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佳芸睁开双眼的第一瞬间,看到乔子昊正在安静地看书,那认真的模样让她产生了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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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趴在自修室的桌上侧脸装睡,偷偷看着乔子轩。
在原木色的桌子前,他安静地看着书,指尖带着油墨味儿,神情认真而严肃。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乔子轩的侧脸,蒙上了一层金黄,让他轮廓分明而冷冰冰的脸庞增添了几分柔和。
此刻的乔子轩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她埋在自己手臂的头,埋得更深了,忍不住偷偷地笑着,自习室满载温暖的鹅黄色。
18岁的她待在18岁的乔子轩身边,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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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乔子昊注意到旁边的小动静,合上书,明媚地笑着,“你还挺能睡的,9个小时过去,我都睡过一轮了。这是给你留的飞机餐,都冷了,我让乘务员热一下。”
阙佳芸避开他深褐色的眼睛,用手挽起零散的发丝,挂在耳旁。她直了直身子,扭扭头,松松筋骨,才缓缓地说:“不用了,谢谢,我直接吃就可以。”她接过飞机餐,睫毛颤动几下,把思绪收回。
慢慢嚼着飞机餐,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问:“在看什么书呢?”
乔子昊把竹叶色的封面展示给她看,是秦观的《淮海集笺注》。
“理科生也看这些?”
“文科生不也学数学?你别说得我们只会做实验写习题,就没基本的人文素养好不好。”乔子昊反笑,酒窝深嵌。
“《淮海集》也算基本?真是学霸与学渣的差距。这本我自己专业范畴的书,我还没看过,除了《鹊桥仙》,我都不记得秦观还有什么作品了。”阙佳芸淡淡地说,虽然是谦虚地说法,但也是事实。
“说起来,你的名字就取自这首诗吧?‘纤云弄巧’‘佳期如梦’?”
“嗯。”她微笑着轻轻点头,梨涡浅显。
乔子昊深吸一口,往座椅靠了靠,把头压在软垫上,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呵呵,鹊桥,阙乔……‘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是冤家啊……”想到哥哥和阙佳芸的现状,他不由得感叹命运弄人。
阙佳芸睫毛轻颤,停下用餐,略微咬了咬下唇,没有接乔子昊的话。
她斜眼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云海,回忆道:“记得小时候妈妈跟我说过,他和爸爸谈恋爱时长期异地,一年才见一两次,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只能写信,但这么困难,他们都坚持下来了。他们曾经自喻牛郎织女,所以妈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用来纪念。虽然牛郎织女的故事很美,可我觉得,跟相爱的人一年只能见一次,这个名字的悲剧色彩太重了。但不管如何,这名字里面包含的,是爸爸妈妈深刻的爱情,所以……所以我一直不懂,当初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后来就没有结果了呢……”
更讽刺的是,她自己还真遇上了姓乔的——阙佳芸在心里冷笑一声。
她淡淡地说着,好像那不是她亲生爸爸妈妈的故事,只是对某部小说或电视剧的剧情加以评论而已。
“呃……”忽然想起了什么,阙佳芸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转过头连忙对乔子昊说:“对不起,我不应该乱说家里事的,你不要介意……”
乔子昊却是温润一笑:“你把我当朋友才会讲的家事,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吧,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
阙佳芸觉得乔子昊的表情已经明白了她的醉翁之意,但他的话却回避了。乔子昊真的很聪明,她心想,或者说,他情商好高。
“不过,我倒是想起有一次跟哥哥通电话,他说,遇到了一个跟自己很像的人。”
阙佳芸不语,拿起水杯。
“是了,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乔子昊突然转了话题。
正在喝水的阙佳芸被这突变的画风吓了一跳,呛了一口,左手半捂着嘴:“啊?”
乔子昊有些尴尬,可还是很坦诚地说:“既然我们是朋友,那么……其实,我之前没顾及过你这方面的问题,就让你做决定,现在想来是太不厚道了。”
张阳的脸庞在阙佳芸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说暑假要陪她去旅游的张阳。
阙佳芸缓缓叹了一口气,放下水杯,在灰白的座椅铁盘背景下,看着清水在杯中晃动着,满心歉意。
“我都坐在飞机上了,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没有,要么就是刚分手。如果我有男朋友还这么任性,就太自私了。而且,应该没有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朋友,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么做吧?”——除了张阳,她想,假如她和张阳是情侣,他真有可能忍气吞声。
“那你……”乔子昊挑眉看她,依然不敢确定。
“没有,你放心。”她的笑容像定心丸一样,让人安心。
“那还好,”乔子昊松了口气,“幸好没有棒打鸳鸯。”
阙佳芸回过头,把锡纸盒里剩余的飞机餐,一勺勺送入口中,没有情绪的表面显得很恬淡。
但想到张阳,她心里还是泛起了无可抑制的负罪感,这种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很坏很差劲的女生。因为有那么一个人在,张阳对她的付出,她始终无以为报。
她看向舷窗外的云海,在深靛色的辽阔苍穹中,延绵不断,一望无际。
不安的时候,总要靠着看天,看海,看云来自我消解,用无穷无尽的宇宙来安慰自己,人类很渺小,人世间的一切事物,不过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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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过读研之后,是工作还是读博吗?”
见阙佳芸在对着窗户发呆,乔子昊觉得随便再找点什么话题聊天比较好,别一路闷着。
阙佳芸扭过头,想了一下:“这个我还没考虑清楚。但如果有机会,能考上博士,而且有奖学金的话,可能选择读博吧。留在高校当老师算是不错的选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可能不太适合我。”
“真羡慕。”乔子昊靠着椅背,卧蚕上有钦羡之情。
“一般人不是会取笑我想成为第三种人?”
阙佳芸笑看乔子昊,她很少听人说羡慕女性读博,毕竟,这个夫权社会对女性还是很不公平。
“那是因为他们嫉妒吧。女人一般小心眼,够不着的时候,损他人而自捧很正常;男人怕别人说他老婆比自己厉害,甚至说旗鼓相当都觉得丢面子,那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说到底,还是不够格。”
阙佳芸低笑,乔子昊这话,好像在肯定她,但又在损女性;好像在贬男性,但又自信满满,真不知道他到底站哪一方。
把吃完的飞机餐摆好,她试探性地问:“当初你想过读博?”
乔子昊若有所思,神情变得认真,说:“嗯!虽然目前看来,国家的繁荣昌盛不一定靠学术,甚至有的时候,很多学术因为无法直接产生经济效益,在短期内投入产出太失衡,看起来还拖累了经济发展。但长远来看,人类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发展,还是要从大学里面找答案的。”
他叹息了一下,继续说:“本来也有机会直博的,但……哎,可能在美国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待太久了,就觉得,还是赚钱去吧,呵呵……”
结尾那句话,语气似乎很无所谓,但阙佳芸还是听出了话里的遗憾。她想,为了家里,为了乔子轩,他扛了很多,也放弃了很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就这样,在米黄色的座椅上,有的没的闲聊着。不知道是因为乔子昊是乔子轩弟弟的缘故,还是因为乔子昊很懂得与人相处的缘故,阙佳芸意外地发现,自己可以很坦诚跟他对话。这一程的时间,他们已经算得上是熟人了,这对阙佳芸来说,起码是对现在的她来说,太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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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开始降落,大地倾斜,阙佳芸看向窗外,隐约能观赏旧金山的全貌。
有一档节目里说,美国是上帝留给人类最好的一片土地,一马平川,容易安家立业,满足人类的需求。而中国虽说地广物博,但就像教科书标榜的,地貌的多样性实在太丰富了,可住人的地方却不多,偏偏中国人口基数太大,人均资源很少。所以很多人说,在美国可谈生活,在中国只可谈生存。难怪一度人才流失严重,都想往外跑。
看着飞机缓缓接近地面,伴随着涡轮的轰鸣声,烟尘呈涟漪状散开,阙佳芸忽的冒出了“好山好水好寂寞”的触动。
上帝还是公平的,她想,他不会把一切的美好集中在一方,也不会把一切的糟糕聚集在一起,总是让你感觉时而美好,时而糟糕。
就像她,就像乔子轩,就像每一个人。
美国时间10:40,他们安全降落。因温度差的关系,阙佳芸打了几个喷嚏,她马上穿上米色风衣,扣上扣子。
在输送带前等行李时,阙佳芸打开手机给张阳发了短信:“平安抵达,勿挂心。”
没过一会儿,就收到回复:“注意休息!”这个叮嘱她注意休息的人,却在接近凌晨2点给她回了短信,她还是心酸地笑了。
另一旁的铃声响起,乔子昊接了电话,第一句竟是甜蜜地叫了声“honey”,阙佳芸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在那为数不多的讨论中,她觉得乔子昊在对待女朋友方面,好像跟平常的状态相差有点大,显得有些轻佻,但又好像很会哄女孩,应该是个情场高手。
“我前几天回国了,刚下飞机。先处理点事儿,我今晚再去哄你好吗?”他边说边把行李从输送带上拿下来。
阙佳芸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可是她忽然有种感觉,如果不是自己的问题,如果她愿意和张阳在一起,也许她会很幸福。
有时候幸福离我们不远,只是我们自己没有给它钥匙,把它拒之门外。
乔子昊挂了电话,看到身旁的阙佳芸低眉浅笑,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话语间落落大方,毫不遮掩。
“还好,”阙佳芸回一个浅笑,直白地说,“我想,做你的女朋友应该挺幸福的吧。”
乔子昊微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看是谁吧。”随即拎着行李,走出机场,把它遗落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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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其他,乔子昊便开车往医院出发。
“爸妈都在医院,待会儿我会让他们先回家里休息,你可以和哥慢慢聊。那个……你做好准备了吧?”
“万一不如你所愿,他轰我走怎么办?”阙佳芸看着人烟稀少的街道,自嘲地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没信心,但做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落差感会小很多。就像看电影,一部好评如潮的影片,看完未必就会给它打满分;而一部脑残至极的烂片,可能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感动。
“不会的,”实则乔子昊也担心会发生状况,但他还是客套地说,“我相信你可以。”
善意的安慰确实能给予阙佳芸能量,哪怕不多。她看着眼前不断变化的街道,干净整洁而陌生的国度,淡淡地问:“叔叔阿姨身体还好吗?”
“还好,就是哥住院以来比较操心。妈妈过来做访问学者,有一定可控时间,但爸爸就比较辛苦,国内的生意也没办法全盘放下,只能两边飞,太累了。”
“他心里也不好受吧……”阙佳芸把头靠着安全带,体谅着孝子乔子轩的内心,低声嘀咕着。但乔子昊还是听见了。
“他们见过你吧?”
“以前他们接送子轩的时候见过一两面,但应该不记得我了吧……”阙佳芸侧过头,继而问乔子昊:“对了,你看我黑眼圈还很明显吗?”
从阙佳芸的口中听到这个问题,让乔子昊觉得意外。刚才他在飞机上还判断阙佳芸不会太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但在即将见到哥哥时她却在意起来。看来她不是不注重,只是一般女生是为悦己者容,而阙佳芸是为己悦者容。
他笑了:“好多了,睡了一觉,气色明显好了。”
阙佳芸吐了气,坐直身子,从包里拿出小木梳和粉色橡皮筋,娴熟地把半截头发扎起来。这种简单的公主发型,她以前经常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色的大楼压在眼前,阙佳芸越发忐忑不安,呼吸开始急促。
“到了。”乔子昊提醒。
阙佳芸依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喘着气。人会近乡情怯,在答案准备揭晓的时刻,她又突然想逃避。
乔子昊用手在她面前比了比:“Hi,你还好吧?”
断了的弦终于接驳上,阙佳芸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低头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慢吞吞地下车,再去拿后座上刚买的果篮。
乔子昊有点惊讶于她此刻的紧张,先前她再不安,也都是淡淡的样子,还以为她能把持得住。他以前一直认为,是阙佳芸先断了跟哥哥的联系,而从阙佳芸现在的迹象来看,似乎不是这样的。这种不安的猜想,让他也犹豫了。
电梯的数字一直在增长,1、2、3……抵达第十层,随着乔子昊走到病房前,阙佳芸那颗一直忐忑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了。她闭了一下眼睛,双手握着果篮,调整呼吸。乔子昊打开房门:“爸,妈,我回来了。哥,有朋友来看你。”
阙佳芸缓缓走进了病房,欠了欠身,礼貌问好:“叔叔阿姨好!”
转身对着病床上的乔子轩,满眼温柔,像冬日的阳光般暖笑着:“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