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陶晶晶结婚了。
收到请柬,曾之新先是一惊,继而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就淌了下来。
自打陶晶晶调离电视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曾之新的生活里消失而去。他曾经无数次地拿起手机,却又无数次地放下,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矛盾过,他也不止一次地说服自己,既然什么也给不了,就给她平静吧,只要她生活得好好的,过得幸福,自己也安心了。
可看到这张请柬,看到陶晶晶三个字,曾之新的心被深深地灼痛了。他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人流如蚁,行色匆匆,那是无数的擦肩而过,无数的陌生,心里无限悲凉。往昔,像重播一般在眼前鲜活,陶晶晶依旧刚做完节目的样子,手里依旧夹着根派克笔转过来转过去地玩儿,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说,之新,我要结婚了!
曾之新揉揉眼睛,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摸着陶晶晶的名字,心痛不已。陶晶晶走后,他整个人懒了散了,对很多事情都没了兴趣,台里现在增频道改栏目正闹哄,他打不起精神也提不起劲头,能甩手就甩手能不管就不管,他觉着自己已经不需要什么建树啊魄力的示以人看了。没人真心看你,真心看的人没了!他更用不着奋斗了,反正时日无多,就这样不出岔子拖到终场哨响了完事儿!回头想想,他甚至觉得自己原来多么可笑可怜!忙碌一生,无非是在玩些钩心斗角、巴结奉承的把戏!还以为自己多聪明,把别人当猴儿耍,临了你才明白,其实,你谁也没耍着,耍的都是自己!
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曾之新足吗?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几十年了,他身上套路就这件金钟铁布衫,可此时此刻,曾之新无法不悲,也只能用悲来形容自己。
功夫练得再好都有命门,都有最致命的地方。尤其感情这东西,更是没功夫可练,随便一击,就疼。
陶晶晶婚礼这天,我和江北森林仨人早早来到桐大。校园可真大,安静幽绿,此处亭台彼岸湖泊,杨柳依依,紫藤缠绕的。让人新奇得不得了。我说,“要能重新再活一遍多好,我一定考到桐大来!”话一出口,哗地冒了一身冷汗。边儿上森林接话就说了,“多稀罕,你江城传媒比桐大强多了吧!”我说,“是倒是,那我也不想上江城传媒,我就上桐大!”江北说,“人呐,都这么想过,要真再活一遍,我一定怎么着不怎么着,其实,就算让你再活三生三世,你还得走同一条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性格决定命运!所以说,一尘,你上桐大这辈子已经就义了,下辈子也甭想!”
我当然不服气,说:“还不信了,下辈子如果我上了桐大怎么办?要不打一赌!”我是真的不信,我不信我下辈子还会早恋,还会爱上自己的音乐老师,还会是个挺问题的少女,还会离家出走,还会像现在这样更名换姓扮演另一个我,处处提防处处小心,稍不留神就能把自己吓半死,就像刚才。
俩人立马笑了,森林说,“好像你真到了下辈子,还打赌,跟真的似的!咱们也就这一回缘分啦,好好珍惜吧,有事儿没事儿请我喝个小酒吃个小菜,下辈子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是啊,下辈子在哪儿谁知道?一辈子就是一个被子!”莫飞这话像被子一样忽然飘过来,盖在我心上,暖暖的,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们都只有一个被子,不管那天晚上他说话多难听做得多残忍,我都不再跟他计较了。我相信,他一定也后悔了,一定会来找我,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不能厮守却可以相守,一生一世一辈子!
“还是陶大姐眼光毒!这儿多好啊,比什么烂酒店破教堂强多了!”一听就是陈菲儿,扭脸一看,原来还有大副、“牛奶”哥他们一大帮人。大副一反常态,穿了件红色与米色相间的条纹休闲长衫,咖啡休闲裤,头发黝黑发亮,看得出他是精心修饰了一番,但依然掩饰不住地憔悴。
大副说,聊什么呢你们,这么热闹!我走过去跟他耳语道,我们正在密谋集体跳槽呢!
大副一听笑了:“问题相当的严重啊!看来,对我相当的有意见!”
“不对我们好点,严不严重很难说!”我这是故意跟大副开玩笑,今天他能来参加陶晶晶婚礼,得多大勇气多少挣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儿!没想,陈菲儿又跟我较上了:“天天,你真是得寸进尺!曾台把你捧到手心里还嫌不够,你还让我们活不活了!”她娇滴滴地一边挽了大副,“曾台,我们新农村不比谁差吧!”
“新农村好啊,后来居上,这刚上来收视蛮高嘛!”说着,大副忽然明白过味儿来,“好你个鬼丫头!跟我要表扬呢你!”
“反正,我们后来的也不是什么后娘养的,您得一碗水端平,不准偏心眼儿!”
“牛奶”哥不一直没说话吗?这会儿他大声笑着又现身了,说陈菲儿:“得了,你就知足吧!偏心眼儿这话人家苏一尘也会说!”
说笑间,我们已经来到一座通体白色木式楼前。
白色细纱缠绕在白玉兰的树干上,草坪上,层层白色的玫瑰花瓣散落,一条洁白的地毯绵延着直到木楼一层。微风习习,无数粉白的气球,像一只只鸽子,挥动着翅膀,搭起一座鹊桥。这铺天盖地的纯洁像雪一样,刹那间让我有种流泪的冲动。结婚真好。
一对新人手牵手走上地毯款款进入我们视线:薄纱、软缎,只见陶晶晶身着裸肩及踝礼服,一条塔夫绸的披肩轻盈而飘逸,黑色卷曲的长发,百合花的冠饰,脸上素妆清淡闪着珍珠般的光彩,恍惚间,宛如天使降临人间。
“谢谢,谢谢曾台,今天,大家都来了!”陶晶晶满脸幸福地看了一眼大副,这一眼让我心酸满怀。不管多么爱多么恨多么铭心刻骨,这也许,就是一个女人最后一次留恋了吧,然后,打一个结,把它埋到岁月深处。风里,有一首歌在唱着:“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的嫁衣;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那天婚宴,我自己敬自己喝多了,大副也喝多了,我们提前退场,被江北、森林悄悄带走。后来想想,连句祝福的话也没对陶晶晶说,我不是不想说,而是嫉妒,我比所有任何时候都嫉妒她。
女人最嫉妒的就是结婚,我也想要一个仪式,一个纯粹两个人的仪式。
陶晶晶突然结婚后的一天下午。
好不容易把样片整出来,已是下午了。节目改版被卡了好几回脖子,按着台里给的意见,栏目又重新策划重新选题,前期拍摄、演播室录制,后期直到剪完,大家又忙乎了近二十天。那天莫飞我们闹成那样,我死的心都有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一个暗号也不给,没一点反悔迹象,还好工作忙,该我的不该我的,我拼了命地往自个儿身上揽,人累半死,回家床上一倒就睡,谭莫飞,我想都不带想的!
午饭没顾着吃,盒饭早也冰凉,跑去台门口买了个面包,回来恰好碰到江北也从外面回来,我说你干吗去了,有点空就往外窜也不好好休息!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要真的,还真离奇!我说,离奇?离什么奇!他说,就你托我那事儿,你忘了?都是那个死徐克!把我害惨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早忘了,你也赶紧忘了!江北正要说我,森林打窗户里头脖子伸老长扯着嗓子喊我们,俩人赶紧回了办公室。
刚进屋,森林门一关,“不好了,小炊出事儿了!”
森林焦急那样把江北我俩都给弄迷糊了,小炊?谁小炊?哪儿小炊?唉,咱中国有这姓?有吗?森林说,“就是那个小炊,嘴歪眼斜,坏了吧叽,普通话还不标准。”说到这儿,我知道了,那个小炊呀!全国观众谁不知道!我是他中年妇女以外为数挺多的崇拜者啊,我能不急吗?赶紧问,“小炊怎么了,说啊,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又听了三言两语,我立时泄气,小炊都炊不下去了,我们这些跟他性质相同的还能炊吗?森林直在那儿惋惜,“这么好的小炊,老百姓就喜欢他这大实惠,怎么说不炊就不炊了!”江北拍拍森林,大实惠不如大白活,行了,小炊也没你这样!
大白活就是个笑话,但后来,突然有一天,我真接到了大白活的电话,现在顾不上,等到那天再细说。
森林看看我们,“还有个新农村的事儿!”现在,一说“新农村”意思就是我“牛奶”哥跟陈菲儿,我说,“新农村不是挖送家电下乡那工程去了吗?”森林说,是下乡没错,上栏目不假。江北笑说,嗬,真的假的,也太快了点吧。天天,你“牛奶”哥还真不能小瞧哈,手比刘谦都快!不过,新农村还空着呢,要我,还得再来它五个!大惊小怪,这多正常!
我觉得不正常,干吗捂这么紧?老谋子捂《三枪》,人家那是营销手段!干吗三枪,一枪就红!
森林郑重亮出他的公鸡嗓,深情地吟诵道:
带着家电去下乡,
唱歌跳舞露脐装。
谁得实惠不知道,
农民腰包掏光光。
还没听他湿完,我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小资本儿电话,我赶紧跑到走廊上。
“一尘,有个事儿,我跟你说了,你,你千万别急,你听我说,那谁……”
我肝肠寸断,眼前一片漆黑,晕倒在地。
是偶然,还是奇迹?
是突然有一天。
“大家继续,我接个电话!”只见三十开外、意气风发的谭莫飞从包间内出来,接完电话,他去了趟洗手间。
“到底会不会弹你!告诉你,今儿晚上你不睡觉也得给我弹好了!”听见一个男人如此恶狠狠的训斥,谭莫飞不由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角落里,女孩儿低着头噼里啪啦地掉着泪,男人竟然还拿着个曲谱在敲打女孩儿的头。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谭莫飞几步过去,一把止住了男子,干吗欺负个女孩子!女孩儿抬起泪眼怯怯地望着谭莫飞,谭莫飞顿时惊呆了,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好像一泓柔软清澈的湖水,他咚地就跳进去了!这么美这么小巧的鼻尖,这轻启的小嘴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微微战栗的样子,更显得她的柔弱娇小,就好像雪地里的一只小麋鹿,让你百般生怜,忍不住想走近她,抚摸她,暖暖她。
正是这个夜晚,刚刚上任清州市副市长不久,来寒城调研的谭莫飞悄悄带走了女孩儿。后来,这女孩儿成了清州电视台的一名主持人,再后来,进了省电视台。
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
“你醒了,一尘,刚才,你把哥给吓坏了!”
眼前是江北焦虑的脸,他的眼里全是愧色。我怎么了?意识在几秒钟内恢复,我想起那个电话,心顿时剧烈地疼起来,疼得无以名状,仿佛被人撕开一个大口子,汩汩地往外淌着血,突然之间,整个世界都空了,莫飞,我永远不醒过来多好!
“说心里话,哥挺对不住你们的,昨天,编辑小李在机房晕倒,今天你又晕倒了!你说,我这个大哥怎么当的。咱这不是革命呀,我非得把你们一个个累得怎么样了!我这人大老粗一个,平常咱一块儿东奔西走的,从来也不知道关心你,你这些天玩了命地干,根本就不对头,你跟哥说,是不是有事儿?”
我用力噙着泪,心里怆然,江北啊江北,不是不告诉你,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江北又说,对了,你手机一直响,我就接了,对方好像就是帮你搬家的孙老板,他说一会儿再打。我一听急了,赶紧催江北走,台里都是事儿,你赶紧回吧,我没事儿了,就是困想睡。江北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一尘,想哭就哭出来吧,不然,心里憋着更难受!
门终于关上,眼泪像决了堤的湖水一下子涌出来,我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对!我赶紧给小资本儿打电话,刚叫了声小资本儿就说不出话了,对着话筒又哭起来。小资本儿说,“你别哭一尘,咱想办法!想办法!”我说,“小资本儿,莫飞到底怎么回事儿呀?你救救莫飞,我求你了,救救莫飞!”小资本儿说,“你放心,莫飞比我亲哥都亲,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得救他!可我,我在外边跑了一下午也没弄出一点名堂!真不知道莫飞得罪谁了!”
“莫飞到底得罪谁了,他要多少钱,五十万还是一百万,我卖房子卖血全给他!我要看见他,我捅了他!”
“你也别太难过,现在再去查谁都晚了!咱得找人找关系!我这边找,你那边也找,能找多大找多大,头头儿越大越好!”
头头儿!我吧地挂了电话,想也没想,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莫飞是在桐州机场被扣下的。
接下来的几天,小资本儿那儿没再得到任何消息。我不再只是哭泣,我必须坚强,莫飞不在,我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莫飞需要我,是我真正报答他的时候了!除了数着每一分一秒等待周五来临,别的什么也做不进去。周五,这个对别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对我却是多么多么重要!我想了各种方法各种可能,我是直接说,我的亲人出事儿了,帮帮我好吗?帮与不帮,这可能会是三和七。可如果我不这么直接,而是“曲线救国”呢?我不知道,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可能,但这种可能很可能会是七和三。
可我不能这样在犹豫和等待中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像条死鱼,我必须像迎接春晚那样春风满面。周三下午,便约了陶晶晶一起逛街。
这就是城市,每天忙忙碌碌,周而复始地来来去去,在生活的激流中拼命向前向前,大家都以为前方一定是西瓜,却总是让你只捡了芝麻,甚至两手空空,不知不觉中,所有的情都被荒芜成了陌生。
一见面陶晶晶开口就批,“怎么又瘦了你,脸色还这么难看!你对观众太不负责任了吧!”我强颜欢笑,“还不是怕不上镜,减肥减的。”
“嗨!不就那绯闻什么什么吗?在意那些干吗?我要在意,早没陶晶晶了!以后,别人就是说破天,该吃吃该喝喝别老跟自己过不去,当明星的就得是弹簧,人家越压你越有劲儿。本来工作压力就大,我警告你,不准再瘦了!”
阳光看似强烈,其实,早已没了往日的温度,走到阴处还会觉得发冷。天桥上举目望去,车如龙人如织,川流不息,这么多的人都好好的,为什么单单只有我的莫飞不好?这就是命运?
陶晶晶连叫两声我才听见,我忙说,“对了,也没问你好吗?”她笑笑,“当然好了,说真的,我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生活得这么满足,每天早上一睁眼,看见他在自己身边,心里甭提有多踏实,一旦哪天他回家晚了,心里那个琢磨劲儿啊,没完没了!你说,我什么时候这样过,到哪儿都觉得像把钥匙落家里了!”我笑她,“你今天又把钥匙落家里了吧!”陶晶晶说,“你也别笑我,等你结了婚成了家也这样!年华如流水,这水对女人尤其残酷!一尘哪,你也得操心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