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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破天

公元一九九九年,杭州城疏浚西湖,决定重建雷峰塔。自从这个决定宣布之后,杭州人的眼睛和心思就集中在那片废墟下面——因为人人都知道,在雷峰塔下面有一个公开的秘密。无数的杭州人都暗暗猜想:不晓得那个地宫里到底有没有压了一条大白蛇?不晓得塔底下到底有没有藏了什么别的秘密?

考古学家们小心翼翼地剥开土层,掀起石板,打开了塔基下面用白膏泥严密封闭的井穴式地宫。随着一股密封千年的气息扑面而起,久违的阳光在人们眼前照亮了千百年的猜测和传说:

彻底锈蚀的铜钱,像一层绿色的粗砂,厚厚地铺满了所有的台阶和地面,一脚踩下去,就像是在雪地上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在地宫四面石壁和天顶的石板上,都是密密麻麻精心雕刻的《金刚经》。地宫正中是一座青玉雕砌的七层祭坛,祭坛的神龛上供奉着青铜龙莲座释迦牟尼坐像。祭坛的每一层都摆满鎏金的铜灯、铜杯、铜盘、铜香炉。一盏盏的万年灯锈迹斑斑地擎举着千年的寂静,当年杯盘里的供品也早已经腐化成无法辨认的灰烬。祭坛最高处安放了一座鎏金纯银阿育王塔,塔内有一只纯金宝盒,宝盒里藏着佛螺髻发舍利。在阿育王塔底座下有一个密封的石槽,槽内铸满了蜡,在蜡芯内铸藏了一根晶莹剔透的白色玉管,拨开对插的玉管,里面是一卷完好如新的印制经文:《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考古学家们照相、测量、绘图、编号,一件一件地登记出土文物。就在大家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时候,有人拿起了供放在释迦牟尼坐像下面的一只紫铜钵盂,不知为什么钵盂里盛满了骨灰。在绿锈斑驳的钵盂下面又发现了一个同样铸满蜡的密封石槽,挖开蜡芯,看见了一个红色的漆器封盒。考古学家们随后把这只漆器封盒带离了现场。当他们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小心翼翼打开封盒的时候,看到一卷毫发无损的绢书,在绢书微黄的封面和内页上赫然留下用毛笔书写的漆黑的梵文。等到请来梵文专家翻译了这些文字之后,他们认定自己看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文物。

所有现场的观看者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所有现场的观看者都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一个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怎么可能真的得到考古学意义上的真实物证?难道那些关于白蛇、青蛇、法海的故事竟然真的在历史上发生过?消息不胫而走。杭州城大街小巷轰动不已,久久难平。为了慎重起见,考古学家们共同决定,一切都要等到他们彻底研究、有了结论之后,再把《法海手札》公布于世。

三年之后,新塔落成。四年之后,佛螺髻法舍利重新回奉雷峰塔地宫。五年之后,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雷峰塔倒塌八十周年之日,隆重举办了纪念雷峰塔重生法事。杭州市佛教协会拜托杭州市政府,轻而易举地从电脑网络上找到了我,因为那一天是我八十岁的生日。市政府的年轻人十分惊讶地发现,在这天零点以后出生的孩子已经多达一百零八人,可是,现在全杭州城在八十年前同一天出生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们猜想,很可能别的人不是已经迁离,就是已经去世了。八十年前只此一人的缘分,让主持法事的空云大法师深为动容,他亲自登门拜访,特别郑重地邀请我参加雷峰塔重生法事。

我问道,“法师是怎么找到我的?不瞒法师说,我已经有将近五十年没过生日了,这个日子,我自己早已忘干净了!”

空云法师闻言,微微一笑,“老衲亦有所耳闻,施主一生,是有些经历不堪回首,想来这个日子,一定给施主带来过大烦恼,可对?”

“往事如烟,俱往矣。”我亦微笑着回答。

“施主聪敏,”空云法师仍然笑着,说道,“何谓往,何谓不往?就拿雷峰塔说,施主与它的因缘际会,是‘往’还是‘不往’?那被压在塔底的白娘子又是‘往’还是‘不往’?”

他的笑容,平静悠远,像秋天慈悲的阳光。那一刻,慈悲的阳光直照心底,照亮了五十多年前的那株梅花……如风的岁月中残花如雪缤纷落地,我被深深触动了,“多谢大师指点,”我缓缓说,“往与不往,不过在一念之间,看来我是真的要去会一会这雷峰塔。不过,”我对着法师双掌合十深深一拜,“恕我倚老卖老,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能在雷峰塔重生之日,一睹还没有公开的那本《法海手札》的译本,不知法师允不允许?”

“那是施主和它的缘分。”法师颔首回答。

打开那本手札时分,夕阳斜挂,菩提婆娑,整座雷峰塔在温暖慈祥的秋阳之中熠熠生辉,宛如一个新生的婴儿。一切都在机缘命定之中,我抚摸那手札,泪花在我眼中像金色的飞虫闪烁。此时此刻,我相信,我抚摸着自己的前世前生;此时此刻,我相信,天下一切生死,一切善恶,一切爱恨,一切取舍,都可释怀于无常之海的慈航;此时此刻,我相信,眼前这个世界,本无奇迹,所谓奇迹,只存在于一次又一次死去而又重生的传说之中。“我的亲人们啊!”我百感交集地在心里这样呼唤着云天外的他们。

妖为鬼蜮必成灾,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我是一个除妖人。

贫僧法海,金山寺住持。未出娘胎便失怙,是遗腹子。未满周岁,母亲即改嫁,像丢一只猫一样将我丢在庙院山门外。冬寒清晓,我被冻得只剩一口气,师兄出来挑水,差点儿踩死我——我恨女人。这是我顿悟之后才看清楚的自己深藏一生顽固不化的执迷。

吾师慧澄,是一位高僧。他说我前世是西天佛祖座下的弟子,领了佛祖的金旨,下凡往东土震旦除妖:这便是我的此生此世。做一个除妖人,是我今生今世的使命。那时,我年纪尚小,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心中很是害怕,就算是真的,我又哪里担得起如此重任?我问师父:

“妖精长什么样子,我哪里认得出它们?”

师父回答说:

“汝有慧眼。”

但我不知道那“慧眼”何时睁开。

师父带我云游,不去名山胜川,专往热闹繁华处走。师父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藏在荒山野岭之中的,俱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妖小怪。我们来到京城。其时,昏君当道,任用权臣酷吏,残害忠良,欺压百姓,行的是暴政。一路行来看到的俱是不平事。我问师父:

“妖可在京城?”

师父答曰:“用汝慧眼。”

忽见一团烟尘滚滚而来,原来是一支马队,只听人们纷纷喊,“张衙内来了!”避之如虎狼。为首那人,身穿大红锦袍,骑一匹四蹄踏雪的大黑马,在闹市人群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一头撞翻一个躲不及的卖炊饼的老汉,十几骑马蹄从老汉身上踏过。马队一溜烟过去,老人倒在尘埃中,七窍出血。我愤愤不平,说道:

“这衙内,必是个妖精。”

师父答道:“差矣!那不过是个肉身凡胎的小小恶徒而已。”

我又说:“那他的老父,当道权臣,必是妖孽!”

“否,”师父又道,“那也不过是个肉身凡胎的恶人罢了。”

“那,”我冲口说,“妖在龙廷,是君王。”

师父大惊,“休得胡言!君王是上天之子,怎会是妖孽?痴徒未悟啊!”

我郁郁不乐。京城有座铁马寺,是座古刹,我们就下榻在那里。铁马寺住持和吾师慧澄是老朋友,也是有道高僧。他们日日讲座参禅,拈花微笑,空明澄静。我却被“谁是妖孽”这问题滋扰着。忽一日,娘娘来铁马寺进香了。这娘娘,是当今圣上最心爱的一个贵妃,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前一天,城里即清街跸道,通往铁马寺的大路,铺了细细一层水洗过的黄沙,阳光一照,金灿灿一条金路。铁马寺内,则是红毡铺地。一干小沙弥,都被圈在后院,不得出入。唱经的僧众,人人一领新袈裟。我也夹在唱经的队伍里,这是铁马寺住持特别的恩许。一阵香风袭来,那香,不是花香、脂粉香,更不是庙堂香炉里焚烧的檀香伽楠香。我被那不明就里的香气一下子熏得乱了方寸。我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睛,这一眼,我永世难忘:我看见了一个让世界迷乱的仙姬!还有那香气的来源出处,那是让魂灵出窍的女人的肉香。

刹那间我醍醐灌顶。心中的慧眼张开了。

我在佛堂念了一夜《金刚经》,天明时分,我来在了师父的榻前,我哑着喉咙对师父说道:

“我看见妖精了。”

那一天,对我和师父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把我带进铁马寺后院一间秘密的静室中,四壁没有窗户,门是唯一出口。我们一走进去,师父就把门紧紧闩上了。密室像黑夜一样黑,我摸索着点上了蜡烛。这时我看到师父手里捧着一只钵,那只紫铜钵盂,我再熟悉不过,从我记事起它就在师父身边,貌不惊人,却从不离师父左右。只听师父对我说道:

“拿水来。”

屋角有一口缸,缸里有井水。我舀起一瓢,不知道师父要我做什么。

“倒进钵中。”师父吩咐。

我把水注入钵里。师父双手捧着它,渐渐地,水面上升腾起一缕缕白汽。白汽散后,钵中的水,变得至清至澈。

“这只钵盂,乃佛祖所赐,你看它,外周四际,能结万缘,贮水于中,即成明镜。用它拿妖,原形立现。”

师父一边说,一边捧它面南而立,我用手指蘸了一下钵盂中至清至澈的甘露,放在舌尖,舔了一舔,立时感到一种通体透明的凉爽和快意。我凝视着水面,看它渐渐浮出一个幻影,一只火红的狐狸,出现在钵盂之中。

火红的、尖尖的小嘴,媚长的眼睛,十分安静。是一只九尾狐,九只蓬松的大尾巴,成扇形,像开屏的孔雀一样突然竖了一竖。我又闻到了那妖异的令我动荡的肉香,这让我愤怒。

“师父,妖精在此,还不快用此钵,逼它现身?”

师父却不慌不忙,慢慢道来:

“当日妲己,就是一只九尾妖狐。此种孽畜,最会祸乱人间,迷人心性。不过,也是合当有此劫,当今圣上和这孽畜,在前世本有一段孽缘,如今孽缘未满,待孽缘完满之日,我自会收服此妖。”师父说着抬起了眼睛,那眼睛里掠过了一种我不能了解的东西,“收服此妖,我一生的功业也就了了。这钵盂,就该交到你手中了。”

我明白了师父为何要带我来京城。他日日于莲台之上,打坐参禅,无忧树下,拈花微笑,其实却身负使命。自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对我提起“妖姬”这两个字眼。我们师徒,在那铁马寺中,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里,我修习各种功课,领悟佛法真谛。而师父,与那铁马寺住持,仍旧是日日高坐,谈经说道。秋天又来了,禅院中那一棵桂树,开了一树的桂花,香飘十里。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见它开花。月亮,也快到它一年中最圆的那个时辰了。俗世的人,要过中秋节了。忽一日,师父不见了。铁马寺住持说,慧澄大师于后院静室中闭关,任何人不得骚扰。我的心突然怦怦怦一阵急跳,血涌到了脸上。我知道,那一刻,到了。

我悄悄潜入后院,在静室门外,静静打坐。

一连七天。

第七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是好月亮,一年中最圆的那一轮圆月。佛院外,一定是笑语喧喧,管弦动地,热闹非凡。女人们用月饼、鲜果供月拜月。月上中天之际,飘来一片薄云。薄云散去时,月已西斜。就在这时,静室的门“呀”的一声开了。皎皎月光下,我看见了师父。

“进来。”师父说。似乎早已知道我就在门外守候。

我进去,师父的样子,却让我大吃一惊。幽幽一盏灯下,师父大汗淋漓,面若死灰,犹如虚脱一般。一领灰色袈裟,前胸后背,均已被汗水湿透,最醒目的,是前襟上斑斑血点,乍一看,像点点红梅花瓣。血让我心乱,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师父!”师父点点头,跌坐在蒲团上,对我一笑。

“了啦。”

一口血喷涌而出,喷溅到我的袈裟上。我扑上去,抱住师父,我哭了。师父推开了我,说道:

“法海,你看那钵盂。”

钵盂就在案上,那个刚刚血战厮杀过后的战场,静静地,幽幽地,令我害怕。我探身过去,看见一钵血水。血水中,沉着那九尾妖狐的幻影。那妖狐,那长着媚长眼睛的妖狐,遍体鳞伤,九条不可一世的尾巴,耷拉着,奄奄一息。我的心奇怪地跳了一下。只听师父说道:

“此孽畜,已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话音落地,钵盂中的水,清了,九尾妖狐顿时不见了踪影。

“法海跪下!”师父的声音忽然变得威严。我应声跪倒,只见师父的脸,从未有过的冷酷。他一身血污,端坐着,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我从没见过的,一座七宝玲珑小塔。

“法海接宝!”冷酷的声音。

我伸手去接,师父却并不递给我,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可知这宝塔的来历?”

我摇头。

“这宝塔,也和这钵盂一样,乃西天的宝物,高不盈尺,中奉万佛,是镇妖之器。我奉佛祖金旨,将这两件宝物,传于吾徒法海。记住,你将承继我的衣钵,你是一个人间的除妖人——”话未说完,又一口鲜血,从师父口中喷溅出来。七宝玲珑塔,被我师父的鲜血,染红了。

我泪如泉涌。

师父望着我,依依不舍。我已看不清师父的脸,二十年朝夕相处的脸,就要弃我而去。我扑上去握住师父的手,不忍松开。只听师父长叹一声,说了声,“痴儿啊!”忽然命令说:

“法海,捧起钵盂!”

我哭着捧起了那宝器。

“喝一口!”

我俯下脸,眼泪滴在那钵盂里,“滋”地化成白汽。

“喝!”师父命令。

我咕咚喝了一口,一大口。霎时,血冷了。五脏六腑,忽然空明寒澈。眼泪干了,泪痕留在脸上,变得像冰一样冷硬。

吾师慧澄无限慈爱地微笑了。

“记住,你是一个铁面无私的除妖人!切记不可因小善而忘大义!”

当晚,吾师慧澄羽化圆寂。第二天,就传来那贵妃娘娘驾崩的消息。

我做了金山寺住持。

这一做,就是十年的光阴。

寺外山坡上,一片松林之中,安葬着我的师父——我灵魂和精神的父亲。我常常去那座比丘塔下,向他默默诉说。十年来,我毫无建树。我看到的都是人间的罪恶,人的恶行:可那是我无能为力的,也不是我的宝器能够施展的。那七宝玲珑塔,沾着我师父鲜血的塔,藏在我怀中,犹如不能出鞘的利剑;那钵盂,也从不离我左右,贮水于中,照见的只不过是我自己的脸。渐渐地,它们变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成为我身体的延伸,寂寞而无用。

我想念师父。

我知道,这人世间,一定有属于我的那一搏。我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来,那就是我的“业”,吾师就是我的榜样。漫漫长夜,风入松林,就像我的叩问,我问师父:我的时候,到了吗?师父的回答是微妙的:时候到了,汝自会知道。可我真的能“知道”吗?我不敢确定。尽管师父描绘了我的前世,然而,此生,我终究只是一具肉身凡胎。

我决定去云游天下。我没有带徒弟,只身一人。起初,我决定朝北,去金陵,去汴梁。但是在我走到半途的时候忽然转了方向。我开始向南,这是一个命运性的转折。那时我还不能确定,直到,我来到那个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城市,杭州;直到,我碰到那个叫“许宣”的人。那一刻,我知道,是师父引领了我。他将我引领到了我的对手、我的命运面前。

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传说中的西湖摇荡着一池金波,就像是瑶台美景。那个刚刚买了两朵珠花的人迎面走来,他脸上,有一种欢愉之极的沉浸于幸福的神情:那是罕见的,我在俗世的男人们的脸上从没有见过。我们擦肩而过,我隐隐闻到了一种异味:那是曾经让我心乱的味道,那是多年前闻到的香气,那是让魂灵出窍的女人的肉香。

恰在此刻,灵隐寺的钟声敲响了。梵音响了。

阿弥陀佛,我找到了它。三千年作怪的蛇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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