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竹子,就找到绵竹县的县长韦续,如此写道:“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杜甫发自内心地赞美绵竹县的竹子郁郁葱葱,而自己这里却极度缺乏,只希望韦续能分一些“苍翠”来拂动草堂的“波涛”。
杜甫如此的举动并不少。他写过瓷碗,写过其他的植物,都是自己想要又没有的。而对方都被杜甫的文采所折服。就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帮助下,杜甫心目中的草堂终于有了雏形。只见是春有杜鹃桃花酒,夏有垂钓繁星点,秋实结果大丰收,冬赏梅来红彤彤。
栖迟九月锦水行,独过草堂西出城。
村树苒苒秋照白,水花漪漪江水明。
溪边三重结茅屋,松萝翳羽晚雨清。
往来沽酒且有客,胡为奔走不地停。
——摘自马俌《过子美草堂》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杜甫《客至》
草堂清幽寂静。即便落红飘在绿水碧波中,溪水也会浸有桃花的香气。节节攀升的翠竹,清幽中又透露着一股傲然节气。偶有朋友来做客,便是杜甫最为开心的时候。“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兄弟。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这首诗,是杜甫作与诗仙李白的。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情更胜伯牙和子期。
成都有一条偏僻古老的小巷子,却因为李白的缘故而变得人声鼎沸。相传,李白云游四海,来到成都之时便住在这条小巷的高升店里。他时常在这里作诗描画,还把作品送到一旁的装裱店进行加工后赠与好友。
那日,李白依旧前来这家装裱店,却远远地就看见店面挂着冥烛灯笼,白幔飘飘。时不时还传来老妇的哭泣之声。李白轻声安慰着老妇,才得知东家不幸早逝,借钱进的白扇囤积过多,卖不完就没有钱还债。
李白看了一眼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白扇,念头一起,便执笔题诗作画。所有白扇竟被李白即兴泼墨,摇身一变成了水墨丹青之作。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遒劲有力的苍老笔锋,老妇自是瞠目结舌。
最后临走之时,李白嘱咐老妇这些扇面要价三斗米,少一点都不卖。老妇这就苦闷了,要知那时的扇面一把也值不到一斗米啊!李白胸有成竹地保证,三天之内若是卖不出去,李白亲自偿还老妇欠下的债款。
老妇犹豫着将扇面摆了出去,心想着多少还是能换一点钱。半晌儿,老妇的店门前就被堵得是水泄不通。这些人也不讲价,卖到最后竟还有客人互相抬价互相争抢。甚至连上门要债的人,也不要银两,只求这些扇面。老妇这才知道,给自己题扇面的人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大诗人李白。多少王孙贵胄都求不来一件李白的墨宝啊!
只是当她赶往李白所住的高升店时,李白早已经游历而去了。他在老妇店外等了一日,看着生意是络绎不绝,估摸着老妇的债已然不成问题,便潇潇洒洒而去。从此后,这条小巷就因为李白号青莲居士,而被称作“青莲巷”,也就是成都现今的“青莲街”。
李白和杜甫的关系极为要好。二人在安史之乱爆发后,都有亲唐玄宗的意思。只是杜甫并未在朝为官,而是前前后后在草堂一住竟也有了四年之久的光阴。在这四年里,杜甫创作的诗歌不下于两百首。最开始那一首《成都府》还在感叹自己的故土,而这一刻,杜甫已经从内心深处爱上了这座城市——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杜甫《赠花卿》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江村》
杜甫脍炙人口的诸多古诗中,有一大半是在成都完成的。一首《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短短的四行诗,六个景物就将成都早春的美景描写得是一片生机盎然。一动一静,是黄鹂与翠柳,是白鹭与青天;一黄一翠,一白一青,醒目的颜色,是春天的气息。杜甫透过窗户看向西岭雪山,只望自己在千秋百世之后,也能拥有如这皑皑白雪般纯真的心境。驶向东吴的船,是承载杜甫人生之路的船,只是他并不知自己的归宿,自己的路,究竟是在哪个方向?
世事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成都无论多么惬意,杜甫也不能彻底忘记安史之乱带来的痛苦。草堂也因为杜甫一些好友的离去,而变得冷清和荒凉。多年未修葺的屋顶,可还撑得过这个雨季?
那年八月深秋的暴雨,来得急,又来得猛。狂风四起,吹落了草堂屋顶的草。年过半百的杜甫,只能艰辛地去搜寻茅草的下落。它们随风飞过了浣花溪,落在高高的树梢上,或是飘落在水洼里。孩童欺负杜甫年老体弱,故意抢走了他的茅草。他却只能拄着拐杖,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那帮孩子越跑越远。
忽然间雨势凶猛而来,茅屋开始漏雨。加上蜀地本就潮湿,盖了多年的棉被开始传出了霉味。杜甫看着自己的孩子睡在一旁,都把被子蹬坏了。不由得叹了口气,再次因为安史之乱而彻夜无眠。
就在这样的夜晚里,落寞不得志的杜甫,喊出了天下所有人的心声。这个梦,何时才能实现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品川味·人生得意须尽欢】
故事老茶馆
时至傍晚,华灯初上,成都的街上却依旧是人头攒动。我夹在人群中,随着几群闲散的人走进了一条窄小的巷子。霓虹璀璨的灯光隐在了身后,这里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我情不自禁地用指尖抚过墙壁,叶子划破路灯投下的斑驳亲吻着我的手。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常去爷爷的茶园,通往茶馆的路也是这般古老的墙壁。
起风了,春池的水泛起了涟漪,低矮的茶树摇晃着枝桠。不听话的一片小茶叶乘风远行,它飘过茶园,飘过流水,舞动在空气里。偶尔打个旋,落进了一摞茶叶里,落进了挑夫挑着的扁担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我走着走着,无意发现了一间老茶馆,老的看来很有历史了。像是从泛黄的旧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样。我走了进去,像走进了渊源的过去里。斑驳的古迹,宛如郑板桥笔下的翠竹散发出了淡淡墨香。雕花的窗棂,虽说有了风雨的痕迹,却依旧看得出曾经的娇容。压弯腰的老树,不止挂着新老的叶儿,更有叽叽喳喳的鸟笼,好一番热闹。一旁的院里,还有有些年头的水井,这里的茶都是用大地最原始的乳汁所沏。
成都的老茶馆大多都是露天在院子里的,没有华丽的装饰,有的是通俗的安逸与休闲。五六张藤条的竹椅,围着一张四四方方、不大不小的案几,案几上是成都老茶馆最常见的盖碗茶。上是盖,下是托,中间是盛茶的茶具。揭开茶盖,蒸汽扑面而来,茶叶安静地躺着,像是夜晚宁静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呷一口,沁人心脾。
喝惯了大都市里那透明玻璃杯子泡的绿茶,习惯了头顶上方不停变幻着光线的璀璨,坐惯了让人昏昏欲睡的软式沙发,这一刻我才觉察了品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乐趣与文化。一盏盏盖碗茶,像一个个跃动的说书者,述说着茶客在这里从天亮到落日,西斜到东升,不一样的人生故事。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摘自玉川子《七碗茶诗》
成都的茶馆绝对不是清净之所,这里只会是人声鼎沸,吆喝不断。阳春白雪皆在一堂,没有地位富贵的悬殊,四面八方来客凑在一起就是一个“缘”。三五成群喝茶的客人,不一定相识,但是依旧可以摆开“龙门阵”,上天入地,古今中外之事,兴之所起便大大侃谈。
“龙门阵”是成都人泡茶馆的精髓。相传这个“龙门阵”得名于唐朝薛仁贵东征时所摆的阵势。因为在成都茶馆里,但凡是说书唱曲的艺人,都会讲薛仁贵征战沙场的故事。讲他的龙门阵是如何离奇曲折,渐渐地,当地人便用“龙门阵”这一说法代替了他们闲聊八卦之意。
这摆“龙门阵”还是需要技巧的。即便是平淡如水的生活琐事,这里也能添油加醋地吹得是不着边际。引得众人或是捧腹大笑,或是凝眉深思,怎一个“热闹”了得!
在成都的茶馆里,时常会听见人们在谈论李伯清的段子。这位评书艺术家,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也是在成都的老茶馆里,泡出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道路。“那双小小的三角眼,和那撮脏兮兮的胡子,直勾我的魂儿”,这是爱听李伯清评书的人,对他外貌的描述。
他没有精致如雕刻的五官,没有英俊挺拔的身材,或许也正是因为他其貌不扬的样子,才能和茶馆里形形色色的各路人打成一片,就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没有虚浮的外貌,却拥有一张会说话的嘴和一个会思考的大脑。他能将琐碎的生活杂事说成有滋有味的故事,他能将世人愤恨不平的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他能以幽默诙谐的方式唤醒世人对生活、对自己和对世界的思考。
作为一个成功的评书者,他离不开生活,反而需要比他自己经验更丰富的阅历,于是,成都的老茶馆便为他提供了这样的场所。当年的他,梦想着当大厨师,却只成为了一个蹬三轮的车夫。身为车夫的李伯清,却最爱去茶馆等待客人。一边等,他还能一边听茶馆里的人“摆龙门阵”。那天,他忽然听见有几个人在闲聊《水浒传》,爱凑热闹又爱聊天的李伯清便参与到他们其间,说得是有声有色,讲得是曲折迂回,竟把其他人听得是瞠目结舌。
这时,人群里的一个人站了起来,邀请李伯清跟他到另一家茶馆去。李伯清也不曾多想,便跟着去了。到了另一家茶馆后,那人忽然对茶馆里的客人说李伯清是他的师兄,说书说得比他还好,让众位客官捧场。这个时候,李伯清便发现了自己将来的另一条出路。
这条路,一走就陪伴了他大半辈子。在成都茶馆里,像李伯清这样说书的人不占少数,想要脱颖而出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凡事开头难,只要熬过了黑暗,便会看见第二天的朝阳,那个时候,我们才会知道,世上最美丽的景色是什么。
成都人爱喝茶,成都人在喝茶的时候还爱“摆龙门阵”,也爱听故事。俨然就是一个听故事的茶话会,是成都人最爱的休闲方式之一。岁月悠悠流逝,不变的,还是一壶水,一碗茶的滋味;不变的,还是一方桌子,几个或熟悉或陌生的茶客,聚在一起谈天论地的热闹;不变的,还是品一口茗茶,放松身心,忘却烦忧的舒适。
这是个有故事的老茶馆。也是个有老茶馆的故事。
变脸话川剧
走在成都的古镇里,几乎都能寻到古戏台的身影。它们或大或小,或雕梁画栋,或古朴自然。夜色笼罩下的戏台却更有一番别样的景致。即便是空无一人,咿咿呜呜的唱腔声犹在默默地讲述着爱恨情仇,一起一伏的水袖似在律动舞韵中期盼谁的到来。多少个含苞待放的女子,曾经执笔描眉,粉饰着自己却上演着别人的故事?
“天上人间,金玉良缘,寻觅真情一片。不愿登仙成虚幻,愿笑比翼情意绵。聚散依依总有时,难让光阴锁月圆。船舟借伞,蒲阳惊变,断桥破镜重圆。善恶美丑总分辨,不堪回首苦与甜。万种情思挥不去,一曲悲歌唱奇缘。”
川剧剧目繁多,涉及之远,“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完的三列国”。而《白蛇传》是川剧剧目中流传最广的一首。白素贞与青儿的姐妹情谊,与许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真挚爱恋,更有与许仕林感人的母子深情,脍炙人口,耳熟能详。
虽说《白蛇传》的剧种颇多,但是在川剧在这一剧种中,最大特点便是两人分饰青蛇。在文戏中青儿是由娇滴滴的红颜女子装扮,而武戏中青儿则是勇猛无敌的男儿形象。宏大华丽的场景,尽显千年修仙、缠绵悱恻的亲情、友情与爱情。
成都拥有悠悠千年的历史文化,更是不可替代的戏剧之乡。“蜀戏冠天下”,是唐朝给予川剧最大的美名。传闻,“变脸”是上古原始人民在面对凶猛的野兽之时,为了恐吓它们远离人族,才在人的脸上画上不同的图案。而川剧,则巧妙地将“变脸”这一手法搬上了戏剧的舞台。
用各种材质和颜料绘画而成的“脸谱”,就是川剧“变脸”必不可少的道具。根据戏剧情节的发展,角色人物思想和情绪的起伏和变化,来迅速巧妙地更换脸谱。这样就可以在时空有限的舞台上,将抽象朦胧的人物感情表现出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琵琶记》
《琵琶记》是川剧界公认的改编戏剧中的“四大本头”之一。在这个故事里,她是贤惠在家的贫困妻子,他是高中状元却被迫再娶的相公。二人本是结发夫妻,奈何权势相逼,不得不分离。在家的她尽心伺候公婆,相思之苦却是在日夜缠绕着她。他身处豪门之地,却是金玉珠宝也掩饰不了的痛苦,仿佛是被关在笼子里失去自由的飞鸟。
她在公婆病逝之后,自己拙劣地画了公婆的肖像,背着琵琶,就进京寻夫。一路的坎坷与辛酸,让她尝尽了人生百态。终于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是她的相公高中状元圆了一家人的梦想,更使她终于寻回了她爱的归宿,圆了夫妻二人共同的梦想。
这是一个千年前平常的故事。但是,平常不平凡的故事,却依旧还在不停地上演着。成都的齿轮,还在灯红酒绿与诗词歌赋的融洽中缓缓前进。古今交融,任凭钢筋水泥铸成的大厦有多么的坚固,历史和时间沉淀下来的睿智与闲适,还在这座城市里,随着茶香愈发醇厚甘甜……
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
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青丝金络白雪驹,日斜驰遣迎名姝。
燕脂褪尽见玉肤,绿鬟半脱娇不梳。
吴绫便面对客书,斜行小草密复疏;
墨君秀润瘦不枯,风枝雨叶笔笔殊。
月浸罗,清夜徂,满身花影醉索扶。
东来此欢堕空虚,坐悲新霜点鬓须。
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
——陆游《成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