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瘸着腿，在童小环的房子里扭搭了几圈儿，决定要去。他对童小环依依不舍地说：“我和老赵说了话还回来，你等我。”童小环没吭声。张河川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他撂在桌子上的那张存折，犹豫了一会儿，说：“小环，要不存折我先拿走，反正明天我还得给你拿回来。”童小环翻眼看看张河川，神情有些木然，她从床上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把那张存折拿在手里，然后照准了站在门口的张河川，举手扔过去。存折从张河川的头上，滚在他的肩上，又从他鼓鼓的肚子，滑落到地上。张河川赶忙弯腰去捡，埋怨道：“你看你，你打我一巴掌都中，你不能拿存折出气呀！这钱，可是咱俩的共同财产哪！咱们早晚会合到一起的，不就是没请大家喝喜酒吗？咱们啥事没干呀？”说着，他诡谲地朝童小环笑笑，拉开门，走了。身后，童小环撂出来一句话：“明天晚上别来了，来了我也不开门。”张河川也撂给她一句话：“你永远不下雨，我也不抗旱，我不争这口气。就你能！我也不傻。你不叫我来，我就不来了？反正，我来一回，在我账本上划一道，再划它一百个‘正’字，你再不结婚，我就另找了。”小环说：“滚滚，快滚。”
古城墙，在透明夜色的笼罩下，显得宁静神秘。张河川刚上来的时候，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赵锡成感激地和他拉了一下手，而张河川，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闪了一下。赵锡成问：“身体不舒坦吗河川？”张河川回答：“腿有点麻，娘的，最近吃肉喝酒多了，身体一胖，肉多了可能会挤压神经。一爬高上低儿，腿就没劲。妈的，小鸡儿叨豆，够呛。”赵锡成说：“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不吃肉不喝酒要身体干啥？不过，说实话河川，我发现你近一段的确胖了。特别你赶路的时候，那条腿颠得更厉害。”张河川顿了顿，没有及时对话，他心里十分明白，老赵说自己这条病腿颠得更厉害，实际还是嘲笑自己是瘸子。
赵锡成伸出手，抚摸着张河川的那条瘸腿，用怜爱的口气说：“河川，挣那么多钱，你该动动手术治治了吧？挣不完的钱，你应该抽个时间，到北京或者上海，找大医院看看。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给你打前站，北京我熟悉。”说起生意和钱，张河川心里又“咯噔”一下。他知道眼前的赵锡成，是王八钻到热炕里，又窝火又憋气。他会不会提起采购大单的事儿？张河川心里发毛。
两个人同时在土堆上坐下来。赵锡成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提起采购大单的事儿，他说：“河川哪！人们常说，天无绝人之路，但我觉得我的命运，就没有转过来的时候。我是养鸡鸡不下蛋，养牛牛不下犊儿。买只鹌鹑，到咱家就会学老鸹叫。河川，发财机会，你抓一个又一个，我咋就抓不住呢？机会遇到我，就跟翻肚的鱼样，不等我下网，它们又沉底儿了。咋弄？我也不能扳倒树抓老鸹，放干水逮鱼，跟到人家家里哭鼻子脱裤子吧！我算是倒霉透了，总好像有个人跟着我，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个黑影。”赵锡成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给张河川递出一支烟，又主动给他点烟。而张河川心里就像揣了只小兔子，“扑扑通通”跳个不停。
俩人各自都猛吸了几口烟，赵锡成接着前边的话茬儿说：“在部队，在我被推荐上军校的时候，有人写我的告状信。复员回家，村长支书防着我。即使上边叫我当民兵营长，他们还是排挤我。宅基地给我划到村西头，挨着大沙河，天天听汽车小拖聒噪人。我被逼无奈，赶鸭子上架，非得叫我这个不会做生意的人做生意。转了一大圈儿，来到省城做生意。上蹿下跳好几年，苦没少吃，钱却赚得不多。好容易遇到个赚钱的机会，又弄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唉！细想起来，这不能都怪我本人哪！我认了，人毕竟有运气好坏。”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单刀直入，“怎么也不能和你比呀河川！你是站着接福，绊倒拾钱，咋着都中。真想不到，我前边刚出门走，你后边就进门了，擦别人的屁股，擦出个大金砖来。”
张河川伸伸脖子，咽了口唾沫，酝酿准备了半天，才有些失措地说：“赵哥，我，我……”一直“我”了一晌，也没“我”出个路数来。灰暗的夜色中，赵锡成“嘿嘿”笑了两声，说：“河川，大哥没一点怪罪你的意思，反正，这笔买卖我做砸了，都怨我。你张河川做了，总比被我不认识的人抢去做了，要好得多吧！”张河川说：“赵哥想得真开，想不到这个情况你都一清二楚，我再给你说说这个详细过程吧……”
两个人的活动影影绰绰，但张河川看到赵锡成一只大手一直展开着，心里怦怦跳个不停。赵锡成阻止他说：“你还说什么，河川，整个过程我都知根知底，你去了人家公司几回，你问了门卫什么，你怎么打着周总的旗号，去做这笔生意，我赵锡成都心知肚明。但唯有一点，河川，我不太明白，我想，你一开始，就跟着我的脚印走，想必你已经预料到，我这笔生意肯定做不成。那么，你作为我的好朋友，我的小老弟，你下筷子前，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为什么一直等我把事儿弄砸，你还不放个屁？我知道，你高看过我，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我的点子，在城市里都吃不开。我说的意思是，你这个张河川，可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自己能蛋却装傻瓜，从这件事儿看，你小子，可是比你赵哥会得多呀！”
张河川说：“赵哥，不是我会弄，我是一把凿子，干斧子的活儿不中。你是干大事的料儿，我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小打小闹。今天，既然是赵哥您想和老弟说说心里话，咱就敞开说吧。你提着猎枪找人，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老鼠日猫有大险。你不知道，瑞昌公司的齐总，是我的关系户。童小环先认识他，我也跟着认识了。他爱打猎，爱喝酒，爱洗澡，你对他这个人的情况，摸得很快，很准。赵哥，你的背运，就是在你马上要见他的节骨眼上，他调走了。你是割驴敬神，驴死了，神跑了。说实话，我一知道他们要换老总，我就觉得赵哥你这笔生意去
了。不是我不提醒你，你想，我要是当时就把情况说了，我还怕你怀疑我坏你的事儿呢！不如等你做不成了，我再下手不晚。我等你做不成了再下手，你不能说我不够意思吧？做生意就这样，要是你嫌这个说瞎话，那个不厚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最好回家种地去。我听你也说过，对着吹捧是官场的人，比着不说实话的是生意人！”
赵锡成点点头，说：“我也不能多怪你呀河川，我光生自己的气。今天夜里，我心里特别难受，晚饭都没有吃。我叫你来和我喷喷，我只是想对你说，我今后不想做生意了，我们一家想离开四海商场。”
张河川惊愕地抬起头，忙问：“赵哥，想改行？要到哪儿去？”赵锡成低下头，两手紧紧地掬着腮帮，情绪非常低落，张河川只听见他一声声重重的叹息。之后，赵锡成又要抽烟，并照例递给张河川一支，吸了几口，不好意思地说：“河川，活到世上真难。我前思后想，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儿，也不想再凭什么良心去办事儿。从今往后，我要按我的路子走，另起灶新开张，我就不信我挣不住大钱。”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去找我的一个战友，他和我一块儿复员后，承包了他村的砖瓦窑厂。他想叫我去，说有钱呢，就带几个钱去；没钱呢，也不要紧，人去了就中。我想，战友也正在创业，我还是想带点钱过去。但是，你知道，河川，我这几年穷折腾，没挣住钱。你别看我表面嘻嘻哈哈，实际上，我都感到自己快走到绝路了。我生意上，已经山穷水尽了，连房租都欠房东两个月了。河川，真不好意思，我想借你几个钱，去找战友经营砖瓦窑厂。要是害怕我老赵还不起，那就算了。”
张河川两只耳朵一下竖了起来，尽管他估计到赵锡成可能伸手借钱，但他还是打了个冷战。说到底，他是有点儿思想准备的。所以，他马上流畅地回答说：“可以，赵哥，借多少？多了恐怕不中。我明天晚上就去找童小环。你可能有所不知，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但钱是她管着的。她要是不答应，我就在外边给你转借点，反正得给赵哥弄几个。”说着，他下意识地摸摸装在裤兜里的存折，又用手往里捣了捣，而嘴里却追着问：“多少？哥，五千还是一万？”
赵锡成说：“河川，我不借多，一万就足够了。交交两个月的房租，余下来的足够我用了。”说到这里，赵锡成突然抱住了张河川，用压抑和颤抖的声调说：“河川老弟，感谢你，咱朋友一场，我拿你一万块钱，争取半年内还你。但你心中应该有数，如果半年还不上你，并且连个电话也不给你打的话，无非有这两种可能。一是我可能因为穷，不想活，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一万块钱，只有来生归还老弟了；二呢，我可能已经挣了大钱，没有时间见你，往后推推，我借老弟一万，还你两万。”
圆滑得泥鳅一般的张河川，也装着被赵锡成悲壮的气氛所感染的样子，紧紧握住赵锡成粗大的双手说：“赵哥，如果一万就够了，明天，就从我营业款里给你拿一万，不用打条子。不过，你说离开四海，因为我不知你战友的情况，我劝你尽量考虑周全些。能不离开就不离开。前天周总对我讲，她叫我多关照你，还说准备再帮你一把，周总是非常关心你的。”赵锡成拥着张河川，说：“河川，我决心已经下了，走人。也许，我到那儿看看不中的话，我再回来。我说的不是再回四海商场，我是说还到省城来。总之，我这辈子不弄几件大事，我死不瞑目。”
就这样，两个人相拥着，从城墙上沿着土坡缓缓地走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