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龚鼎孳敢于将自己放逐人间，热烈地爱，真实地活。他却被江山捆缚，从来都没有拥有真正的自由。龚鼎孳可以为自己的心活着，追求世俗的爱恋，而顺治却要为万民苍生而活，早已丢失了自己。
他是君王，他要维护的是他的国，是他的子民。而个人情感永远都是渺小的，一个英明的君主永远都不能有柔软的情感，否则必定会造成更大的破绽。政治残酷地收割着人的情感、思想、自由，永远不知满足。
走过多少春去秋来，始终无法丈量红尘的路程到底有多远。直到有一天停止下步伐，意味生命的历程行将结束，而你亦完成了生存的使命。在这之前，我们只能在尘网中苦苦挣扎，流散于乱世，清醒又疼痛地活着。
然而宦海无常，何况是在皇帝与太后及满族权臣政见不合、暗里相争的情况下。顺治十二年，龚鼎孳的上疏再次牵涉到冯铨，列其多项罪过，结果遭到严旨申斥，“联每览法司覆奏本章，龚鼎孳往往倡为另议。若事系满洲，则同满议附会重律；事涉汉人，则多出两议曲引宽条”，被骤降十一级，贬为散职，补上林苑善育署署远，就是在上林苑看守蔬菜的小官。
从这段上谕中，不难看出龚鼎孳常在职权范围内维护汉人的利益，反对民族压迫，无怪乎清朝廷总怀疑他身降心不降。一个明朝的降臣，有多大胆子，敢有意偏袒汉人，苛待满人？只因法有不公，他才矫枉过正，尽其所能为同胞争一个公平罢了。他因放浪形骸而承载俗世俗人的言谈目光，苛责或诽谤，而世人是否因他的努力、他的胸怀、他的舍己为人而投去赞叹的目光？
政治是一场游戏。不管局中人多么不情愿，他也要按着规则继续下去。虽然是以上谕形式加以贬斥，但这似乎并非顺治本意，而是迫于满族权贵的压力。在他们看来，冯铨纵有诸多不是，却是以汉臣拜倒满族脚下的典范，如果冯铨失势，就会长汉人志气，灭满人威风。而这次贬黜，虽因冯铨一事而起，实可视为朝中权贵对龚鼎孳之不满甚至猜疑的一次爆发。
龚鼎孳的灵魂是自由的，他反对一切约定俗成的限制。他的情诗，他的情话，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设计这样一种生活，可是世俗的一切都像要使他铩羽而归——他会向现实妥协吗？该过去的过去，该忘记的忘记。无论现实如何，龚鼎孳都会一如既往地坚持着，以此来证明他对信仰的坚贞不移。每个在人世中走过一遭的人都会明白，每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都不相同，有些人选择与心爱的女子生死相依，有些人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缅怀过往，有些人则像勇敢的斗士一往直前，死生而犹未悔。
龚鼎孳看似形骸放浪，实则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以他的惊世之才，若肯全冯铨之流，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何愁不得仕途平急，平步青云？然而，他抱定“做魏征”的志向始终没有动摇过，无论身为六品小官还是一品大员，无论汉族文人对他如何讥讽谩骂，满族权贵对他如何看不顺眼，他都不泯初衷，凭自己的良心做事。只可惜，他没有找到一直向往的春天。清王朝统治阶层受到胸襟和眼界的局限，始终不能和泱泱大唐的开放兼容自信进取相比，即使有名臣相佐，也很难再造一个开元盛世和一个世界强国。
他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和心爱的姑娘尽情地喝酒欢唱，在午夜续存温暖的时光。然而，政权更迭打破了他的美梦，幸福总是太短暂，还未尝尽甜蜜的滋味，姹紫嫣红的春光就那样一去不复返。龚鼎孳被卷入了政治的漩涡，所幸的是，他不用一人承担，顾横波始终是龚鼎孳的知音，也是支持他的重要精神力量。故他在这一年自咏曰：“神索风传台柏枝，天街星傍火城移；袖中笼得朝天笔，画日归来便画眉。”
这一生，龚鼎孳都无法学会向权势摇尾乞怜，他只能用自己的傲骨坚守风花雪月的柔肠。在一个太平盛世，他或许会幸福；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他注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他只能看着灵魂垂泪，将身体放逐。他用红颜的温情，温暖着他的身体，排遣他的寂寞，也成了他此生的珍惜。
龚鼎孳很快又受命前往广东，于是携顾横波南下。这时，他们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可能是女儿年纪太小，不宜长途跋涉，顾横波便留在了杭州，龚鼎孳单独入粤。而后再次赋闲，直到康熙元年始复职还京。从崇祯末算起，这已经是他仕途三起三落后的第四次复起了。这一次，他历刑部、兵部、礼部尚书，累充会试正考官。由于他向以轻才好士，擢拔后进闻名，清初名流受过他提拔恩惠或出自他门下者不计其数，因而这一次起复后的仕途总算比较平稳，至康熙十二年死于任上。仕清，究竟是他的缘灭，还是他的缘起？
关于他的评价，太多。有人说他懦弱无依，有人说他德行皆失，有人说他高骨风流，众人给这个矛盾的文人描上一笔又一笔神秘而浪漫的色彩。其实我们都是岁月的手下败将，无论龚鼎孳的宿命属于哪一种，最后都是归入无尽的风尘。是平安喜乐，又或是飞短流长，也只是生命的长短、过程不同，结局却一样。但我们内心深处总是会有渴望，我们都希望他是后者，因为只有那么美好的人，才配得起明明白白的青春，才配得起那么美好的爱情。
沉思往事立残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岁月艰难，从薄雾晨晓走到黄昏月夜，从青葱少年走到人生迟暮，需要多少勇气与决心。如何把仓促短暂的一生过得称心如意，缘于各人的心境与追求。生命短暂，天地永恒，个人渺小脆弱如一粒尘沙，随风飘荡，寂寥无言。
一程山水，几度春秋，其间的日月流逝，花谢花开，只有自己承担。假如龚鼎孳没有经受过那么多风雨磨砺，又怎会有后来独特的人格和独立的个性？
龚鼎孳保护和帮助过许多具有反清复明思想甚至为此奔走的人，其中著名的便有抗清名士傅山、史可法参谋阎尔梅、晚明思想家黄宗羲等等。
傅山是著名南明遗民，长期为抗清活动，明亡后，以出道为名拒不剃发易服，且着朱衣以示不忘前朝，顺治十一年，因与南明总兵宋谦策划起义而被捕，史称甲午朱衣道人案。
傅山入狱后，父子二人均受到了严刑拷问，却均是拒不招认，一直抗词不屈，最后幸得龚鼎孳从中多次周旋才获救开释。出狱后的傅山表示终身不仕清，多次违抗康熙圣旨，拒不参加博学鸿词科，被强行授职带到午门谢恩时仰卧于地，坚不叩头谢恩领旨。傅山的做法甚至是超过了皇族后裔石涛，毕竟石涛后来还曾两次恭迎圣驾，而傅山对于清廷是完全的不搭不理，怕是连那受封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都比不上吧。
然而，这当中，离不开龚鼎孳的多次周旋，如若不是如此，恐怕傅山的社会影响力再大，也无法与清朝庞大的政权对抗。龚鼎孳成全了傅山的耿介之名，也成全了自己的道义之名。成全，埋着蓬松的岁月，清淡的光阴，还有淡淡的相知，深深的懂得。
另一位阎尔梅，曾于史可法军中为参谋，但志向才能均远之。他反对“联虏平寇”，曾多次向史可法建议利用清军内部不稳且正与李自成主力周旋，而趁北方抗清之势方兴未艾之时机出兵收复失地，反对退保扬州，所议极有见地。只可惜这番建议未能被史可法采用，最后只能是兵败扬州，遗下憾事。明亡后更是左右奔走中原各省招募有志之士，以图反清复明，然而又兵败，他开始逃亡。顺治九年、顺治十二年两次遭到通缉，他“妻妾自杀，虑发冢，预平先墓”，携子而逃，亡命天涯十年，等到龚鼎孳升任刑部尚书才了结此案。
对于龚鼎孳的这些行为，顾横波不仅是精神上支持他，更是身体力行地参与其中。在阎尔梅四处奔逃之际，她还曾冒着巨大险保护过逃亡中的阎尔梅。龚鼎孳被骤贬出京后，顾横波寓于金陵隐园，适逢阎尔梅被清军追捕，逃入隐园中。顾横波藏阎尔梅于侧室中，沉着镇定，机智应变，终于化险为夷。那时龚鼎孳不再是一言九鼎的尚书大人，而是一位以“重汉排满”的罪名遭皇帝切责贬黜而赋闲在家的官场失意者。但顾横波却依然胆大地将这样一个被朝廷追捕之人藏匿于自家，不怕引来家中诸人的猜忌和朝廷的迫害，其所表现出来的勇气与胆识，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青楼小名录》引袁才子云：“明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顾横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艺受公卿知，两夫人恰礼贤爱士，侠骨峻嶒。”
顺治十二年，龚鼎孳连降八级，就是受到这两件事的牵连，顺治帝认为他总是偏帮汉人，于顺治十三年远谪广东。此消息传来，很多文人都以诗相赠。如顾景星有《闻龚公奉使东粤》：“中丞兰署蚤风清，奉诏星言万里行。隔岁拜恩双夙阙，春深叱驭五羊城。路盤庚岭云端出，日近长安瘴外明。独有江湖幽卧者，相思今已素髭生。”
时任国子监的吴伟业有《送旧总宪龚孝升以上林苑监出使广东》：
与君对酒庾楼月，君逼干戈我离别；与君藉地燕山草，君作公孤我潦倒。亦知穷老应自疏，识君意气真吾徒。门前车马多豪俊，蹑衣上坐容衰鬓。我持半勺君一斗，我吟一篇君百首。每逢高会辄尽欢，把我新诗不容口。今日它乡再送君，地角天涯复何有？山川有灵交有命，延津会合真难定。如君共事曹侍郎，百僚弹压风裁正。握手论文海内推，交游京洛声华盛。后先踪迹谁能信，不见兰台连柏府。却过剑浦来珠郡。相赠虽无陆贾金，相看何必周昌印。丈夫豁达开心期，悠悠世上无人知。三仕三已总莫问，一贵一贱将奚为？别君劝君休失意，碧水丹山暂游戏。客路扁舟好著书，故园九日堪沉醉。乌桕霜红少妇楼，桄榔雨黑行人骑。独有飘零老伏生，不堪衰白困将迎。只因旧识当涂少，坐使新知我辈轻。花发罗浮梦君处，踯躅悲歌不能去。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我们都是红尘的过客，无法知晓因果，亦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今生所受的苦难，权当是消却前世的孽债，今生若顺畅平坦，只当作是所得的福报。无人可以知晓前世，也无人可以预科来生，所有关于前世今生的猜测，都似是而非。
或许在顾横波所做过的梦中，她应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子。与爱的人相亲相伴，即便粗茶淡饭，修篱种田，亦觉得光阴如琉璃般绚烂美好。找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寻一处幽静的茅舍，或是云水禅心的庭院，无需太大，只要有晴朗的阳光和你明媚的笑脸。那么，在一杯茶的温情里，体味生活的诗意；在一碗粥的清淡中，感受生活的浪漫。掬一捧花香在平淡的日子，握着一路相随的暖意，让爱的馨香在柴米油盐中升腾。
春暖花开的日子，牵着你的手漫步在原野之上，身后是一排排苍翠的竹林青叶，远处是皑皑的青山，携一缕清风的洒脱，看蝶飞花舞，雨落风住。
飘雨的日子，我们依偎在一起临窗而坐，听雨打芭蕉的声音。任光阴在窗外流淌，沏壶清香四溢的茶，斟一盏岁月沉淀的芳香，静静感受那清风与细雨的缠绵，在安静的时光中，淡看流年烟火，细品岁月静好。
年华向晚，不过岁月沉香。待到老去的那一天，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我们已经不能再走千山踏万水，我和你围在火炉边，在我们的皱纹与白发里，细数光阴的痕迹。感谢生命中的缘分，让我遇见了你。当尘世烟火慢慢沉寂，当指尖浮华逐渐消散，你依旧如此牵着我的手，岁月老了，情还在，原来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
人生如茶，它苦中透香，韵味绕齿；人生也如酒，让人在烂醉中遍尝了俗尘的滋味。走在世上的你我，当碰触一汪泥水，脚边些许的泥污是未谙世事的迷惑，又是历经世事的佐证。等到下一次再迈入红尘时，往日的清澈透明就会卷起稚嫩和忘却，携着缕缕人间烟火荡入烟波浩渺之中，了无痕迹。
除了对抗清之士的帮助，龚鼎孳更是礼贤下士，对于有才之人更是倾囊相助，康熙初，士人挟诗文游京师，必谒龚端毅公。
王揖唐在《今传世楼诗话》中云：“龚鼎孳清操雅量，领袖人文，通籍四十年，宦囊如洗，惜才爱士，常典贷结客。”他“以朋友为性命”，纪映钟、陶汝鼐一住就是十年，故钱谦益云：“长巡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王子云殁后，贫不能葬，是龚鼎孳出资将其安葬，并且抚养他的儿女长大成人。
陈维崧被誉为是清初词家三绝之一，年过不惑却仍是个不名一钱的小秀才，在这人人看重名气的京城，没有见过多少笑脸，唯独只有芝麓先生（即龚鼎孳）给过他甚高的待遇。打开正门迎他入门，将他隆重介绍给满座宾客，此后更是不惜灭却灯烛，遣散宾客，方便留下自己这么个小辈。古人说感恩，那自己不愿落入俗套，不如以知己来称呼。为了回报芝麓先生的深情厚意，那么自己一定要为您不醉不归！他在自己的词作中情真意切地写道：“四十诸生，落拓长安，公乎念之！正戟门开日，呼余惊座；烛花灭处，目我于思。古说感恩，不如知己，卮酒为公安足辞？”
由此可见，他的这番礼贤下士并非只是面子上的。对于那些文人才子，他不仅是关怀备至，甚至是倾囊相助，乃至最后自己的家底也不宽裕，死后家中连为其刻书的钱都不够。
清代的陈康琪在《郎潜纪闻》中提到：“合肥龚尚书，怜才下士，嘉惠孤寒，海内文流，延致门下，每岁暮，各赠炭资，至称贷以结客。”只有真正为这些士子着想之人才会念及他们在冬天无取暖之资，才会专程请他们到自己家赠以炭资。常言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也许他能给这些贫寒士子只是一度的温暖，却是一百度的真情。
这些故事的背后，总少不了顾横波的身影。余怀在《板桥杂记》中也说：“尚书豪雄盖代，视金玉如泥沙粪土，得眉娘佐之，益轻财，好怜下才下士，名誉胜于往时。”戴延年《秋灯丛话》记载道：“国初宏奖风流，不特名公巨卿为然，然闺中好尚亦尔。龚尚书芝麓顾夫人眉生，见朱竹诧词：风急也潇潇雨，风定也潇潇雨。倾奁以千金赠之。”
顾横波去世后，龚鼎孳在《同古古、伯紫诸君夜集限韵六首》后也有自注：“追忆善持君每佐余急朋友之难，今不可复见矣。”
众生万相，世间没有标准的性情与情怀，纵有巧合，也只是相似和近似，每个人都有别人不可替代的地方。世人对龚鼎孳与顾横波二人褒贬不一，很难定论。其实，在无从解释的疑惑面前，我们应学清风白云一样自在，不去寻根究底。百年前的真相已无从知晓，就让谜永远是谜，让昨天永远是过去，让故事永远只是故事。善良的你我，只在尘世的一隅，沉静安宁便好。
将慈悲种在心间，用阳光和雨露将之浇灌，用善良和温情将其滋养，其洁净清纯必将与时日一起增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