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葬在了山头上,那是当地的坟场,简单的石碑上写着“徐贞”两个字。我和刘敏婷都穿着丧服,林芷就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人群,村长则为我们主持着大局。刘敏婷的身体和精神都显得不错,就是脸色苍白了一点,大概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吧。送葬的过程很是复杂,我负责抱着骨灰盅和拎着竹竿,刘敏婷负责抱着小姑的照片,两人都冷冷地没有说话。走在前面送葬的道士倒是一直在胡言乱语不知道唱着什么,一边摇铃一边用柳枝鞭打着周围的空气。我觉得有点荒唐,但始终压抑着没有说出来。带着我们的神婆一边催促着我和妹妹大声哭,还要我们喊小姑的名字,说是将她的魂魄喊回来,还不时说些好人没好命的话。许多人来围观,包括那个被我打伤的张婶,她病恹恹地站在一旁看着,不敢多嘴说出一句狂言乱语。村长则跟在我们后面,闷着头不说话,好几次想掏出烟盒过下烟瘾也被神婆阻止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下葬这一过程,道士抓着一直倒挂在竹竿上的鸡,说要宰了他让全村人吃,这才不晦气。
“这么小的鸡,把肉撕成丝也分不了给全村人。”压抑了那么多天,我终于听到了刘敏婷轻微的笑声。我蹂躏着她的头发,将她抱在身边。
回到家里,这个残旧的家的门口,已经被村长挂上了鞭炮,又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像过年一样。爆竹除走了所有的不吉利。一楼和院子里已经摆上了不少大桌子,刚才送葬的人群都围在了院子里,像是在自己家那样,落落大方地坐下。中国人的传统就是无论什么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是少不了的,其他一切则按不同的大事再作处理。村长就像是我家长一样,不断地到每桌每户上敬酒。而我则左右坐着妹妹和林芷,冷冷地看着围观的群众。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大家都围观着我看我的热闹。尤其是几杯酒下肚后,大家都褪去虚伪的外表,拼命展示自己丑陋而又真实的一面,尤其是张婶,她又开始指桑骂槐,说些神鬼之类的事情,村长好几次想阻止她也挡不住。
我端起一碗酒,不顾林芷的阻止,走到了张婶面前。
“张婶,不管我以前做了什么让你不顺心的事,不管我以前如何顶撞你甚至殴打你,你也别介意,我刘垒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起,道个错,以后别跟我和刘敏婷这种小朋友计较!”说完,我也没看张婶一样,径直一口气喝完碗里的酒。白酒真呛啊,倒入嘴里还没感觉,一入喉咙就像火烧一样疼,我的头晕晕的。但还是坚持着把空碗扬起,看着大家。
大家没敢说话,就怔怔地看着我。妹妹忙冲上来扶着我,嘴里还问:“哥哥你怎么了?”
倒是村长出来打圆场,他拍着手说,这就好这就好,然后又扭头对张婶说:“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他们一家吧,好吗?”
张婶听完我讲话还是呆呆的,听到村长这么一说就不乐意了,她将碗往地上摔了个乒呤乓啷碎,刚要发飙大骂,就被村长甩了两个耳光。
“你******是不懂听人话是吧?!”在大家失望的表情围观中,张婶又蔫了。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坐下继续吃饭夹菜。
我看着村长,笑了。林芷说,她第一次看到我笑得那么自然,就像萨摩耶看到食物一样可爱。
再看见父亲时,父亲瘦了许多,但没咳嗽了,脸色也显得比过去精神。他一直微笑地看着我,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
半晌,他才冒出一句:“儿子,你咋可以打人呢?村长什么都告诉我了。”
“那个村长真嘴碎,”我装作有点生气了,“爸,我看不惯她很久了,这次我帮大家都报仇了不是吗?”
父亲笑得更开心了,就像个去到游乐场的孩子一样。他站起来伸出手想摸摸我,奈何桌子太长,只好作罢,伸出手来抓着我的手。紧紧的,拽的我生痛。
“刘垒,我这个做爸爸的没有做到应分的责任。”
“爸,你别这么说,你永远是我爸。”
又是一阵沉默,爸爸却一直望着我,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精力都通过眼神注入到我身上一样。
“你为什么要杀死小姑?”
“因为我对不起你,刘垒。我对不起你的事实在太多了,我不配当你的爸爸,这次就当是给你的一点补偿吧。”
“我不懂,小姑对我们很好啊,爸爸你这次真的做错了。”
他笑了,显得有点凄凉,“大概是吧,你爸我这辈子做错的事情真的数不清,唯一做对的就是认识你妈妈。是的,我对不起你妈妈。”
我和父亲好久都没有再张开口,他一直摩挲着这我的双手,显得手掌有点湿热。
“刘垒,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答应我,你要原谅我。”
“说吧,两父子,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永远是我的爸爸。”
“其实我一直喜欢着你的妈妈,但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太多的诱惑。就像是上天的安排吧。但你妈妈,她真的是一个天使。她包容了我的一切,甚至包容了我的所有错误。她就像一个天使一样呵护着我的心灵,照顾着我。但上天又是残酷的,不仅带走了她为我生的其中一个儿子,还将她从我身边硬生生的夺走了。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给我的报应,都是我年轻时所犯下的错误啊。是啊,一边做着罪恶的事,一边还想充当一个好爸爸,到头来只是自己骗自己,这有什么可被宽恕和原谅的呢。”
“爸,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呵呵,你不用懂,反正一切都过去了。”
狱警伸出手,说是时间到了,让我们分开。就在父亲离开会客室的时候,他转过头,微笑地对我说:
“刘垒,我不后悔杀死了你的小姑。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你妈妈的死。”
离开看守所,我看见村长搭着我妹妹的肩膀,神情有点黯然。他也看着我,突然就泪流满脸。
回到村子以后我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城,这个地方再也没有我们徐家的容身之所了吧。我让刘敏婷也简单收拾一下,毕竟城里什么都有得卖,所以不用带上太多东西,结果她还是给我收了满满一皮箱的行李,说是这个是父亲送的那个是母亲给的还有一些是小姑送的,有太多值得回忆,我也没说什么,反正到时候搬行李的也是我,做哥哥的不必与妹妹计较太多。林芷就在屋子里转了转,然后扭转头对我说:
“你要把房子卖了吗?”
“不卖,等父亲出来以后我们三个人,不,应该是四个人,”我看着林芷明亮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清澈,“就一起住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我们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过得开心就好,你说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也跑去收拾行李了。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和刘敏婷关好窗户,锁好大门,把钥匙放在包包里便走出院子。
刘敏婷不舍地回头看了看房子,我嬉笑地问道:“怎么?舍不得?”
“哥,我觉得一切就像做梦,”刘敏婷闭着眼睛,头靠着我的胸口,“好长好长的梦,现在醒了觉得好空虚。”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便不说话。我们出村子的时候经过了李医生的卫生所,已经换了一个医生坐在里面帮人看病了。刘敏婷还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脚都在抖索。她至今都不肯告诉我当初李医生对她做了些什么,只是说李医生眼睛红红的,想杀了她。她很害怕,就挣扎着跑出来了。
坐在回城的汽车上,我让林芷和刘敏婷一起坐,我则独自坐在大巴的最后方,拿出在厨房里收起来的一封信。信被折叠得很小,像是尽量不让人发现。但我想了想,应该没人会到厨房里偷看这封信吧。
上面的字迹很娟秀,我便饶有兴致地读起来。
亲爱的: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是在收拾我的遗物吧。总而言之,谢谢看完这封信,来了解一个叫做徐贞的女人的爱情经历。
从和徐东力有奸情的那天开始,我一直期待着这封信被人看见。有些事我真的压抑了很久,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不说出来我就要疯了!
徐家,是个被诅咒的家族。
我们在这个矛盾的家族里不断尝试寻找自己。但都失败了,就像费尽力气登上某座山脉,却被各种因素再次推入山谷。
徐家是个重视门当户对的家族,甚至可以说对这种高贵血统到达了病态的程度。即使已经是20世纪了,但父母仍像封建社会里每天教育我们,要保留自己的优秀血统,因为我们的祖先是名门望族。
就是因为太重视了,所以他们选择了保留血统纯正的最古老的方式--近亲通婚。近亲婚配的夫妇有极大的可能从他们共同祖先那里获得同一基因,并将之传递给子女。你知道基因吗?就是双螺旋的脱氧核糖核酸。用螺旋来称呼我们实在太适合了,因为我们就像在诺比乌斯环里行走的怪物,永远分不清正反面。
这都是徐东力教我的,你说他是不是罪该万死?
因此我们家族的畸形儿很多,但都默默处理掉了,所以外界有传闻我们是恶魔的子女,甚至说我们是怪物。我们也没人去处理或者打算去解释这些事情,因为家长们认为那些愚蠢的人类是不会理解徐家的传统的。
但徐东力,是个例外。
他是家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但他考上大学后就彻底离开了家族,销声匿迹,直至我找到了他。
我从小就喜欢他,我盼望着成为他的新娘,但他竟然口口声声地跟我说,他不能接受家族那种畸形的血统观念,所以选择了离开,他要自由恋爱,不要跟同宗结婚,生下一个怪物。
所以我找到他的同时,也看到了他的妻子--李陌桑。
你知道《陌上桑》这首乐府诗吗?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是的,那个女人,长得就像罗敷一样好看,将徐东力,那个男人的三魂五魄都勾去了,久久不能归来。
我不服气,我徐贞从小就是个被父母宠惯的公主,骄傲的我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包括男人。
好啊,即使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要别人得到,我要毁了!将它燃烧贻尽!
我啊,本来就是个对自己的亲哥哥怀着不正常感情,拥有悖德情怀的女人呢,而且喜欢伤害所爱的人,并且从远处观看他们的悲惨身影而获得无上喜悦的女人。
因此,我明知道你父亲对我的感情,却反而伪装成圣女一样。
没想到吧,那个口口声声说要自由恋爱,摆脱家族的诅咒的,自称是在外面的学校接受了文化知识的人,竟然无法摆脱血统的诅咒,一直喜欢自己的亲妹妹,真是天大的笑话
当他说出那句“妹妹,我一直对你。”然后将我推到墙角边时,我知道自己赢了,赢得非常彻底。李陌桑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