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自况人生
自从听了朋友的谈话，我心里便一直放不下陈老师。新的一年开学后，我亲自去了一趟陈家代表学校看望他。奇怪的是，陈老师没有什么变化，就是比在校时更加阴沉了。听家人说，前些日子陈老师一到天黑就会躲到山上去，天亮后才回家。他很害怕，总是嘀咕着有人要抓他。近几日好多了，每天去老二墓地走个来回，晚上不再出去。不过写汇报材料却是雷打不动，隔三岔五就要家人拿去送交村干部。家人取出几份瞒留下来的材料给我看，令我差点晕厥。哪是什么汇报，除了骂自己混蛋之外，就是告中心完小的状。说中心完小清一色的都是“臭老九”，里面窝藏着许多坏分子，校长是个大流氓……
很多年以后，有人告诉我，陈老师一直坚持逢年过节拜祭老二，却再也没有走出过他们那个村子的范围。政府每个月固定25元的生活补助，因他患精神病被取消了。陈老师很少说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照样写汇报材料让儿子送交村干部，一直写到死。陈师母的脚伤日趋严重，后来开始腐烂，最终成为二级残疾。大儿子没有结婚，陈老师死后，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子俩相依为命。小儿子外出做生意，自己成家立业。
那天，我正在跟校长谈起陈老师，学区主任走来通知我一件事：今年地区师范招收小学民办教师，教育局分配给我们乡3个名额。大多数老师估计自己考不上，做工作才有两个人勉强报了名。还有一个名额空着，学区决定让我去，要我做好准备。
“哈哈哈哈，这是好事情啊，到师范学习两年就是公办教师了！”校长非常支持，眼睛笑成一条线，他在代我高兴，仿佛我已经接到了师范的录取通知，“不要辜负学区领导的一番好意，学校的工作大家分担一点，好好复习，你一定能考上。”
“可是，我还耕种着8亩责任田，家中还有年迈的老娘。”想到自己的实际问题，我有些犹豫不决，“考不上倒没什么，万一考上了，我也走不了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会有办法的。前途比几亩责任田重要！”学区主任和校长为我着想，好心地疏导我，激励我。
老师们听说我准备考师范，认为有绝对把握，一个个信心满满的，都来给我打气。当天晚上，碰巧体育老师请教职员工吃饭，就像预祝我考上师范似的。
体育老师的家就在邻村，距中心完小差不多有5里路，途中要经过一处鱼塘。我们一共去了9个人，其中，有五、六年级三个语文老师和三个数学老师，一个历史老师，一个地理老师，一个事务老师，加上主人正好一圆桌。入席时，大家公推我和校长上坐，我知道，体育老师一定有所准备，今晚的酒是绝对少不了的。
一连喝了几个通杯之后，大家的话题多了起来。校长乘着酒兴，打了几串哈哈，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舞动着，一本正经地说：“上面一直高喊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可这地位一直没法提高，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学教师。今天，大家能够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感谢主人一番美意。别人看不起小学教师，我们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来，干杯！”
大家高兴，起来响应，慷慨举杯，一饮而尽。主人提壶，迅速给每个人满杯。
我与校长颇有同感，看大家情绪高扬，心里激动：“今天是个好日子，借花献佛，我敬大家一杯。”喝下杯中酒，接着说，“老师工作辛苦，待遇低微，却很少有人能够理解。明代塾师曾有这样一首诗：‘晨兴最苦无汤漱，日向中时始食糜。检点饥肠传向读，撑持渴吻讲文辞。鱼虾淡薄难供饭，腐菜温暾易泄脾。怪杀更深监夜课，自辰至亥坐如尸。’从古至今，教书这行业很少被人重视。郑板桥中进士前也曾教过私塾，总结那段经历，写了一首《自嘲》诗：‘教馆原来是下流，傍人门户度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而今幸步青云路，遮却当年一面羞。’晚清太原举人刘大鹏也曾有诗：‘教学果然是下流，古人尝以此含羞。去来子弟随他便，出入先生不自由。’”
“尊师重教，叫的响，都是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有几个真正尊师重教的！”体育老师一面给客人们斟酒，一面愤愤不平地说。
“就连一些学生家长也是临时抱佛。”五年级的数学老师说，“新生入学时和子弟升学前到班主任和科任老师那里认个路，平时谁也没看起你是个老师。”
“有关尊师重教的事例，从古至今不是很多。”六年级的语文老师轻轻点头，似乎很赞同两位同仁的话，“特别是当今时代，有些大人物只会说教给别人听，作秀给别人看。”
“这类事例还是有的，不过比较突出的不多。”我想了一下，微笑着说，“数学家华罗庚乃是尊师重教的典范，他从国外回来，首先就是到故乡看望第一个发现他数学天才的王维克。他在金坛作数学报告，进场时让老师走在前面，还特地把老师请上主席台就坐，自己坚持坐在下首。至于古代，著名的有为师守墓的子贡，圮上受书的张良，南阳拜师的魏昭，祭师哭墓的岳飞。流传最广的是‘程门立雪’，这个典故出自宋朝。”我稍微斟酌了一下，继续说，“在宋代，当老师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进士袁采在其治家格言《袁氏世范》一书中写有：‘士大夫子弟苟无世禄可守，无常产可依，而欲为仰事俯育之计，莫如为儒。’宋代的老师得到过前所未有的尊重，在史料记载中，不乏名人尊师重教的故事。比如当时的名师邵雍晚年病重，他的学生司马光、张载、程颢、程颐等‘晨夕候之，将终，共议丧葬事于外庭。既葬，颢为铭墓。’宋仁宗时，参知政事丁度，衣锦还乡，还专门去感谢启蒙老师。尽管自己已经功成名就，依然郑重地跪拜行礼，拉着老师拉呱叙旧。”
“看样子，今人还远不如前人呢。”事务老师心中感慨，下意识地以手击桌。
“别人不尊重教师，我们还不会自己尊重自己？”校长习惯性的打了一连串哈哈，举杯邀饮，“一起来，高升一个十全来！”
喝酒猜拳，六指称‘高升’，十指为‘全来’，校长以桌上十个人为数，随口喊出了酒令，无意中给提了个醒。我喝下杯中酒，高举着空杯说：“教师要自己尊重自己，为了图个高兴，我提议，我们来一场酒游戏。具体方式是：做十个以上纸龟，每个龟分别写上不同的题目和要求，比如讲故事、唱歌、吟诗等等。然后大家依次拈龟，拈到什么做什么，但必须赞美老师。不做或者做得不对，就按龟上的要求进行惩罚。说明一下：龟上给出的必须是文明的、有意义的题目，答题时间除有单独注明以外一般不得超过5分钟。”
大家都同意，一致推选我写龟。很快，我就做了15个龟。主人取来一个茶缸，我让校长把龟放进茶缸里，并反复搅乱，然后公议从主人开始拈龟，我和校长“殿后”。
体育老师把手伸进茶缸，又心怀忐忑的缩了回来。把脑袋探向缸口，左看右看，好不容易才选定了一个小纸团，拈出来交到我手上。我当众打开，只见龟上写着“唱赞美歌，多少不限”，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明：“违者喝酒五杯”。
真是整人，唱歌恰恰是体育老师的弱项。看他扭扭捏捏的样子，大家骚乱起来，不住地鼓掌吆喝：“一二三，快快唱！”体育老师脸涨得通红，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帮他出了个主意，可以请别人唱，自己再加喝五杯酒。他不敢承认，只按要求喝下五杯酒完事。
从主人的座位顺着往右边推，第二个是事务老师。他很干脆，二话没说，伸手就抓出一龟。我仍旧当众展开，上写：“吟古诗词，多少不限”，注脚是：“违者饮酒三杯”。
事务老师是个复古的礼生，平常就喜欢钻故纸堆，这个龟倒是很对路。他老先生一点也没谦虚，摇头晃脑张口就来：“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略一停顿，接着又念：“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念毕，弯腰环左右行礼：“谢谢大家！”
这两首古诗，前者是唐朝罗隐的《蜜蜂》，后者是郑板桥的《新竹》，用来赞颂老师非常合适。事务老师的表现令人满意，我带头热烈鼓掌。
接下来是五年级的数学老师，他显得很慎重，把茶缸捧起来认真分析一会，用手指往里面搅了一通，再用力簸动茶缸底，颠出一个龟来。打开来看，原来是：“在10分钟内用上带有一至十等数字的词句写一段话赞美老师”，注脚为：“能够达到要求席上其他人各饮一杯酒，如否则敬席上每人一杯酒”。
此龟虽合这位老师的身份，但难度不小。大家把眼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一个个代他感到着急。万一完不成任务，那可是要喝10杯酒的啊！
数学老师不久前刚好看了一段类似的文字，微闭双眼想了想，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挺着腰杆子开言道：“这回大家有酒喝了！”接着便抑扬顿挫的念诵起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尺讲台，四季辛劳；五德兼备，六尘不染；七贤品格，八斗高才，九州芳誉；十年树木，百载育人；千秋功业，万世师表。粉笔生涯，桃李天下，人类灵魂工程师。”
在座诸公大为惊异，没想到中心完小数学堆里冒出一匹黑马，情不自禁地都站起来向着他刮目相看。主人怔在那里，好一会也没回过神。我下令端杯，主人才猛然醒悟，提着酒壶屁颠屁颠的给大家斟酒。兑现龟上的要求，大家自觉喝了通杯。
下一位是六年级的语文老师，他想凭借自己的运气，倾侧茶缸口倒出一个龟，接受的任务是：“10分钟内集诗词名句组成一首诗或词”，注脚是：“失败者饮酒三杯，并讲一个精短故事赞誉老师”。这道题比较偏，但若有一定古诗文底子，也不是做不出来。
语文老师手捧脑袋，凝神沉思，嘴唇嚅动，似乎念念有词。室内尽量保持安静，减少干扰。过了不到十分钟，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他抬起头，很快写下一首集句诗：“一种清孤不等闲（清：郑燮山*中雪后），深恩永志我心间（佚名*师恩难忘）。令公桃李满天下（唐：白居易*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引得春风度玉关（清：杨昌浚*恭诵左公西行甘棠）。”
不用说，这首诗过关没问题。大家各抒己见议论一番，随后轮到历史老师出马了。历史老师别出心裁，想了一个怪招，往茶缸里吹气，把一个龟吹到饭桌上，让我开看。只见上面写着：“简说‘老师’称谓的由来”，注脚是：“不知者喝酒一大碗”。历史老师一下子傻眼了，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么一道题。他不住地敲击脑袋，可怎么也捞不起一鳞半爪。看他那样子，我憋着直想笑。主人捧来了一个大海碗，满满的斟了一壶酒。大家吆喝着，命令他喝下去。历史老师可怜巴巴的，向我求救，我看他为难，又不好免罚，于是说：“大碗不一定是海碗，就用吃饭的碗吧。”农村的饭碗可以盛一斤酒，但比起海碗来就大大减负了。
历史老师海量，一碗土烧没事，只是有点不服气，要我说出‘老师’的出处。其他人也群起附和，我只好简而言之：“自古以来，人们对教师有种种称谓，‘老师’原是对年辈最高学者的尊称，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就有：‘……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到后来，人们把‘老’与‘师’并称，慢慢地就不再管年龄大小，一概称教师为老师了。‘老师’之称最早形成于宋代，为地方小学教师的称谓。明清两代时，称主考官为老师，辛亥革命后，因教师同其他官员一样依法令任免，所以又称教师为教员。”
轮到六年级的数学老师上阵了，此君的手气还算可以。他是眯着眼睛胡乱抓的，龟上的要求是：“写出中国古今教育家十个”，注脚是：“少一个喝两杯酒”。这道题对于业外人也是有分量的，业内人就不算什么了，因为绝不至于交白卷。
该老师倒是很沉着，他先不忙着开口，挖空心思边想边勾手指，勾了十多下，这才掏出纸笔记录了十个。经过反复推敲确准，最后宣读：“孔子、孟子、董仲舒、朱熹、鲁迅、茅盾、郭沫若、徐特立、叶圣陶、杨昌济。”
大家听完后，校长第一个发表意见：“鲁迅、茅盾和郭沫若好像不是教育家，应该都是文学家吧？至于其他的，我就说不准了。”
“校长的点评很正确，除了这三位，其他的都是教育家。”我说，“古代有五位教育家被后人尊为圣人。其中，孔子称‘至圣’，又称‘文圣’‘仁圣’‘礼圣’‘时圣’；孟子称‘亚圣’，又称‘义圣’；董仲舒称‘儒圣’；朱熹称‘理圣’；王阳明称‘心圣’。在古今圣贤里面，以教育界的圣人为最多，最突出。孔孟二圣，无人可比。”
听我这么一说，老师们个个沾光，感到万分荣幸。
依据龟上的要求，六年级数学老师愉快地喝下了六杯酒。
已经有六位同仁参与了，这龟玩的很有趣，五年级的语文老师跃跃欲试。他用筷子从茶缸里夹出来一个龟，放到我跟前。我把龟展平给大家看，只见上面写着：“讲一则与老师相关的百字以内的幽默故事”，注脚：“故事搞笑，听众各饮一杯，不被认可自饮五杯，”。
众人感觉有点悬，语文老师却似乎胸有成竹。于是都洗耳恭听：“高考失败后，小明对妈妈说：‘班主任老师让我去复读。’爷爷听了大怒：‘没考上大学就让你服毒，这个老师也未免太残忍了吧！’”席上的人稍一琢磨，随即哄然大笑。笑毕，一起喝了通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