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血溅桃花扇·李香君
梨花似雪草如烟
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
家家粉影照婵娟。
——孔尚任《桃花扇》
“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朱自清在第二次重游秦淮河的时候，写下了世人瞩目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金陵”，自五代十国南唐起使用，与“应天”“建康”一并，作为南京的别称一直沿用至今。而来到了六朝古都的南京，不得不去的地方，便是用胭脂融成的河水，金粉凝脂堆砌而成的秦淮河。这里，不知道是多少才子佳人邂逅的地方；这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红粉佳人的青春韶华；这里，也不知道孕育了多少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
只看孔尚任对秦淮的寥寥数语描写，仿佛那满岸的似雪梨花便映入了眼帘。一眼望去的白，莫非已是初冬？可这“碧玉妆成一树高”，分明就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岸边艾草萋萋，远远隔着水雾望去，只觉朦胧似幻，仿佛是墨绿色的仙气正在冉冉升起。秦淮两岸是雕梁画栋的香楼，它们傍水而依，时常对着自己在秦淮河里的艳影赞叹不已。
可这阁楼里住着的，都是谁家的女子呢？东窗描眉的倩影，映照在清幽的茜纱窗上，影影绰绰；西窗沐浴更衣的香气，飘过了十里秦淮，引来了翩翩起舞的蝴蝶；南苑鼓瑟吹笙的玉手，拂过了乌黑亮丽的秀发，落雨并蒂簪子的流苏在发髻上荡着秋千；北厢房里传来女子清脆如风铃的笑声，令人心生向往。她们让那轮不食人间烟火的月儿，在她们的眼前也显得寒酸了。
秦淮艺妓众多，首推八人，史称“秦淮八艳”。“玉肤金钗红罗裙，青丝飘飘及腰间。花扇轻摇香风飘，疑是天仙在人间”，这般“疑似天仙”的可人儿，便是作为南京女儿的“李香君”。现如今顺着秦淮河水，还可寻找到李香君的故居“媚香楼”。这个带着传奇色彩的女子，便是在媚香楼里，上演了一幕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故事。她爱她的国，爱她的家，更爱她的男人。她出淤泥而不染，拥有如菊兰般高雅的情操。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鹧鸪天》
晏几道用这首词来追忆与他相好的歌女，只见她用桃花扇半掩面，樱桃小嘴犹似未启，耳畔却早已响起她清脆悦耳的歌声。是否歌女手中都有这样一把小巧精致的桃花扇呢？媚香楼里的那个姑娘，为何她的桃花扇比别人的都还要浓艳？那朵朵红蕊，似血在绽放，燃烧她的生命。她便是秦淮河秣陵教坊媚香楼的当家花魁，李香君。
只见她娇小玲珑的身段，手中总是扇着一面白扇，若隐若现的嘴角微微上翘，不笑胜笑。被人昵称“香扇坠”。李香君从小被媚香楼的李大娘一手带大，个性和李大娘一样豪情仗义，不卑不屈。这媚香楼能有李大娘这种老鸨，亦是幸事。故而往来此地的，多为有情有义的江湖客，或是刚直不阿的翩翩书生。媚香楼里只谈诗词歌赋，畅意人生之路，不论风月。
李香君便是在自己十六岁那一年，结识了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那一日，就算百年过后，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一袭的青衫白衣，风姿绰约。在侍女的牵引下就这样颔首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第一眼看去便觉得这个男子是忠胆义士。而侯方域在欠身行礼后，看向这位传闻中的李香君时，也颇为一愣。但凡风尘中的女子，皆是浓妆艳抹，香君却是略施薄粉，通身气派却像是出自名门的闺秀。
二人寒暄过后，发现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初相识的生涩顿时不见了踪影，反倒有相见恨晚之意。一席话之后，侯方域到了离开的时候。二人依依不舍，便相约再见之期，侯方域执笔写了诗赠予香君——“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玉山半峰雪，瑶池一枝莲。晚院香留客，春宵月伴眠。临行娇无语，阿母在旁边。”
香君早已对侯方域一见钟情，再见他写出这般情真意切的诗句来，自是明了他的心意。李香君颔首不语，满脸羞红，芳心暗许。奈何，想见媚香楼的李香君，岂是容易之事？何况侯方域此次本是进京赶考，身上并未携带过多银两。很快就盘缠用尽，李大娘也是仁善，也特许过二人私下会面，只是也并非长久之计。
侯方域便想着用重金将李香君收为己有，只是以李香君如今在秦淮河的响头，这笔重金又该向何处去寻觅呢？突然有一日，侯方域的好友忽然给了他一笔钱。真真是雪中送炭，兴奋激动的侯方域也并未问及此钱从何处而来，只答应好友将来如数奉还。
于是，李香君从此后便属于了他一人，做了他的妾侍。侯方域则专门为李香君打造了一面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扇子坠着侯家世代相传的信物，李香君自此便是对白扇爱不释手，将此扇视为二人情比金坚的信物。
奈何，一笔不知来历的钱财，终归不是一件幸事。在侯方域的追问之下，家境并不富有的好友终于将事实和盘托出。这笔钱，其实是曾经与宦官魏忠贤狼狈为奸的阮大铖所出。这个姓阮的如此做，也是为了拉拢侯方域等人，为自己行事图个方便。
李香君听闻了此事，与侯方域同感恶心。二人皆不喜欢阮大铖的作风，他仗势欺人、品行败坏，可谓是深恶痛绝之。李香君严词呵斥了侯方域之后，便将自己的首饰全部变卖，换来的钱则全部交给了侯方域，让他赶紧把这个“人情债”还上，终生不愿再与阮大铖有任何瓜葛。
阮大铖一看他二人如此“不识好歹”，心中顿时起了恶念。只觉他二人要是不除，定是后患。适逢战乱，闯王李自成的军队攻破京城，崇祯皇帝自缢而亡。侯方域觉得自己心中有股熊熊烈火，跃跃欲试。身为爱妾的李香君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即便二人是难舍难分，李香君也鼓励侯方域去为国家为百姓做一番大事业。她劝诫侯方域，切莫在媚香楼里毁了前程。在李香君的支持之下，侯方域北上，去追寻自己的雄心抱负。
独守空房的李香君闭门谢客，日日夜夜只是看着那柄白扇发着呆。每天最开心的时刻，便是收到侯方域书信的时候。她仿佛能感受到侯方域执笔拂过信笺的温暖，她仿佛能嗅到爱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一切都是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
好事多磨。偏偏有个田仰看中了李香君，定要与她共结连理。阮大铖一听，不正是给了他报复的机会吗？便从中撮合田仰和李香君，拆散李香君和侯方域。奈何李香君不是一个懦弱的女子，她三番两次拒绝田仰的示意，田仰却径直将花轿抬到了李香君的媚香楼下，李大娘也拦不住。李香君见此事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便一扬手，推开了闺房的香窗，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一跃，跳下了媚香楼。
迎亲队伍见她居然以死相抗，都不敢逗留，手忙脚乱地跑开了。李大娘等人赶紧把李香君抬进了房间，请来了大夫医治。此时当初“借钱”给侯方域的好友闻听此事，也赶去了媚香楼。只见院子空落落的，唯有一把染血的白宫扇掉落在地上。他知道这是侯方域相赠的信物，又感叹李香君的刚烈与贞洁，便就着这血，用墨将它画成了一幅举世无双的“桃花扇”。
幸好媚香楼不高，李香君得救。奈何阮大铖并不就此放过李香君，偏偏向皇帝进言她的美貌，便将她召进了宫中做歌姬。犹如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心系情郎，李香君日夜都是煎熬。终于熬到了清兵入关，明朝皇宫里一片混乱，李香君才趁势逃了出去。她回到了秦淮河，那里早已不是歌舞升平，却是血流成河。清兵屠城，一把火将媚香楼烧得精光。可怜李香君再也没有了力气逃命，好在在长板桥上她遇见自己曾经的恩师，在恩师的帮助之下，二人逃到了苏州。其实当晚，李香君倒在长板桥之时，侯方域也在南京秦淮河岸，甚至就在桥那头的媚香楼下。他不放心李香君，特地寻了回来。奈何就是一桥之隔，二人终无缘相见。
到达苏州后，李香君已经病重。即便在病中，她也不忘对着桃花扇睹物思人。自己的血在墨水的牵引下，绽放出的桃花鲜艳又浓烈。就像他们之间的爱情，永不褪色。为了让李香君走得安心，她的恩师托人四处打听侯方域的下落，终于找到了他。侯方域听闻了发生在李香君身上的事情后，马不停蹄就随着他们往苏州赶。奈何抵到苏州时，李香君早已经香消玉殒了。唯有那把血染的桃花扇还依稀尚存着李香君的温度，众人告知侯方域，李香君临走时叮嘱侯方域要忠心为大明，切莫服侍清朝贵族。侯方域顿时泣不成声。
国破了，家却不能忘。
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
春风不知玉颜改，依旧欢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
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
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空留桃花香。
——孔尚任《桃花扇》
秦淮的女子，若说情爱，她们敢爱。爱得深沉，爱得执著，爱得刚烈。若说天下事，她们更是彰显男儿本色。为了大爱，牺牲自我。在青楼画舫里，总是比一般人接触到的人与事更复杂，故而她们看得更加透彻。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可是她们自己很清楚在这歌舞升平的背后，隐藏着的无底深渊。
酒垆寻卞赛·卞玉京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
乍抛锦瑟描难就，小叠琼笺墨未干。
弱叶懒舒添午倦，嫩芽娇染怯春寒。
书成粉箑凭谁寄，多恐萧郎不忍看。
——吴梅村《琴河感旧其四》
诗人吴梅村这首诗讲述着女子心中对情郎的思念与痛楚，实则也是在暗示自己对诗中这位女子的愧疚与向往。伊人倚着栏杆，迷茫地望着眼前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微风而过，花儿开始摇曳着身姿，本是轻盈之举在她看来却是被思念压得太沉了。她忽地丢下手中的毛笔，实在没有心思临帖作画。即便画出了貌，又能画出相思的神吗？这被墨水晕染开来的宣纸，孤寂地在案几上随风翻转着。
春日的午后总是倦怠的，伊人对其他事物已然没有了心思。心中唯想着远方的情郎是否安好，是否也这般记挂着她呢？她是多么想写一封书信将心中的苦闷讲给他听，可是鸿雁传书，鱼传尺素，她的信又该交与何人相寄呢？只怕寄到了他的手上，他也不忍去看吧？
吴梅村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意，等待着诗中的女子卞玉京与他相见。他自知是自己辜负了卞玉京的深情，可是心中就是对她牵挂不下。若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亦是他吴梅村没这个福分罢了。
卞玉京，本是金陵的官宦小姐，唤作“卞赛”。无奈家道中落，父亲早逝。姐妹二人只有沦落风尘之中，以唱歌卖艺为生。卞玉京的才艺更加出众，被后人赞为“秦淮八艳”之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书法与绘画。下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时而笔锋柔美细腻，如溪水般潺潺而出；时而笔锋老辣遒劲，世间男儿都自叹不如。这般的女子，为世间难有，却偏偏南京这条灯火通明的秦淮河，再一次孕育出了这般与众不同的佳人。
卞玉京时常往返于苏州与秦淮之间。那一年，正逢吴梅村在苏州为好友饯行，那是吴梅村和卞玉京第一次见面。满腹经纶、却又惆怅于世的吴梅村在和卞玉京的聊天过程中，心胸开阔了不少。加之志趣相投，二人几次见面都是相谈甚欢。吴梅村曾在诗作中写道：“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山中住。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
二人在相遇相知后，卞玉京便将芳心都许给了吴梅村。奈何，吴梅村总是迟迟不表态，让卞玉京心中好生难受。一夜，二人在秦淮河岸喝得不省人事。朦胧的月光融着画舫的灯火，波光旖旎，卞玉京满脸涨红，嘟着小嘴煞是惹人怜爱。奈何，卞玉京自是心中不满意吴梅村的躲躲闪闪，才会醉酒以解烦忧。
明明已经爱了，为何不说出来？明明爱得很深了，为何还不肯面对自己的心？明明甜蜜的爱都快变成苦涩的咸味，为何还不肯给一个拥抱、一个吻来温暖那颗战战兢兢、患得患失的心呢？卞玉京肝肠寸断地喝着一坛又一坛的酒，好像是要用酒将体内所有关于他的回忆和故事都融化掉一般。卞玉京借着酒意，歪着脖子，大着胆子追问着吴梅村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
吴梅村怎会不知卞玉京的心意，可是他心中十分纠结矛盾，只装作自己也醉了，没有听懂她的意思，灌了自己也是三五坛的酒。卞玉京无奈地苦笑了两声，从此后，再也不提今生非君不嫁的话语。郎情妾意，为何吴梅村要拒绝卞玉京的示爱？后人给出了很多答案。可是不论答案是多么义正词言，都无法弥补这个男子对深爱他的女人造成的伤害。
爱了，就请爱得彻底，爱得疯狂。
不爱了，就请离开得彻底，离开得干脆。
可是这看似简单的要求，对于吴梅村和卞玉京而言，对于任何一对深陷爱情苦海里不能自拔的男女而言，都是不简单的事情。二人此番不愉快的谈话过了一年，明朝便灭亡了。吴梅村不得已要躲避战乱离开，与卞玉京的联系也就此中断。
遥遥无期的等待和相思，便从此开始了。卞玉京熬过了爱，熬过了恨，熬成了无奈与无助。直到顺治七年的某一天，卞玉京得到消息，说是吴梅村相约在何时何地与她相见。喜悦过后，更多的是惶恐与不安。卞玉京紧张地坐在鸾镜前，仔细打量着自己，这些年没见了，她会不会变丑了？她的谈吐会不会变得低俗了？她会不会……
太多的紧张让卞玉京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想着他是不是成亲了，他是不是当孩子的父亲了？转眼相约之日已到，盼望见到吴梅村的卞玉京还是如期赴约了，却又在到达了目的地后，心生怯意，假托不舒服闭门不见。
白门杨柳好藏鸦，谁道扁舟荡桨斜。
金屋云深吾谷树，玉杯春暖尚湖花。
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
却悔石城吹笛夜，青聪容易别卢家。
——吴梅村《琴河感旧其一》
吴梅村知道自己被拒绝相见也是常理之中，便怀着负疚的心理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七言并作序。“却悔石城吹笛夜，青聪容易别卢家”，这一个“悔”字，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卞玉京所等的答案呢？
这一年，二人不曾相见。转眼又是一年，当卞玉京站在了吴梅村眼前时，一袭白衣，高高挽起的发髻，手执拂尘，口中自称“贫道”，着实让吴梅村一惊。原来卞玉京后来嫁给了一位诸侯，婚后二人并不幸福。卞玉京心中又挂念着吴梅村，守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心中更不是滋味。便将自己的侍女进献给了她的夫君，而她自己则遁入了道观，自号“玉京道人”。
吴梅村感慨万千，听着她为自己抚着琴曲，又听着她娓娓道来这些年秦淮女子跌宕起伏的故事，自觉心中万分苍凉。十年沧桑，曾经的莺歌燕舞，曾经悠远的桨声，曾经灯火辉煌的秦淮河，始终逃不过战火的蹂躏。吴梅村遂作了一首《听女道人卞玉京弹琴歌》，将往事都化作了今朝的悼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