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监控室出来,宾相符好像依然有话要说。因为天色已晚,周慧莎就请他和大果到自己办公室里坐坐。宾相符面带微笑,没有一点公事公办的样子,而是和风细雨地对周慧莎说:“周总,要说,你这个消防问题触目惊心,可我没有必要隔着老郑,对你兴师问罪。我只是不明白,你如此之烂的消防,他们怎么就敢给你检查验收!你怎么就敢开门营业?还有老郑,市长,就没有问过你一句消防的事儿?”
四海商场消防工作,在常务副省长面前穿帮露馅,对周慧莎来说,与其说她挨了省里领导的一顿批评,不如说省长给她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他语重心长的话语,充分映衬出她政治上的幼稚病。当然,给她留下的思考太多太多,但眼前,她必须正面回答宾相符的提问。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她用湿巾擦拭一下脸上的汗水,她想,既然宾省长这么认真地问了,既然自己也十分信任宾省长,与其闪烁其词,不如实话实说。权当是一次推心置腹的谈心,有时候,实话比策略更能博得对方的信任。一个领导,要是能从心底里相信你,什么忙他都肯帮你。
周慧莎眼圈发红,满脸羞愧,抬头望着宾相符,说:“宾省长,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宾相符说:“周总,现在,只有你、我和大果,我们三个人。我首先声明,今天咱们完全属于私人交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老宾不记录,不汇报,不和其他领导交流。看你伤心的样子,必有隐忧埋在心里。政府控股的合资商企,不应以你个人的政治安危作代价。”
周慧莎声调缓慢地说:“宾省长,急于求成,急于开业,这主要是我的主张。类似您的忠告,郑市长对我也说过,但不如你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我固执,也虚荣,我急于出成绩,来证明自己。说实话,消防问题非常折磨我。在检查验收这道环节,因为难度大,我也曾想把开业时间顺延。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消防支队的支队长,反而对我拍胸脯说没问题!没问题!他说的没问题后面,实际是有个问题。”周慧莎的话停下来,她的眼睛里透出孩童般的惧色,看了看宾相符。
宾相符依然在微笑,他看周慧莎欲言又止,就说:“周总,我基本猜出是什么问题了。这个支队长有私事要你帮办,但什么事儿,我说不准。”
周慧莎强颜微笑,点点头,说:“是的,支队长姓买,他先给我打电话。老买口才好,他说,‘消防支队老一,今天不谈水火,只谈风花雪月’。他也挺坦率,他说他境界不高,当兵不忘谈情说爱。一边恋爱一边进步,一路歪打正着,从班长混起,中队长,大队长,一直到支队长,也是阅人无数。他救过无数次大火,也从死亡线上拯救出好多生命,但他说,他最爱抢救年轻漂亮的女性。他说:‘你可别说我什么的什么的,大火熊熊,我看到女性,特别是漂亮女性向我呼救时,我就会热血沸腾,就像当初宣布我提干一样,奋不顾身冲向火海,勇猛无比地抱住她。你千万别误会老总,我没有那么龌龊!先救女后救男,是我革命实践的结果。你想不到,男人有多么不值得一救。你不要命地从火海里扒出个男人,他转脸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再见你他装不认识。’老买说:‘凡是我们营救出的女孩儿,几乎百分之百是知恩必报,而且绵延数年不止。每逢过年过节,鸡鸭鹅鱼乱扔,饺子年糕乱倒,叫人感动得一塌糊涂。那一刻,我觉得做人真好,当个消防队员真好。漂亮女孩儿的报恩行为,比参观一百次教育基地,比聆听一千次道德说教,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所以,我对我的下级,毫不隐讳地说,我不反对有选择地救人,救年轻的,漂亮的,有用的,应该!七老八十的放后边救,没错!秦始皇把年满六十的老人活埋,我们只是对七老八十的老人缓救,社会进步多了,我们可爱多了。’”
宾相符一直在微笑,听到这里,他不禁插话说:“这个消防支队长还挺有个性。他究竟有什么事儿要找你?”周慧莎说:“这个老买说,对,他说:‘别喊我支队长,我姓买,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买空卖空,买椟还珠,就这个买,喊我老买吧!’中,就喊老买。我说老买,你要想办法,把四海商场的消防弄合格,我们急着开业哪!他说:‘这难住人家,能难住咱老买?’我说,那就先谢谢老买老兄了,不知我们能够帮你什么忙?他说:‘不客气,我十分钟不要,给你办妥消防许可证。不过,我也有点小事儿。’”周慧莎又停住不说了。
宾相符含笑问周慧莎:“周总,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周慧莎稍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宾省长,不是我有难言之隐,我是为老买感到挂不住。他出身正统,老爸是老革命,属根正苗红那类。但他的所作所为,可是充满了叛逆性。他给我要三个摊位,而且还得位置好的。”宾相符手一挥,说:“给他不得了!但是,消防还是丝毫不能含糊。哎!他一个消防支队的头儿,要摊位干什么?”
周慧莎说:“是呀!我也不太理解。但老买这家伙,说到底还是挺坦率的。他放下电话,开车来到我办公室。一脸的焦急和滑稽,他告诉我:‘十万火急周总,救救我,救救我。’什么事呢?他对我说,他身边有三个甩不开的女人。他说:‘消防支队的老一,捞钱的机会太多了,但我头脑十分清醒,有些钱,我是不敢沾的。部队不同于地方,消防支队也不同于行政部门。和我们业务对口的,不管公私,都是单位。就是说,伸手要钱,他们给。但他们要入账,你就管不着了。这有后患,单位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纪检部门就会顺藤摸瓜,找到我老买,这可比作风问题严重得多。’”
宾相符收敛起笑容,脸上泛起些许愠怒,说:“这个老买还能干支队长?为了女人,就理直气壮地向人家要经营资源,这跟强盗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有什么两样?”
这时,周慧莎倒冷静从容了许多,她说:“宾省长,我不能撇开当时的客观环境,来表述此时此地的观点和感受。我算了一笔账,免费给他老买三个摊位,按五年计算,大约是三十万。可要是因为消防问题开不了业,一个月下来,不说上缴国库的工商税费,光是摊位租金就少收二百多万。不是说发展才是硬道理吗?所以说,贪污腐化也好,行贿受贿也罢,都是受利益驱动,都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当然,要是仅凭这点儿,就说老买这人不够意思,智商低下,我并不这么看。他说:‘你记住周总,我给你办了消防许可证,可并不等于不要消防,你一定要缺什么补什么,要快。工作,是公家的;前途,可是自己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一把火烧起来,着的不一定都是人民的生命财产,还有你自己的家当。’这家伙,自私而不浑蛋,作假作得挺有君子风度。当初,我知道消防作假有风险,所以也不想让郑市长插手。我曾试图曲线救国,找省直一个厅长走老买的门路,决心打通消防这道关。这个厅长一张口吓我一跳,要多少钱呢?五十万。接下来,我就和老买直接认识了。别看老买要了我三个摊位,但我感到,他是最好打交道的权势人物。他比有些人,好太多太多了。”
宾相符浩叹一声,问:“这个买,现在干啥?还是消防支队长?”周慧莎苦笑着,说:“宾省长,要他还是支队长,我肯定不会对您说这些。一个男人,经不起仨女人折腾,他受到降职处分。但他受处分,和我们四海消防无关。已经不错了,不是他人缘好,大家都活动,包括老郑暗中也帮忙,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宾省长,请您理解我,我是按规矩出牌的,部队纪委找我调查过老买,我说老买在我这里清白如水,一顿饭都没吃过。老买呢,第二年就转业了,回原籍河北徐水,安排到一个县的工业局,当办事员。走之前,比较妥善地处理了家庭问题。因为他前妻已经改嫁,他就在三个女人当中,挑了年龄最大的燃气公司的抄表员结婚。老买这种人,是干大事的料,当办事员是大材小用,市长不一定当好村长,就是这道理。前不久,他过来找我。我没啥大能耐,但毕竟朋友一场,不能人走茶凉。好,抄表员曾用过的摊位,现在给她再调过来,先用吧,赚了大钱再说。朋友落难,搭手拉一把,我自己心里也平衡。不错,抄表员守摊儿,老买到南方组织发货,一个主内,一个跑外,平平安安,欢欢乐乐,我看怪好的。人生嘛,不能设计,老买折腾得够惨了。他这人,生来喜欢风雨,把他按到温室里,他受不了。”
宾相符点点头,说:“周总,我被你瓦解了。我对老买这种人,想恨都恨不起来。不过,我还是不忘你的消防问题。你既然说,四海一个月的摊位租金,就是二百多万,为什么不先把消防系统完善了?”周慧莎说:“宾省长,说实话,消防这一块儿,何尝不是我的心病!之所以拖到今天都没搞,除了当初老买给的缓兵之计,还有就是我的私心,就是我的侥幸心理。四海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我这个总经理,也随时都会有人替代我。四海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如能挨过几年,有个交代了,就是说,不用花消防这个钱,不用费搞消防这个劲,不是更好吗?”
宾相符不住地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完和周慧莎握手告别。
对四海商场的消防工作,通过和宾相符的观点碰撞,通过反复的权衡利弊,周慧莎在很短的时间里,基本形成了一个加速实施的决断意见。那就是不管自己到底能够在任多长时间,尽快完善四海商场的消防系统,不留一点消防后患,不给等着幸灾乐祸的人们一点希望。先找郑砚池去,向市政府要钱。先打招呼,再编制工程报告。政府从四海拿走那么多工商税费和租金,也不能白拿。只管伸手,能给多少是多少。开了工,钱不够再追加。
周慧莎在办公室里,给郑砚池打电话:“市长还是可忙?”郑砚池回答说:“对你一路绿灯,指示。”“我想见你。”“咱去哪儿?新世纪吗?”“有惯性了吧?一接电话就说新世纪。”“好,不去,你是不是想搞什么虐待呀!”“心情不错呀!我想和你说说四海商场的事儿。总不能把个烂摊子交给我,只管效益,不管冷暖哪?”“我知道了,按照程序,你先找商贸委,叫他们打报告给市政府。你直接找我说这事儿,有越级之嫌吧?”“顾忌了?胆怯了?”“什么话!你定地点,时间搁周六吧?”“好的,我开车在市府后门等你,黄河边吃烤鱼吧?”“那儿人太多,我一露面就是新闻,还是遮掩一些为好。”“我会安排的,有支外地船队,正靠在北岸。我过去租条机船,就在河心里吃。”“好,就这样定吧。”
周六上午十点来钟,周慧莎把车开到市政府后门的民主路上。有多少次,在那棵有个大疤的法桐下,周慧莎隔着车窗,凝视着郑砚池,从市政府高视阔步走出来。他的寿星眉头,额头灯泡似的闪着亮光。靠近了,就看见他深深的眼窝里,透出鹞鹰般锐利的光芒,朝着自己的轿车走过来。上了车,伸手扳过周慧莎的头,对着她有棱角的小嘴儿,来个热烈的响吻。千言万语热切思念,都在这个响吻里了。
市长没有周六周日,郑砚池总是把一些棘手的,或有点个人色彩的事,推到这个时间处理。周六周日,市政府机关各部门,有时连值班的都不留。市府大院车稀人少,非常安静,连机关食堂都关门了。市府大楼第三层楼道里,只有市长办公室的屋门虚掩着。郑砚池夜以继日地伏案读写,召集小会,或约人见面。只有受到周慧莎的特邀,他才肯停下正在做的工作,和她同行。
正是夏日,马路两旁的法桐,伸展着粗壮的枝丫,繁茂翠绿的树叶遮天蔽日。清风徐来,婆娑轻响。市府后门两侧的咖啡馆,终日弥漫着咖啡温醇柔甜的清香味。如果在南方城市,这个时间人们还在喝早茶。而在这个中国中部的都市里,一街两行的早餐店已经打烊,私人的社会活动如火如荼起来。市政府后门一带,沿民主路两边,咖啡馆林立,高档饭店鳞次栉比。民主路是都市的政治敏感区,官民接合部。酒杯的细碎碰响和弥漫开来的咖啡香味,都牵动着市府的中枢神经。好多不便进市府大院的人,往往把人从市府大楼上约下来。好多在市府大楼不便谈论的事,到茶楼酒肆说。官员布衣上下出入,红袖侧掩头,琵琶半遮面。领导微服鸭行虎步,“滋溜”一响有话好讲。时间长了,就约定俗成。公事公办,请走市府前门。带点个人色彩的事儿,就出市府后门找地儿说。
所以,市民谈起市府后边的这条民主路,毁誉参半,褒贬不一。包容量大的,说民主路是民主协商区,缓冲带,反正好人坏人都往那儿去。比较激进的,干脆说民主路是大染缸,交易所,一块好料往那儿一沉就变色了,权力一到那儿,就兑换成现金或银联卡了。不管它好也不管它坏,市长郑砚池,也偶有混迹。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来了,突然灰暗的政坛铁腕人物来了,老家的村长支书老校长来了,干基层时的故旧凋零之后来了,见个面,吃个饭,时间紧张,来去匆匆,市委小食堂不方便,就到民主路上的酒店咖啡馆坐坐。总之,凡是赴私人之约,郑砚池也是从后门出去。而且,在他不要车不开车的情况下,必然如此。
但类似上述情况也不是太频繁,郑砚池每次从后门步行出来,大多是周慧莎在等他。一辆车,一个人,一个期待。
郑砚池坐上车,给周慧莎一个响吻之后,随即是一个夸张的哈欠,扬胳膊伸腿,放下座背仰躺在那里。周慧莎从后视镜里看着郑砚池,问:“怎么,上午就这么困,昨天晚上的会,又开了个马拉松?”郑砚池说:“哪里呀!周五下午,安排各局委头头专题汇报,人多话长,办公厅里排队候着。农业局出了种子坑农问题,省里领导有批示,局长摆不平的话,恐怕要挪位置了。公用事业局对口管理的公交市政、燃气,几个部门要调换一把手。局长要打自己的牌,但组织部的考核另有人选。还有大班长放出话来:谁关心我,我叫组织部长关心他;谁不关心我,我叫纪委书记关心他。大班长棋高一着,他想叫我比他先行一步,叫我差额提名,供他倒腾干部。跟打牌一样,小猫先出?不行,得等大猫出来我再出。人都叫我得罪了,落好都是书记。市长比市委书记都傻多少?我不傻。女房管局长已到站,想体面地下台进人大,叫我帮她出出主意……”
周慧莎一面开着车,一面侧身问他:“给女局长出的啥馊主意?她不是和大班长有点沾亲带故吗?还能轮上你出面斡旋?”郑砚池说:“你好好开你的车!别往复杂处想。市政府也是另一种江湖,身不由己啊。慧莎,现在细想起来,当初叫你远离机关是对的。”周慧莎没有附和,而是用反问的口气说:“你躺着说话,更不腰疼吧?你把我塞到四海,就撒手不管了是吧?把人都快难为死了,你以为那儿是我的祖父家业呀!”郑砚池说:“慧莎,意气用事,儿女情长,你希望我做这样的人吗?”周慧莎说:“不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把你的城市建成内陆深圳,东方芝加哥!嘉奖嘉奖!行了吧!”郑砚池仰躺着,咧嘴笑着不吭声。
周慧莎接着说:“豪言壮语,慷慨激昂,得分分地方。你开会作报告不喊口号,大家还以为你老年痴呆呢!砚池啊,工作把我折磨得焦头烂额,我好不容易有点儿喘息的空儿,跟你见见面、说说话,是我最好的休息。别人不理解,你能不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