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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真相

董砚生家的楼道里一片寂静,富莉快步跑上去,推了推房门,门关得很紧。于是她用力地敲了好一会儿的门。

门后有人问:“谁啊?”

是唐敏的声音。富莉说:“唐敏,我是刑警队的富莉,开门好吗?”

房门轻轻打开,唐敏一个人站在门边,一脸的迷惑。富莉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动作不大,抓得却十分牢固,“你一个人在?”

“是的。”

富莉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她松开唐敏。这时,一辆警车停到了楼下,雷亚峰飞跑上来,和富莉一起进门。两人四下搜寻,房间里一切照旧,桌子边靠着唐敏的画板,书房的门锁着。卧室里,几件安玉真的衣服丢在床上,衣橱的门敞开着。

唐敏说安玉真刚才回来过一次,换了一身衣服就匆匆走了,出门前告诉唐敏她要去办点事,今天晚上可能不会回来,让唐敏回自己家去。

“安玉真今天是什么样的打扮?”

“碎花的短袖衫,米色的长裤,白凉鞋。今天安老师看起来很漂亮。”

富莉说:“唐敏,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送你回家,安玉真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安老师怎么了?”

“她可能与董老师的失踪有关系,具体的以后你会知道的。你今天见到俞小炎了吗?”

“早晨看到他,他说他今天不想画画,要到海滨浴场。”

“大前天傍晚你和安玉真出去,你一个人跑过天桥,去干什么?”

“安老师让我到文化馆那边去,把一样东西送给一个人。”

“什么东西?”

“不清楚,外面用报纸卷着,好像是一轴画。”

“送给谁?”

“我不认识,那个人在文化馆前面等我,一个男的,不到三十岁,鼻子上面有颗黑痣。”

“他对你说什么没有?”

“他拿到东西,让我回去转告安老师说这是第一件,但不应该是最后一件。”

“你告诉老师了?她说什么?”

“她说知道了,看样子安老师很生气。”

三个人走出来,锁好房门。富莉再一次叮嘱唐敏:“记住,回家以后不要出门。如果安玉真打电话给你,立刻告诉我们。”

雷亚峰和富莉把唐敏送回家,随即驱车直奔海滨浴场。雷亚峰一边开车,一边随便问道:“刚才在学校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哭?”

富莉有些难为情,“你听出来了?”

“当然,富莉的眼泪可是罕见之物。”

“我也不知怎么了,说着话,眼泪突然就冒出来了,忍不住。”

“真是莫名其妙。总有什么缘故的。”

“主要是恨自己,上一次到学校来,我太粗心了,错过了那么多破案的线索。刚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失误,那种感觉很复杂,惭愧、兴奋,还有意外和震惊,各种各样的情绪混合到一起,就没有道理地鼻子发酸,眼泪就冒了出来。是不是很丢人啊?”

“是很吓人,我还以为你在外面遇到了不测。”

富莉垂下头,“以前也怀疑过安玉真,她有作案的动机,但许多疑惑无法解释,比如她在哪里、在什么时间实施谋杀。今天听过司马青宴的分析,感觉安玉真的嫌疑更大。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有许多疑惑:她使用什么工具,如何隐藏尸体,董砚生的汽车为何会在海滩上……我调查过了,安玉真不会开车,谜团实在太多了。”

雷亚峰把汽车拐上浴场西路,加快速度,向南飞驰,“谜底很快就会揭晓,到时候你会发现,一切原来那么简单,简单到荒唐的地步。”

“安玉真和她的同谋早就知道那个谜底,他们躲在暗处,看着咱们瞎忙一气,像无头苍蝇一样。那些事,想一想都让人羞愧。”

“这只是你的想象。他们不会那么轻松,那么潇洒的。他们一直忙着掩盖证据,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什么时候咱们突然站在他们的面前。”

“这也是你的想象。凶手是女性的谋杀案实在令人讨厌。”

“所有的谋杀案都让人讨厌。”

“但这一类尤其让我讨厌。你听过那些伤感的往事,为那些真挚、美妙的爱情而感动,深深地同情那个被伤害的女人。然后某一天,你突然发现,那个女人用极端的方式进行报复,成了杀人犯。这时候,你会陷入矛盾之中,感觉无所适从。”

“不要想得太复杂。对一个刑警来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犯罪嫌疑人和非犯罪嫌疑人。”

汽车拐到海滨小路上,雷亚峰放慢车速,海边的游人明显比前些天多了许多。富莉扭头看着海滩,两个人同时发现了俞小炎,他正弯腰在沙滩上忙碌着,他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当初发现皇冠汽车的地方。

俞小炎这一次做的沙雕是绵延的长城,曲折蜿蜒的城墙,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封闭的城池。城池中间空地上的沙雕,是一个仰卧着的男子,双眼紧闭。董砚生不在的时候,俞小炎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制作沙雕,设计当中更注意表现轮廓。站在高处,以大海为背景来看他的沙雕,更显完美。

俞小炎站起来,退后几步,要从远处观看沙雕的效果。沙子的特性决定了沙雕不适宜制作高大的形象,它应该是一种被平视或者俯视的艺术。富莉走到沙雕前,俞小炎抬起头来,两个人视线相遇的那一瞬间,富莉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惊惶。俞小炎转向另一边,雷亚峰正跳下防浪墙,向他这边走过来。中午的海风吹过来,呼啦啦的声音那么响亮,那么单调。

俞小炎能感觉到雷亚峰走到他的身后,和他一起审视着海滩上的沙雕。突然,俞小炎双腿瘫软,一下子跪倒在沙地上,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

雷亚峰弯腰拉住俞小炎的右手。他们最早一次见到俞小炎是在董砚生家里,第二次是在青海路89号。那时候俞小炎的手上缠裹着纱布,他自己的说法是堆沙子磨出了水泡。雷亚峰翻看那只右手,掌心里留着几道清晰的条状疤痕,新鲜的疤痕,与磨烂的水泡并不一样。

“是我做的。可我没想杀死他,我只是要阻止他。”俞小炎轻声说,嗓音低沉、含糊,“他马上就要把安老师掐死了,我拉不开他。”

俞小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六月二十二号下午,董砚生告诉他,他明天要到北京去办事,快则三天,慢则一周就会回来。海滩上的沙雕还需要修饰,他不在的这几天,让俞小炎每天都来海滩上看一看,别让人把沙雕弄坏了。市里的沙雕比赛下个月就要开始,等他回来之后,他们的作品也该定型了。

二十三号中午,俞小炎准备到海滨浴场去玩。走到珠江路时,正好遇到董砚生开车经过。董砚生停车,问他去哪,俞小炎说随便走走。董砚生说:“下午没有急事的话,等会儿跟我去看沙雕。上车吧,我先去学校办点事。”

俞小炎上了车。一路上董砚生沉默不语,车子开得很快,最后驶上一条僻静的小路。小路一边的空地上堆着许多建筑垃圾,另一边的围墙里就是安玉真的学校。董砚生把汽车停下来,让俞小炎在车里等着他。围墙上开有一道铁栅栏门,门里紧临着一排平房,俞小炎看见董砚生走进了平房。

俞小炎的初中就是在这所学校里上的,知道这排平房是学校的生物实验室。俞小炎在里面上过实验课,透过显微镜观察细胞,也曾经粗野地解剖过青蛙。当初他们的辅导老师就是安玉真。

董砚生和安玉真在屋里吵了起来,言辞激烈。俞小炎坐在车里,他听到董砚生的声音短促激烈,但说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有安玉真一个人不停地说,腔调和平时不太一样,语速很快,好像非常激动,但俞小炎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俞小炎决定下车看看,他推开铁栅栏门。屋子里传出董砚生的声音,他厉声质问着安玉真,问她为什么偷他的画,把那张画放到哪里去了。这一次轮到安玉真沉默了。董砚生开始咆哮,扯着嗓子喊:“害人精,说话!你拿画干什么,你把画弄到哪儿去了?!”

依然听不到安玉真的回答。董砚生自己动手四处搜寻,拉开橱柜的门,又到格架上翻找。几只玻璃瓶子被他碰落到地上,破裂的声响很大。安玉真尖叫一声,透过门窗玻璃,俞小炎看见两个人厮打成一团,这样一来,屋子里反而比刚才安静了。

俞小炎推门进去,安玉真已经被董砚生推到墙角里,后背卡在操作台的边沿上,表情非常痛苦。这会儿她泪流满面,呻吟着,胡乱拍打,拼命想要挣脱董砚生的手,却是徒劳。董砚生的一只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努力要控制住她的双手。

这里是一间实验准备室,靠墙的格架上摆满药瓶和仪器,中央的一张桌子上也摆了许多玻璃瓶。准备室的门外连着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透过教室的窗子,可以望见学校的操场,一群学生围着操场上的一个沙坑,正在轮流练习跳远。这是夏日里一个平和的下午,不会有人穿过那个空旷的操场走到这里来,自然就不会有人来解救安玉真,只要董砚生再坚持一会儿,安玉真很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中。

董砚生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董砚生依然不肯放开安玉真,腾出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头侧向一边,躲闪着安玉真的双手,接听电话。安玉真的脸已经憋涨成紫色,双眼鼓凸,她的挣扎软弱无力,只是求生愿望的一种本能表达。

俞小炎感觉一阵窒息,仿佛被死死扼住喉咙的是自己,压抑之中,愤怒、鄙视和恐惧混杂在一起,冲腾而上,“放开她!”

俞小炎大声吼叫出来。董砚生回头,惊讶地看着俞小炎,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安玉真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声响,粗糙混浊。俞小炎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桌子,走过去拉扯董砚生,董砚生用拿手机的一只手挡住他,满脸的不耐烦。

安玉真停止挣扎,不再发出那种类似野兽的声音。如果不是被董砚生的一只手牢牢卡在墙角里,她早已经瘫倒在地。俞小炎顺手摸起桌子上的一只广口瓶,董砚生扭过头来,一脸狂怒地瞪着他。广口瓶迎面打向那一张狂怒的脸,董砚生躲向一边,玻璃瓶重重打到他的脖颈处,像一颗手雷一样炸碎。

锐利的碎片划裂了董砚生的脸和脖子,鲜血向俞小炎喷溅过来。这一次重击终于让董砚生放开了安玉真,丢掉电话,他双手捧住自己的脸,踉跄几步,扑倒在地。倒下时,他的身体撞倒了旁边的桌子,更多的玻璃瓶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安玉真的身体顺着墙角滑落,萎缩成一团,她开始大声咳嗽,她还没被董砚生掐死。俞小炎站在那里,他的一只手上鲜血淋漓,破碎的广口瓶在掌心划出了几道伤口,奇怪的是,他的手上没有一点痛感。

突然,董砚生的脸被东西砸中,他倒在一片碎玻璃上。装在玻璃瓶中的液体溅落出来,在水泥地上混合到一起,吱吱作响,一片白色的烟雾升腾而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董砚生大声地呻吟,身体在碎玻璃上扭动,血迹斑斑。

俞小炎站在那里,垂头看着地上那个扭曲的身体。从他走进门到现在,似乎只有一瞬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他举起广口瓶的那一刻,把整个世界分割成完全不同的两个部分。眼前这个世界一塌糊涂,无法收拾,他想退回到之前的那个世界,才发现他无法做到。他的心中一片空白。

安玉真从角落里挣扎着站起来,看了看痛苦翻滚的董砚生,扶着墙走到门口。大教室的窗外,操场还和刚才一样空旷,沙坑边的那一群学生现在排成了一队,一个老师正在对他们说话。几个学生追抢着一只足球,正向实验室这边跑过来。

安玉真整理一下衣服,扶着桌子穿过实验室,过去把通向操场的那扇门锁上,走回来再把准备室与实验室之间的门锁住。现在她的脚步已经恢复正常,地上的董砚生痛苦地叫着她的名字,请她救救自己。安玉真看看手表,迅速从他身边绕过,拿起一团纱布和一把剪刀,走过来拉过俞小炎受伤的那只手,一边麻利地替他简单包扎,一边问:“以前听你说过,你会开车,是真的吗?”

俞小炎默默点头,他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从小他就经常坐在父亲身边,看父亲开车。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司机了。安玉真语气急促地说:“现在你不要说话,好好听我说,然后照我说的去做。你出去把他的车开走,顺着小路开到海边去。记住,千万不要走大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汽车丢在那里,不要留下你的痕迹。你的手没有事的,不要再去医院包扎。这几天,要和唐敏一起到家里来练画,一切都要和平时一样,记住了?”

说话之间,她已经包扎好俞小炎的手,剪断纱布,又发现他的脸上溅着董砚生的血迹,遮阳帽上也有,于是她伸手摘下他的帽子,用它使劲擦去他脸上的血,顺手把帽子丢到身后。随后她拉着俞小炎走出准备室,把他推出铁栅栏门,看着他坐进汽车,自己走进栅栏门,从里面把门锁上,快步走回准备室中,回身锁上了屋门。

俞小炎坐在汽车里。外面开始下雨,细小的雨滴无声地打在车窗玻璃上,画出一条又一条细细的长线,像一支沾水的画笔,轻轻地东抹一笔西抹一笔。小路这边空寂无人,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安玉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想到这,俞小炎发动了汽车。

汽车沿着学校的围墙行驶一段,然后穿过一块平地。这条路到处是建筑垃圾,汽车颠得厉害,受伤的右手现在有了痛感,疼得异常清晰。身后那一间狭小的准备室越来越远,那里面有他刚刚制造的一片混乱,难以收拾的混乱。安玉真推他离开,一个人留下来,单独面对受伤的董砚生。董砚生的伤势怎么样?安玉真会怎么样处理那种局面?俞小炎不敢往下想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按照安玉真的吩咐,俞小炎避开大路,把汽车向右转,向南驶去。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得难以置信。再驶过一道缓坡,下到海滨的水泥小道上。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海边灰茫茫一片,周围看不到一个行人。

俞小炎放慢车速,看到了防浪墙上的一个缺口。就在这里吧,俞小炎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车身与石墙的棱角摩擦,发出刺耳的噪声。俞小炎管不了这些,继续向前,汽车顺着松软的沙坡向下滑行,驶到沙滩上,停下来。

安玉真吩咐过,把汽车丢在海边,不要留下自己的痕迹。俞小炎开门下车,回头审视,这才发现自己在方向盘和座椅上都留下了血迹。董砚生受伤的瞬间,他的血喷溅到俞小炎的短袖衫上,慌乱之中他和安玉真都没有注意。俞小炎自己也流了血,现在分不清车中这些血迹究竟是谁的。

俞小炎迅速脱下衬衣,团成一团,用力擦拭方向盘和座椅靠背,有些血迹无法清除干净,俞小炎后悔刚才没有一鼓作气,直接把车子开到海里去。他重新坐回车里,发动汽车,车轮在沙子中原地旋转,一点点向沙中陷落。现在要让它向前或者向后移动,都是妄想。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俞小炎抓起衬衣下车,快步离开了海滩。

雷亚峰问:“离开海滩之后,你去哪里了?”

俞小炎说:“回家了。”

“没再去实验室?”

“没有。”

“那天之后,你像平时一样到董老师家里去?”

“对。”

“你离开实验室的时候,董砚生是什么样?”

“他躺在地上,流了许多血,一直在叫安老师,让她快点救他。”

“你离开以后,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安玉真安老师没有告诉你?”

“没有。”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她?”

“不想问。”

“这些天,许多警察一直在调查董老师的下落,我们也找过你,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俞小炎垂头不语。雷亚峰和富莉带着他回到刑警队,高队长一行也从城郊中学回来。经过对生物实验室的初步搜寻,发现许多可疑的迹象。准备室的地面、墙壁和器具上,都发现明显的清洗痕迹,清洗得非常彻底,但高队长他们仍然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初步认定那里最近曾经发生过血案。

俞小炎归案,高队长立刻亲自审问。天黑以后,初审结束,高队长派人通知俞小炎的家长,因为涉嫌参与伤害董砚生,俞小炎被拘捕。

忙碌了一天,大家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到外面叫了盒饭,准备吃饭之后再加班,理清案件的头绪。正吃着,司马青宴打电话找雷亚峰,“雷警官,一忙起来就把朋友忘了。”

雷亚峰笑了,随便问一句他在哪。司马青宴说:“还在天人宾馆,付了一天的房钱,我不能浪费了。”

“怎么样,李容容的事想明白了?”

“看来,你最关心的是案子,不是朋友。你们离开以后,我一直把自己关在临时推理室,绞尽脑汁想你的案子,可你连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好了,有什么吩咐快说吧,我这边还要忙一会儿。安玉真逃走了,拘捕了董砚生的学生俞小炎,学校生物实验室里发现了不少犯罪证据,今天夜里够忙的。”

“那些事可以交给别人去做。李容容房间里的物品你们都收集起来了?”

“对,因为案情重大,又是一个封闭的现场,东西也不多,高队长让我们全部收集,连一根针都不能遗漏。这么说有点夸张,但确实做得非常细致,除了家具,其他的都搬回队里来了。”

“很好。你们全部检验过?”

“芳菲美容店里收集到的物品,只要方便检验的,基本都查过一遍,奇怪的是,没有找到氰化物的来源。”

“我们的对手手段很高明--你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

“你发现了作案的玄机?”

“谁知道呢。这一次,如果我的一些想法没有物证的支持,我将承认失败,彻底的失败。”

“好,我们立刻赶过去。”

“记住,把李容容那天晚上拎回来的纸袋,连同里面的两瓶清酒带过来,还有那幅《荷花雨意图》和《水墨菊花图》。”

“这个恐怕不太好办,两幅画属于价值昂贵的物证。按照刑警队的规定,每一件高价值的物证都要登记,指派专人管理,没有高队长的批准,这类东西不能随便动的,更别想带出去。”

“这是你的问题,你自己找办法。还有一件东西,一件很小却非常关键的物证,我不敢确定你们勘察现场的时候,是否收集起来了。”

“什么东西?只要它比一根针醒目,就不会遗漏。”

“当然。我猜它应该是一根丝绦,长度大约二十厘米。”

“你猜它是一根丝绦?这话什么意思?”

“我认为李容容的房间里应该有那么一根丝绦才对。”

“老天,你认为应该有!你在开玩笑吗?”

“你了解我,我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可以先看一看那两幅画,在画的天杆部分,也就是画的顶端会有一根绦带,看看它的颜色和材质,我让你找的那一根,应该和它差不多。”

“我找找看,有的话一起带过去。你吃过晚饭没有?我们在吃盒饭,要不要给你带一份?”

“盒饭可不行。用脑过度的时候,最好的休息办法就是饱餐一顿,这种时候,最合适的美味是一只烤鸭。”司马青宴说,“重庆路口有一家小烤鸭店,味道相当地道。”

“重庆路?好像不太顺路,我去找找看,给你带去一只。”

“你们的办案经费里包括编外人员的盒饭钱吗?烤鸭就更不必指望了。虚伪的客套!廉价的客套!而且,我很怀疑,你接触过现场那些证据之后,手上会残留氰化物,我可不想被毒死。”

半小时之后,雷亚峰和富莉一起回到天人宾馆。司马青宴和上午一样站在窗边,神色疲惫,似乎他们离开之后他一直站在那里。

雷亚峰放下手里的提袋,到卫生间里把双手彻底清洗一遍,走回来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听了你的话,我饭都没吃好,烟也不敢抽了。”

司马青宴点头,“性命攸关,小心一点没有坏处--离开这里之后,你们一定经历过许多事,先讲一讲你们的收获吧。”

两个人坐下来,富莉说到自己在学校里的发现,还有俞小炎的证词,都证明司马青宴对董砚生行踪的推测是正确的,那天下午他确实是去找安玉真,为的是找回缺少的那一幅画。在学校的生物实验室里,董砚生受到俞小炎的攻击。很遗憾,那里找不到董砚生的尸体,几件小东西怀疑是他的遗物,有待确定。嫌疑人安玉真目前不见踪影。

雷亚峰说:“俞小炎最后看到的董砚生躺在准备室的地上,人还活着。在那以后,安玉真一个人面对董砚生,她的选择并不多。也许到头来,这件失踪案会变成一件碎尸案。”

司马青宴摇头,“安玉真的身上,带着一股天然的艺术气质,又受过医科教育,我相信她会找到一种恰当的方法处置董砚生,不会搞什么碎尸。从我的角度来看,董砚生失踪案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无滋无味,处理这种事情,是普通刑警最擅长的--我一点没有贬低刑警的意思,实际上,我真正的朋友都是刑警。”

雷亚峰感觉奇怪,“第一次看到你为自己的一句话这样辩白,真是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就算失态--好了,现在谈一谈李容容吧。两幅国画带来了?”

雷亚峰把脚边的纸提袋提起来,放到司马青宴面前,袋里装着两轴画和两瓶清酒。司马青宴感觉好奇:“你说过,带出这些画需要高队长同意。高队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快了?”

雷亚峰说:“他没有变。比较巧的是,富莉就是那位贵重物证的专管员。”

司马青宴笑了,“这样一来,富莉可是替你承担了风险。”

富莉说:“只要司马先生能帮助我们破了案子,这样的风险值得承担。”

“好吧,咱们就来看一看这些值钱的宝贝,也许它们毫无价值--一个侦探判断物品的标准,与收藏家可是大不相同。”

说着,司马青宴提过那只纸袋,拿出其中的两小瓶日本清酒,当初发现时两瓶酒都没有开封,送到刑警队之后被打开检验,瓶中装的都是正常的清酒,不含药物。司马青宴打开一瓶酒闻了闻,“人和人的口味真是不一样啊,有人竟然喜欢喝清酒吃辣根,实在难以理解。”

他一边说,一边把酒瓶原样放回到纸袋中,“咱们再欣赏一下价值几十万元的国画。”

一幅画被放在床上,慢慢展开,是那幅《水墨菊花图》。司马青宴解开系画的丝绦,一边解释说:“国画装裱,上下两端都要用到一根卷画的木杆,叫做‘画杆’。具体来说,上面的这一根称为‘天杆’,下面的这一根称为‘地杆’。为了更美观,天杆和地杆的两端都要套上‘轴头’。好的轴头,用料非常讲究,比如红木、象牙、紫檀一类,也有用牛角的。这幅菊花图用的就是紫檀的轴头。现在为了节省成本,一些画杆使用纸管来代替,装裱的效果差别并不大,还有用塑料管的。”

说着话,一幅画完全展开来,笔墨浓郁,淡雅而又高贵。司马青宴看得连连点头,“果然是一幅好画,值得收藏。不过,如果为了它去杀人,就不值了。”

雷亚峰在一旁提醒,“李容容房间里挂的不是这幅画,是那幅荷花图。”

“我要找的那一根丝绦,你找到了?”司马青宴问,指着天杆上系着的一根黑色丝绦,“材质应该和它差不多,颜色可以随便。”

雷亚峰说:“美容店收集的物证全部翻看了,没有找到什么丝绦。”

“必须有这样一根丝绦,不然,整个把戏就玩不成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也许它还留在原来的地方。”司马青宴捏住画轴,把菊花图轻轻卷起来,原样系好,交给富莉。然后他摆出美容店现场的一沓照片,抽出其中的几张。几张照片从不同的角度照到了墙上那一幅《荷花雨意图》,“上午我看到这几张照片的时候,非常吃惊,这张画怎么会出现在李容容的房间里?”

雷亚峰说:“是很难理解。现在看来,六月二十三日董砚生去学校找安玉真,就是因为这幅画。董砚生失踪以后,这幅画应该还在安玉真手中。问题是,安玉真与李容容势同水火,她应该不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李容容。”

“不一定。如果这幅画可以嫁祸他人,可以杀死自己憎恶之人,安玉真是不会吝惜的。”

富莉拿过荷花图,“嫁祸他人可以理解,画可以用来杀人,是不是太夸张了?”

司马青宴赶快把荷花图拿回到自己手中,“那咱们就来看一看,如何用一幅画来杀人。你不要动它,让我来。咱们最好小心一点,这件案子里死人已经不少,再搭上一个优秀的业余侦探、一个前程无限的警界才俊或者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刑警,太不值了。你们哪位去把窗户打开,门也要打开,我需要一个通风的环境。”

然后司马青宴在床上把《荷花雨意图》慢慢展开,手上的动作比刚才更小心。画面逐渐显露,比照片更富感染力,绘画风格与菊花图相近,笔墨浓郁,淋漓酣畅。司马青宴并没有过多留意画面,眼睛一直跟随自己的双手,盯着画轴的底部。当整个画卷完全展开时,他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看看吧,咱们要找的那一根丝绦原来在这里。”

果然,画轴的地杆上连着一根黑色的丝绦,丝绦不是系在地杆上,而是通过一个小孔伸入到地杆的内部。司马青宴轻轻拉一拉丝绦,丝绦的另一端被卡在小孔里,“设计得很牢固,或者李容容拉扯的力量太小,它才没有被扯出来。”

富莉一脸困惑,“你怎么知道李容容拉扯过这根丝绦?”

司马青宴说:“假如李容容那天夜里没动过这根丝绦,她就不会丧命。”

雷亚峰伸手过去抓丝绦,被司马青宴拦住,“让我来。地杆两侧的轴头可以取下来,就像这样。看看吧,果真是纸筒的地杆,这就对了,剩下的事就简单了。你凑近一点,千万不要动手,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雷亚峰眯起一只眼睛,向纸筒做成的地杆里看,“里面塞着一些白色的东西。”

“等我把它取出来,你们可以看得更清楚。吃晚饭的时候,我多拿了一双筷子,又向餐厅服务员要了几副塑料手套,现在都可以派上用场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吗?”司马青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塑料手套和一双卫生筷,他戴好手套,把筷子伸进纸筒中去,用力夹出一团脱脂棉。拨开棉团,里面露出来一只空的玻璃试管。

“很好,到目前为止,一切还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司马青宴沉吟着,把地杆稍稍倾斜,一双筷子再次伸进去,夹住什么东西,轻轻向外拉。那根黑色的丝绦顺着地杆上的小孔缩进去,最后跟随着司马青宴的筷子从纸筒中出来。现在可以看清楚了,黑色丝绦的另一端系在一个橡胶塞子上。

雷亚峰和富莉看着司马青宴变戏法一样,从纸筒中掏出这些东西,紧张思索着它们与案情的关联,却难得要领。

司马青宴说:“现在咱们可以回顾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形了。李容容从外面回到芳菲美容店,手里提着这一只纸袋,纸袋里除了两瓶清酒,还有一幅荷花图。李容容当时已经知道那幅画的价值,那可是几十万元,芳菲美容店几年的利润加到一起,不一定能达到这个数目。现在她成了这幅画的主人,这当然很让人兴奋,对不对?所以,不需要多少想象力,我们也能知道李容容接下来会干什么,她简单收拾一下,急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拿出荷花图来,准备好好欣赏一下自己刚到手的昂贵礼物。她把画打开,为了方便观看,最好是把它挂到墙上去。因为卷得太久,展开的画面必然略显卷曲。如果是一个行家来做这件事,他会握住地杆的两个轴头,轻轻向下伸展,防止损坏画卷。李容容可不是什么书画行家,她会用力去拉扯地杆上露出的这根丝绦,如果效果不好,她还会找来一件有分量的东西,系在丝绦上,以使整个画面伸展得更平整,看上去更好看。这正是凶手希望看到的,就是这种拉扯要了李容容的性命。”

雷亚峰说:“丝绦连着橡胶塞,橡胶塞原本塞住试管口,试管里装着毒药。一经拉扯,塞子从试管口脱落,里面的药水就流淌出来。真是巧妙的设计。”

“所以说,这根丝绦是专门给一个书画外行准备的,地杆上原本不应该有它。”

“不过,药液流出来以后,会顺着这个小孔流出来,或者被周围的脱脂棉吸收,并不能伤害到李容容。”

“对于普通的毒物来讲,确实是这样。”司马青宴说,“尸检报告中描述,李容容的血液和内脏中检测出氰氢根离子,但胃容物中并没有发现氰化物,据此断定死因是吸入式氰化物中毒。”

“难道试管中装的是含氰化合物的气体?”

司马青宴摇头,“获取那种气体的难度不小,也很难保证它不泄漏出来。我认为试管中装的还是液体,氰化氢液体。当温度超过二十五摄氏度,它就开始汽化。我已经查过了,李容容身亡的那天夜里,室外的气温接近二十七摄氏度,穿衬衣裙子都很合适,室内的温度还会稍高一些。”

富莉说:“真是不可思议!毒液从试管里流出来,迅速变成毒气,从纸筒中渗透出来,成为杀人的凶器。”

司马青宴说:“有一些细节也会影响到结果,比如氰化氢气体的重量要比空气轻一些。想让它更好地发挥效力,放置的位置就格外重要。我注意到现场的照片,荷花图挂在床边的墙上,地杆的位置要比床面更低一些。李容容躺下之后,她的头距离地杆很近,位置高于地杆,汽化的氰化氢很容易被她吸入。”

雷亚峰疑惑地说:“太复杂了,中间只要有一点差错,凶手就可能失手。”

“导致李容容猝死的原因就是这样复杂。我相信,谋杀者的本意可能要简单得多,只要受害者拉动丝绦,毒液立刻流出试管,很容易渗透出来,沾到受害者的手上,只要有一点点进入口中,便会夺人性命。”

“那你可要小心。”富莉说,“这么薄的手套,恐怕作用不大。”

“毒液流出这么久,在光线之下早已经氧化分解。可惜,咱们的手边没有酒石酸,没有百分之十浓度的稀硫酸,不然的话,咱们可以现场做一个快速的普鲁士蓝法的实验,马上就能知道地杆和轴头上有没有氰化物。”

雷亚峰说:“到底是谁在地杆中做了这些手脚?安玉真还是范志斌?”

“答案很简单,只要看一看荷花图流转的过程。”司马青宴说,“安玉真从董砚生准备好的纸盒中抽出荷花图,一直藏在某个地方。直到某一天,她被迫把它交给范志斌,范志斌再把它送到李容容的手上。”

“被迫交给范志斌?”

“对。范志斌大概发现了安玉真的某个秘密,或者仅仅是他的猜想,他以此要挟安玉真。还记得出现在董家的两张纸片吗?上面画着骷髅,还有董砚生的亲笔签名。骷髅象征着死亡,显示他知道了某种秘密,与死亡和罪恶相关的秘密。故意选择带有董砚生签名的纸片,一是要告诉安玉真,他非常了解董砚生、安玉真的底细,甚至知道董砚生的下落。”

雷亚峰说:“这些纸片是范志斌从文化馆里偷来的,在他的住处还能找到一些。他用这种东西要挟安玉真,逼迫她拿出董砚生收藏的书画来做交易。”

“是啊,这是范志斌能换回来的最大的筹码。他预料到安玉真不会轻易屈服,毒死董家的宠物狗乔乔,就是在警告或者提示安玉真。安玉真明白,既然范志斌握有她的致命把柄,几幅画必定无法让他满足。只要范志斌活着,只要那些昂贵的国画还在她手中,她的噩梦永远不会结束。因此安玉真将计就计,事先在《荷花雨意图》的地杆中做了手脚,然后把它交给范志斌,要夺他性命,一来可以除去他的威胁,彻底摆脱纠缠;二来可以转移警方的视线,洗净自己身上的嫌疑。想一想吧,范志斌死在他的房间里,身边放着董砚生案中缺少的荷花图,又在他的身边找到那些董砚生早年的素描。到这里,范志斌自然成了董砚生失踪案的最大嫌疑人,而他本人已死,案情的细节无法继续追查下去,那么案子就会成为一件永远的悬案。”

雷亚峰点头,“对安玉真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可惜你们监视安玉真的时间太晚了,不然可以发现她与范志斌的交易。”

富莉一脸惭愧,“我们监视得并不晚,安玉真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把画交给了范志斌。”

司马青宴看了看两人,用一种善解人意的语气说:“每个人都有疏忽的时候。安玉真也是一样,她想杀死的人原本是范志斌,却没料到,范志斌为了讨李容容的欢心,《荷花雨意图》一拿到手,直接把它转送给李容容,结果害了她,让她做了自己的替死鬼。爱情杀人,我们又看到一个鲜活的例证。”

富莉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安玉真的号码。”富莉告诉雷亚峰,走到窗边接听,雷亚峰赶快跟过来,侧耳倾听。

“富莉,你们去过我家了?”听上去,安玉真的声音平静清晰。

“是的,你在哪里?”

“事情如何发生的,你们现在搞清楚了吧?”

“我们还在调查,安玉真,希望你能--”

安玉真打断富莉的话,“你们以前一定去过青海路那个院子吧。今天晚上,你不妨再去一次,不要一个人,带上你的同事。大门西侧的门框顶部有一个凹槽,伸手进去可以摸到钥匙。”

富莉还要问些什么,安玉真已经挂了电话。富莉与雷亚峰商量,安玉真的电话必有缘由,无论虚实,都应该去青海路89号查看一下。雷亚峰立刻打电话告知高队长,又请司马青宴和他们同行。

“不必了,一切都结束了。”司马青宴说,“在那个院子里,你们一定会有惊人的发现。我原本以为,一旦发现了董砚生的尸体,或者一旦确认了凶案的现场,所有的疑惑便有了答案。但安玉真在谜底上面又巧妙地蒙了一层轻纱,这真是一个有内在力量的女人。”

“跟我们一起去吧,也许你可以当面认识这个有内在力量的女人。”

司马青宴的脸上现出一种怪异的微笑,“高明的谋杀者不会束手就擒的,他会预先给自己安排好一条出路,一个人安静地离开。我现在最急切的问题是再次饱餐一顿,这家宾馆的菜越来越糟糕了。今晚我要犒赏自己,不吃那些夹生的盒饭,我要吃香喷喷的烧烤,再配一扎生啤酒--我好像已经闻到那美妙的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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