明白，如果轻易将他治罪，是违背祖制的，日后将会有“擅诛近臣”之罪，他四川总督也吃不消啊。
那一天，两个书生把这位戎马一生的铁腕人物弄得无可奈何。赵尔丰的脸都气青了脸，只好端茶送客。
赵尔丰焦头烂额的当天，侯宝斋在同志军总部部署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他打算出一个奇招，用最少的代价攻下位于五津镇的清巡防军营房。他叫杨虎臣把同志军的精干力量组织起来，还特别找来了杨猫胡子。
9月4日，四更天色。新津城还沉浸在睡梦中，南路保路同志军总部亮如白昼，二十多支松脂火把燃烧得劈里啪啦。两百多名同志军战士手拿梭镖、大刀，也有少数人握住长短枪支，排列得整整齐齐，只等侯大爷一声令下。
邓子完对新津城非常熟悉，又具有一定的军事知识，他提前绘制好一幅作战地图。五津镇巡防军营房位于三渡水码头附近，驻有四十来人，对同志军来说，拿下这里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对方的武器装备精良，都是新式快枪，如果同志军硬冲，伤亡就很大了，所以选择夜间偷袭。
作战图上，何处是营房的正门，哪里有制高点，把同志军中有限的几支枪、几门炮设置在什么地方，包括军械库、操练场、宿舍的位置都标示得清清楚楚。邓子完在战前会议上讲，巡防军最薄弱的时候是清晨天亮之前，这时值夜的警卫等待换班，军营里的人熟睡未醒。邓子完通过详细的调查，前几年，巡防军清早还有出早操的习惯，但这几年军纪松懈，一个个都要睡到太阳照屁股才起床，这就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机会。
临行动前一刻钟，侯宝斋叫人把新津知县彭锡圭从床上抓了出来。他只穿了一条内裤，面对气势汹汹的同志军战士，吓得浑身筛糠一般抖。
“彭大人，不是侯某难为你，实在是朝廷与大家过不去，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念我们在一个衙门里面共事多年，我不杀你，你也不要给我添麻烦。这个官，你是当不成了，赶紧回家收拾东西，远走高飞吧。”说完，侯宝斋再也没有看他一眼，立刻向众位兄弟下令：
“杨虎臣！”
“在”
“带六十个弟兄，从营房的正门攻入，如果遇到抵抗，格杀勿论。但是对投降的官兵一律不准打杀，缴械后送到码头上发落。”
“绍德兄弟。”
“在！”杨猫胡子早就手痒了，他带来了一群死党，这回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铁定了心跟着侯爷大干一场。
“你带六十名兄弟，从宿舍攻入，占领军械库。”
“是！”
“张跃廷，带三十人接应，押送俘虏。”
“霍笨，先放信号焰火，再开炮炸开大门。”
……
三渡水码头静寂无声，连大河面上几乎都是风平浪静。五津镇的兵营仿佛睡死了，狗叫声都听不见一点。
杨虎臣埋伏在暗处有一阵子了，清晨的露水弄湿了他的头发。
忽然，一股蓝色的火焰冲天而起，这是霍笨放的信号焰火。杨虎臣立即跳了出来，弟兄们也大叫着向兵营冲去，接着又是一声霹雳爆响，霍笨的牛儿炮把两扇木栅栏营门炸得飞到了半空。
几个值夜的巡防军冲出来，没头苍蝇一般东张西望。杨虎臣队伍中的弓箭、火枪齐发，雨点一般射去，几个冲在前面的巡防军登时被打成了筛子，哼都没有听见哼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蓝色火焰升空的一瞬间，杨猫胡子同时带人从军营背面越墙而入。他把六十人分作两部分，四十人往宿舍冲，自己亲率二十人直扑军械库。他心中念念不忘库房里面存放的武器，想首先抢到新式快枪。
还在做美梦的巡防军被炮声震醒，黯淡的星光中，他们看见一大群拿刀拿枪的黑影冲了进来，梭镖和钢刀闪烁着刺眼的光。同志军弟兄几乎没有费什么劲，把这伙大梦初醒的巡防军捆了个严严实实，粽子一般堆满了屋子。腾出手来的弟兄又集合在一起，呼喊着往军械库跑，去夺取战利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