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杀心不除,尘不可出。
——《楞严经》
道士把房卡插入锁槽,砰一声,门开了,屋内的烛火也亮了。
昏黄的烛光,掩饰了道士一脸的新雀斑,其实这些淡褐色的小点并没有使他难看,而是俏皮了些。
一个满脸虬茬的道士,配一点雀斑显得更有生气。
在道士面前有一排生锈的铁栅栏,将本来就不大的屋子一切为二,天顶滴水,四壁坑坑洼洼,整个房间就像被巨人一拳打出来的洞。
烛火照出地面一个清冷的光圈,带着镣铐的女鬼在光圈之后。
道士嘴唇微颤,有些呼吸不过来,两手无力地垂在身边。
“有话快说,别当这儿是你们人间的牢房!在这多待一会儿都消阳寿,小心把你自己的命儿赔在这里!”变化成狱卒的狐妖提醒罢,关上了门。
“费话!老子好歹也是个道士!会不知道这些嘛!”道士回吼了一句。
女鬼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只是身如困兽,被地狱的重重酷刑所折磨,她眼中的灵黠之光早已晦灭。
道士几乎不敢认她,女鬼的左脸颊与手臂上的皮肤已被全部撕去,借暗色遮蔽,她始终不愿靠近烛光。
但道士还是看见了。
他走向前,在铁栅栏前的木椅上坐下,拿起一边的木制喇叭对里面喊话。
“喂!喂!女鬼!我是道士!我是道士!听见请回答。”
女鬼苦笑了一声,“看不出那只是摆设嘛!又没有隔音板,用什么喇叭?!”
“唔,还有力气开玩笑就好。”道士松了口气,然后装模作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地狱的牢房也不过如此嘛,我看常住会得风湿性关节炎。对了,你在这里住的习惯不习惯?下面的人虐不虐囚?你还能坚持多久呀?!”
女鬼斜倚在墙上,身体仿佛能融入墙壁里,死气沉沉。听道士这么拉杂的一通胡说八道,只应了四个字:“我还好吧……”
四个字吐得如此落寞,在只有水滴声、溶洞一般的牢房里,一点点冰住了道士的心。
“喂!你可要振作一点啊!”道士吼道。
“你还是这样急脾气。”女鬼浅笑,“脸上涂点胭脂,倒是不错的晒伤妆。”
道士一惊,因为他并不知道女鬼什么时候打量过自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雀斑和晒爆的皮,嘴唇也是皴裂的,嘿嘿傻笑起来,“这个嘛,你知道你们幽冥的火海实在烫得有那么点过分,好歹我平常桑拿蒸的多,竟给我渡过来了,我想当年猴子过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
女鬼听见幽冥,不知所谓地哼了一声。
此时门外妖狐不安的叩门,提醒他们掌握好时间。
“催命啊!”道士骂了一声。
“怎么不是催命?我都不知道你走这一遭算干嘛?!”女鬼道。
“算干嘛?!”道士一听这话急了,如火燎双眉,“我看你死没死透好了吧!我看你在地狱的苦吃没吃爽好了吧?!我跑这儿幸灾乐祸好了吧!”
“什么好了吧!激动归激动,不要娘娘腔。”女鬼又泼了他一盆冷水。
“我靠!”道士怒了,从椅上跳起来,在半间房里气咻咻地来回走。
“你甭在这儿浪费时间,闹心。”女鬼冷言送客。
道士便猛扑到铁栏上,任凭他怎样摇晃,森森铁器俨然不动。
道士忽然撕心裂肺喊:“你疯了!你疯了!我千里召召来看你……”
“那个字念迢。”女鬼面无表情地纠正他。
“好吧,千里迢迢……”
“平常不读书!在人间搞神弄鬼是没有前途的。”女鬼谆谆教诲,把道士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煽情火焰一下子摁成灰烬。
“我靠!”道士这次是真的怒了,“书书书!你心里想说的,还不是我这个臭道士不如那个书呆子!我千里召,啊呸,迢迢来看你!你就给我一张冷脸看,我倒问问你,你吃这么多苦,那千刀万剐的书生有没有来过!一条短信都没有发过吧!靠!说什么交流障碍恐惧症,说什么幽闭内向,他就用这招骗你!把你卖了,你还给他数钱!他不管你死活,你还当他内敛多情!我看你真是活该!活该!看我的嘴型!活!该!”
道士震怒,女鬼却扑哧一声笑了,问他:“骂完了?!”
“靠!贱!”
“爽了?!”
“没有!累了,懒得骂你!我要过得来,我一把掐死你!”道士双手环胸,冷眼瞥着她,眼中却噙着水光。
女鬼点点头,“鬼还有什么死不死,你这么激动,语无伦次,我理解你,你也……不容易。”
不容易三字如箭,瞬间戳穿道士的心,一时间,他忽然像个孩子,委屈得想要号啕大哭,但他忍住了。
“看也看够了,你走吧。”女鬼轻轻摆了摆手。
“你……”道士嗫喏着,但他愣忡在原地没有他辞,毕竟走这一遭也不知为什么,他明白根本救不了她。
道士木然地站在原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想自己为什么来的!
半晌半晌,他不敢看她,但是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想过。”女鬼淡定自然,用不再美丽的脸绽放一次笑颜。
啊……道士未料她会答得这样快。
“想你,也想那个书呆子,我不能骗自己,也不能骗你。倘若有天他问我,我也是这么答。别问我想你们谁更多些,因为我已经不愿把你们这样区分。我是一个自私的女鬼,我唯一正确的决定,是从前从来都没有表白过。”女鬼轻轻说着,眼色如雾迷蒙,仿佛与他们一起盘腿坐在松涛绿野,而不是阴森的幽冥牢房。
“你心中……”道士不知是该欣喜还是失落。
“有你们,对,两个人。”女鬼笑了,“想到你会很开心,想到他会让我心疼。”
她说着,伸出手,像在空气中慢慢抚摸着一张面庞,但不知道那是谁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更爱你们哪一个,或许弄清这个问题还需要,一千年。”女鬼吐出最后一句话,仿佛经历完一场浩劫。
水滴的声音,这一次真的是他的眼泪。
但她却让自己睡着了。
片刻后,道士取出房卡,离开了她。
那又成为一间陷入无尽黑暗的屋子,下一次烛明不知是何时。
道士与狐妖走了,他的身影在幽冥间如此孤独又渺小。
但倘若你能跑到他面前去看一看,你会发现,那两道泪痕间浅浅的一丝微笑。
2、人归不同路
“小陆西桑,侬啜来。(小六先生,你真会发嗲!)”客人扯了扯她的绿绸金花旗袍,“定定心心坐了个的伐来三吗?!(安心坐在这里不可以吗?)”
“新客人打茶围,也是有熟客带来,不好推的,我去去就回来好吧。大老板你做生意发财,也让我们赚点零碎钱过过日子。”云葆小六说着话,轻轻挪开客人的手,冲他嫣然一笑,酒窝里掐出一汪情海,等着男人逐个儿投。
“调皮捣蛋。”男人在她腰肢里拧上一把,绸裙滑不溜手,她便像条鱼儿似的游开了。
离开,云葆也不急着去见新客人,倒是返回自己房里,躺上烟榻狠狠吸了通烟,身懒缓舒。
“西桑,新客宁还等了该……(先生,新客人还等着)”一边伺候着的梅提醒道。
“晓得来。”云葆搁下银水烟筒,推了推头发,但心里委实不想去见客,她让小翠绞根手巾过来,自己举着嵌宝铜镜看嘴上的红膏,不知道在看点什么,一直拖捱着时间。
“啊似桑意伐想足了歹伐?(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直到鸨妇娘姨隔在门外一扯帘钩训了一声,云葆才站起来,用梅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
“耐窥伊,杰煞了,好像吾不接桑意,个哉书寓要关特契西伯风了。(你看她,急死了,好像我不接生意,这个书寓就要关张吃西北风了。)”云葆故作调笑的对梅说,她也不怕娘姨,仗着自己在长三堂子里走红,漂亮身段好能喝酒唱曲又讨客人欢喜,还会些外语,简直叫娘姨要倒过来看她脸色。
娘姨见她有动静,怕又笑嘻嘻走进来,“侬要额膏荷绉面月缎脚的花边夹裤,新做好送来了,窥窥额欢喜?”
“劳烦娘姨了。”既然面对面,云葆也同她客客气气。
“个么耐窥屋头额新客宁?(那你看下面的新客人怎么办?)”娘姨面堆假笑,亲热地挽住云葆,其实暗使小劲带她出去。
“侬放心,吾心里有素……(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云葆撇下她,像从身上弹开灰尘,款款地往楼下去了。
男人这种事,急不来的呀!云葆想着,一点点走下楼梯。新客人坐在椅上好规矩,一边领他来的熟客是洋行里做事的密斯脱周,她早就瞟到了。
只是密斯脱周今天穿得好古怪,里面一套海青色真丝睡衣,趿着一双皮拖鞋,外面罩着一件黑呢大衣就来了。她忽然愣在原地,没有看错吧,密斯脱周脑门上还贴着一张黄色长条纸,上面曲折迂回画着红纹,这不是一张符吗?!
云葆拍拍胸脯,惊着了。
“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是看不到这张符的。”新客人呷了口茶,茶碗遮住小半脸,一双浓眉大眼却直勾勾看着她。
“这位大少爷……”云葆开口,是堂子里姑娘的口气。
“我不是什么大少爷,我是道士。”新客人摆好茶碗,掀开自己的西洋帽,露出一个牛鼻子抓髻。
云葆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忙要叫梅和娘姨,扭头看了看,这才发觉整个书寓的人都定在原地,眼也不眨一下。
云葆啊地惊呼,转身想跑,被道士一把揪住往里屋拖了就走。
云葆一路挣扎,道士无方,便从袋里掏出一张符来往她额头上一粘,云葆这才老实了,乖乖地跟着他走。
道士将她带至房中,阖上门,在门隙上又压了一道符纸,耳听得门外书寓里的人又活动起来,但谁也没有发现道士将云葆单独留在此处。
道士将云葆额上的符一揭,她便大声喊道,“侬似妖怪!”
道士摇了摇头,“还是待我将你魂魄驱出来好好说话。”
说着道士一拍大腿,从腰际飞出一个摇铃,屋内烛火各自矮了半分,色晃昏暝。
道士将铃摇得疾快,口中念念有词,云葆顿时觉得头晕,身子一点点酥软了下去。云葆倒地后,有一团白色的烟从她张开的嘴里蒸腾了出来,白烟越升越长,逐渐化出一个人影,一个穿着白色孝衣,双颊微凹的清瘦云葆。
但云葆只是她这一世的名字。
她的魂魄不叫这个。
没有肉身,她是一个,女鬼。
道士凝视着她,百感交激。
他傻笑了两声,忽又板起脸毫不含糊地指责道:“我觉得你把身份定位在旧上海很不好,简直有卖弄上海话的嫌疑。”
“妈叉,说一遍翻译一遍,你以为我很爽。”女鬼双手插腰,也非常的不平衡。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你会一门外语?!”
“对啊!外滩语!不爽啊!买两斤包子过来撑死我啊!哼!”女鬼骂骂咧咧,显出她对道士的多事极其不满。
“你怎么越来越顽劣了?!”道士很无奈,“你好不容易投胎转世,没必要做皮肉买卖吧!”
“皮肉买卖怎么了?!我们女鬼工会的家族生意历来是殡葬、住宿、毒药、情色和杀手机构,我重操旧业,靠本事吃饭有什么不可以?!”女鬼上上下下瞥着道士,“谁像你,这么多年一条道走到黑,要换作我,工作的激情早就没有了!”
“那你也没必要把每一样工作都从事一遍吧!你们女鬼工会又不评劳模!”道士也不甘示弱,“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早先见你做杀手都要比现在好!”
“切!早先做杀手不也被你骂得半死!”
“杀手是冷酷!可你现在呢,是冷漠!冷酷是冰下水,水还会流动;可冷漠却是铁皮下的铁块,连生长都不会!”
“哇靠!长进啊!比喻句都能用了!”女鬼挖苦地冲他伸了伸大拇指。
“那你要不就转行,要不就继续做女鬼。”道士给了个建议。
“有病!卖谁不是卖。”
“真不想做女鬼!不如回兰若寺当姑子收香火钱,也很发财!”道士锲而不舍。
“神经病。”女鬼剔着自己指甲,对道士爱理不理,忽然她扭头对道士莞尔一笑道,“你想不想玩,我帮你找个清倌人?!”
啪!道士挥手就给了女鬼一个耳瓜子,鬼如烟如雾本是无形,但道士就是打得到,道士为何这么牛?!“因为我常喝汇仁肾宝!”
道士指着作者一通臭骂,“扯淡,给我把这句删了!否则我罢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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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继续。
“你,你打我!”女鬼用经典的琼瑶式美女那副楚楚动人的死样子,带着哭腔向道士说着,然后扯开了自己的头发,一把撞向道士,“老娘不活了!老娘今天和你拼了!”
可见琼瑶式美女总是缺乏女鬼精神,活该受委屈。
“你是不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了?!”道士推开女鬼,“你至于为了他这样。”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女鬼听他说这么一句,立刻面冷若霜。
“你知道我在说谁!他!书呆子!”
“听不懂。”女鬼又是冷冷的三个字避开了。
“枉你当初在幽冥口口声声说倾心于我们两个人,事隔经年,我还在,而人世遍寻书生不着,你就颓废成什么样子了?!倘若如你所言,心中有我一半,那你可有为了我好好生活下去?!”道士蹙着眉,言辞凿凿,铿锵有力。
“再说一遍,听不懂,什么幽不幽冥,都忘了。”女鬼指了指地上肉身,“送我回去吧,大少爷,我还要做生意的。”
你!道士举手还要打,但女鬼躲也不躲。
“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好!我再去找,我死也要把书呆子找出来!我就不信他能人间蒸发,就算灰飞湮灭,也会留下个凭据!我去替你把他找来!你有什么恨,有什么怨,全都对他撒气!你就算再活剐他一次,我也不会拦你!”道士发了狠,咬牙切齿地说。
可女鬼并不领这个情,“我劝你别这么做,他是根回头草,可我不属马,我属鬼的,鬼有心吗?没听说过。”
“那你说的心里两个都有!既然明明有两个,不是跟他就是跟我,现在我在这里,你愿不愿跟我走?!”道士说时激动不过,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女鬼长叹一口气,“怎么就是说不明白呢?别一条道走到黑,别走到黑!你为了我竟然修炼出一个长生不老,可我不是真君,不是菩萨,不是佛祖,我担不起你这么大的执念,松开手吧!你也该累了。”
“我不信!你在幽冥说的话……”
“人是会变的,鬼也是会变的。”女鬼撇掉他,“现在我两个都不想跟可不可以!”
“我不信!”道士摇着头,斩钉截铁地道,“倘若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书生,你也会忍心把这话同他也说一遍!我要去把他找来!去把他找来当面问你!看你怎么说!”
“一样的。”女鬼面无表情。
“我不信!”道士与女鬼顶上牛。
“神经病!”女鬼不屑一顾,回到自己的肉身上死命往下跳,想把魂魄跳进肉身里去。
女鬼速度越来越快,好像一台打桩机在肉身上突突突突钻了起来。
道士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拍大腿,从腰际又飞出一把拂尘,搞得跟多啦A梦一样,他就把女鬼变了回去。
女鬼又成为云葆,继续在长三堂子的书寓里做卖笑生意。
道士也离开了,坐上弄堂口的一把皮篷车,一车绝尘。
3、觉迷迷灭,觉不生迷
道士在路边的长凳上,一手扇着蝇拍,一手支着头打盹。弹紫树叶从空中嗖嗖啪叽地落在茶碗里,一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在结网上没站稳,也嗖嗖啪叽地落在了茶碗里,随后一队车马从道上行驰而过,茶桌上顿时布起一片灰尘,更甭提这碗茶了,简直比得过龙嘴大茶壶沏出来的八宝糊糊。但道士眼皮也不抬,拾了茶碗就喝,临了还咂嘴,仿佛黄粱美梦里正啃着鸡腿。
书生站在他面前,看了看他嘴角的一只触手,再看看茶碗里的半只大蜘蛛。三分之一炷香以后,书生二话不说,不由分说,跑去一边呕一声吐了。
“你真有耐力,我很少见过一个人能忍这么久才吐。”道士说完,用两指捻丢嘴边的触脚,然后睁开眼冷冷的瞟了一眼茶碗中的半只蜘蛛,随即他将两脚一分,把首一埋,呕一声也吐了。
书生抹着嘴,将竹架搁在长凳上。
“小兄弟,恶心归恶心,可我也不想啊!你不用坐得离我这么远吧!”道士抬头,看见书生坐在隔他三张桌子的地方。
书生不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子,喊了一声:“老板,请给沏碗茶。”
“哪来的老板,没见这里就我一个人看着摊子嘛!喏……”道士说着,已经以迅雷般的速度斟了碗茶水,砰一声扔在书生面前,开水溅了书生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