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姑姑是看出了一点端倪。虽然做小并不是不可能，但胡兰成毕竟身世背景颇复杂，这也许更是她有所担心的地方。而此时，她也只能唐突地问上这一句，因为这只涉及一个人的家庭私事，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妥。
初入斗室的惊诧
胡兰成听了张爱玲姑姑别有深意的问询，忍不住哑然失笑，可是这笑意里没有尴尬，却流露一丝坦然。这时代毕竟没有全然告别旧时的陋俗，三妻四妾、寻花问柳，似乎也稀松平常，更何况他只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式登门拜访自己的文学偶像，也确乎不值得十分大惊小怪。张爱玲也被惹得笑了起来，慵懒得仿佛要时刻关照自己的心情。宝蓝色绸袄裤遮住修长的双腿，腰肢和脖颈都细长而骨感，只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裹挟着与生俱来的平和神情，令她俨然变成一个总巴望着保护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大孩子。
胡兰成打量着张爱玲，似乎她今天带的那副黄边框眼镜，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般。谁能说不是呢？胡兰成信心满满，所以表情也格外轻松自然。他追女人，向来有十足的把握，何况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想捕捉住眼前这从未谈过恋爱的二十四岁女青年，想来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只不过，张爱玲可不是等闲之人，若想深入她的内心，还需得下上一番苦功。这就是为什么他与她初次见面时，要花上五个小时时间来与她倾心畅谈的缘由吧。
她向来不愿多言语，而且个性并不激烈，何况今天，那青春的脸庞也显出圆润丰满的韵味来。这一切对胡兰成而言都是极好的。
于是张爱玲款款引他进屋，一幅斑斓的画面展现在胡兰成眼内，他凛然感到一丝“兵气”，不觉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来他在文章中，称颂张爱玲的居室犹如刘备当年进过的孙夫人的房间一般。只是为什么这虽不宽敞却略显奢华的小屋，竟引得他用兵家之府库来形容呢？
他再细一询问，才知原来这房间的布置，大抵出自爱玲的母亲以及姑姑之手。联想到张爱玲的母亲乃是武将家庭出身，这房间布置的“兵气”就不足为奇了。她对他说：“这房间原本是我母亲出国前布置的。如果换了我自己来弄，恐怕颜色比这还要更刺目。因为我喜欢火红刺激的颜色，小时候作画，也爱用橙色打底，虽不合道理，却让人感到暖和与亲近。”
他恍惚懵懂中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女孩子的内心有千年的冰封雪蚀，所以才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团燃烧的火，最好是像太阳一般温暖明亮，才能融化她被冰雪包裹着的心。
其实，张爱玲未尝不是一个笔调平和老练，内心却火热激情的作家。她对暖色调颜色的痴爱，尤其是喜欢炽烈的红色，正是她内心渴求温热的亲情、爱意的写照。越是缺少，越想拥有，可见她缺少的是爱的余温，如同暮色苍茫中的一抹殷虹，虽遥不可及，却洒一天烂漫的霞光，这情境也许会令她陶醉，便颓然爱上了火的颜色。
胡兰成一时竟不知如何夸赞这房间才好，于是拿捏着分寸说了句：“你这里布置得非常好，我过去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也许，胡兰成一向是把张爱玲同贵族一起联想的。所以，这层认识之上，自然多了几丝崇尚和虔敬的意味。只是他根本不满足于单单停留在这一层面。他对每个女人都一样，想快些捅破那层窗纸。所以追求女人的时候，为了保持一贯的神速，他会不惜软磨硬泡，下足了功夫，也用足了时间，非得到手不肯罢休的。
既然张爱玲否认这独特的房间是自己的杰作，胡兰成便更是吃惊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卓尔不群的张爱玲，自然回答也会是极具个性。一般人岂能领会？可胡兰成也是个乱世文人，不仅此处极通，而且对一个年届四十的已婚男人而言，这小女子的内心又岂能瞒得过他的耳朵？况且，张爱玲有的是天才和神秀之笔，阅历却根本不及他。同张爱玲攀谈，他的见识还是富富有余，轻松就可驾驭局面。
张爱玲回答：“是深深的洞窟。”
不假思索的回答，换了世俗男子，一定以为她言语异常，或是在开玩笑。可是胡兰成却对她十足地了解。一则说自己喜欢火红炽烈的颜色，二则又说自己喜欢住在不见阳光的洞窟里。她一方面缺少真正的爱抚关怀，所以想烤火取暖，抵御无爱的苍凉寂寞的清冷；另一方面，却自闭郁悒，宁愿躲着不见人，也不想这个世界对自己再多施加一份伤害和掠夺，对爱的无情的掠夺。
胡兰成的怜爱之情，此时仿佛要溢出躯体之外。也许他对于铅华素质的女人，一向是钟爱有加，可是面前这个女人，守着清白的身家，显赫的家族背景，却一如蝴蝶的蛹一般，包裹在密密织就的白色微软的茧里面，本不愿暴露出来，却明明就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在那意蕴深长的话音里展露无遗。他此时不禁心中暗忖，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再娶一个女人为正室的话，那么张爱玲是可以在这位置上的。
但毕竟南柯一梦，醒来便一切渺无影踪。以后，胡兰成毕竟不承认张爱玲是她的正妻，只认她做自己的一个妾。知情人说，他不承认是因为张爱玲自分手后，向来不给他回信。但这确乎着实可笑。既然滥情的结果，是曲终人散，他继续频繁写信，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是想继续纠缠下去不成？张爱玲始终不能长期忍受一个人的朝三暮四。她漂泊无依的荒凉身世之感，加上乱世摇摇欲坠的命运摆布，使她更加接受不了感情上的归宿如此薄情寡义，朝云暮雨。
于今这个男人，日后会在某个时日，变成她的天，她的地，然后又陡然坍塌下去，令她双手颤抖着都难以支撑，于是心跟着一起沉到深深的洞窟里，沉睡后便再也不愿醒来。
她仿佛很享受这种自然随意的聊天方式，可以敞开心扉侃天论地，畅所欲言。作品是她与世界对话的终极路径，可是现实生活中，毕竟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心心相印，甚至一个都无。于是她聊起了喜欢的颜色，说自己喜欢任意的浓烈色彩，但是没见过谁家有深紫的墙，除非在舞厅里才有。她还说，最好是一个没有回忆的颜色，因为回忆总不免有点悲哀。
胡兰成几乎要听懂了。他只是感到这个女孩子其实内心忧郁，缺乏明艳的色彩，且再加上冲淡悲凉的人生观，更显得其实弱不禁风，并不像那身材这般挺秀傲然。更何况此女的文章，对人性看得太透，不免有彻骨的寒意时时袭来，让人忍不住打个冷噤。她从未用幻想的成分美化现实，或粉饰自己的作品。她的想象力是对现实的渗透，而不是刻意拔高。所以，她的内心只有透彻，不存一丝幻想。
不知胡兰成有没有问过她，回忆为什么竟然会悲哀呢？可是他其实再明白不过，这个女孩子的回忆里，尽是些悲哀的成分，如果哪一种颜色引发了她对过去的回忆，她就会躲进洞窟里刻意排斥这回忆。可见，她的二十几年的光阴，过得并不如意，而且深陷悲凉，无法自拔。只好借浓烈的颜色暖和自己，却又怕这炫目的光华夺走自己的当下，让回忆占满内心。
这样薄凉的女人，其实不需要金钱物质，不需要门当户对，甚至不需要名分，她只需要一个能理解她的人，用爱深深地包裹她，使她从此不致被冷风侵袭。如果你慢慢走近她的内心，她会用一世的爱回报你。可是如果你有负于她，这颗心要花费一万年的时间才能将伤痕抚平。
胡兰成突然更加有了信心，也就更平添了几分奢望。毕竟，她虽贵气，却不是非常美丽。而且，她感性，却夹杂着纯然的理性描绘这个世界，因而得不到出路，也就终究得不到解脱。
结果这一日他又坐了许久，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自己的生平，讲文艺理论，博得的只是张爱玲一贯的侧耳倾听。
的确，以她作品的浑然老成，那种看透世事沧桑的警醒，她对于同龄人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没有必要过于探究。连她自己都承认，她对同龄人带一丝瞧不起的意味。如果不遇到一个同样浑厚持重的成熟男子，她的情感还真是难得寻到一处容身之所。
于是胡兰成就这样从天而降，可是却并不是她可以终身依赖的情感归宿。
此时胡兰成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似乎总是跃跃欲试般想炫耀自己的见识、才情。他喜欢在情事上斗法，认为男欢女悦，既像舞，又似斗，正如双人舞需要彼此一唱一和的协调，男女相斗如果不棋逢对手，只怕会少了个中韵味。而且，民歌风俗中，亦有男女相难的情节，更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无非比的是聪明。
从这一点来讲，胡兰成同张爱玲之间，应该不仅仅是男欢女爱，肌肤相亲可以一言蔽之。有人说，同性之间互相妒忌，就不是真朋友；爱人之间如若互相妒忌，却可谓真爱情。
果真是不是如此，尚无定论。可是胡兰成虽是情场上的老猎手，遇到张爱玲，也难免总是想同她一较高下。也许，同张爱玲相爱的日子，他是全心爱着的。只是日后遇到其他女人，同她们相爱的日子里，他也是全心在爱着，张爱玲这个旧人，便显得可有可无。胡兰成之心，真真如同风中的蒲公英种子，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文人之间的争斗，在他们之间似乎上演了一辈子，又似乎只是胡兰成单方面一厢情愿。对张而言，如果失去了爱情的依托，一切便如一纸空文，毫无意趣。所以，此后无论胡兰成同最后一个妻子佘爱珍如何用文字逗引张爱玲的注意，吊她的胃口，她都是优雅地以不回应应之。
此时，他也许让张爱玲卸下一个又一个心理包袱，有种重获新生的对心灵自由的渴望。但有朝一日，他会成为她情感的枷锁、心灵的桎梏，以至于金钱上的拖累。
可是现在这一切怎会露出端倪。这次交谈，毕竟是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的开始。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胡兰成尽管一再上阵摆出文人斗法的姿态，张爱玲却并不应战。今天莫不是如此，胡兰成动用十八般兵刃，张爱玲只赤手空拳，有来无往，他的一切过招，她都没有接招。
可是爱情这一招，是她猝不及防的。
思君不见，共饮江水
这第一次谈话，如同棕榈树的叶子，时而形成半圆的扇面，时而仿佛翠绿色的凤尾，为这间温馨的小屋，又增添了几许诗意的色彩。
张爱玲又笑着谈到，胡兰成前段日子的牢狱之灾，其实自己是知道了，还曾与苏青相携，替他到周佛海府上求过情。
苏青替自己求情的事，胡兰成一定知晓，而且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写信或托人捎口信给苏青也未可知。但他是真不知道，原来爱玲也曾陪伴苏青同去。两人原本就是上海文坛上两株最明艳耀眼的玫瑰，而且惺惺相惜之中，显出非比寻常的交情，即使有事苏青拉上张爱玲一起去办，也不足为奇。只是此时，胡兰成正为张爱玲神魂颠倒之际，忽听得她这么一说，反倒又是一番惊喜。转而，他只在心中认定张爱玲的单纯幼稚。政治场上的事情，对她原本没有什么顾忌可言，甚至自己下狱，她都不自觉地卷入了。
幼稚的女人最好，幼稚而寂寞的女人，更是好上加好。不知胡兰成是否一直在内心嘲笑这个女孩子对感情的幼稚和没有防范，还是他对所有女孩子都是这种感觉。总之，珍珠还在蚌壳里的时候，你一心只想得到它；得到之后，却发现世界上原来有无尽的蚌壳，含有无数颗珍珠，大小不一，色泽各异，如若能将每一种珍珠都如数玩味一番，真可谓不枉此生了。胡兰成一生喜欢在如珍珠般的女人身上打转，徘徊在由自己和女人们构成的舞场上，在灯光迷离闪烁中，在舞池里铿锵曼舞。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莫过于女人。
只是这时张爱玲所说的与苏青同去的理由，竟然是胡兰成使她起了“怜才之念”，才答应与苏青同去奔走。其实这话里未尝没有刻意恭维的成分，毕竟两人刚刚结识，并不熟知，她也只是把他当成南京政府文化界的一个要员看待，不得不适时逢迎一下。可见张爱玲虽不善言辞，却并非没有任何心计。胡兰成惊讶之余，竟连感谢二字都忘了说，心中只觉得她幼稚得可爱，难道这女孩子看不出我对她的拜访非比寻常吗？
张爱玲一定感觉到了。可是这个时候，男人的追求对她的符号作用只有一个，就是带给她被人追求的骄傲和欣喜。女人喜欢被男人捧在手心里慢慢融化掉，如同她沏给胡兰成的加了糖的清茶，淡淡地发出一丝甜的味道，留在口中，便不愿它消散，希望在记忆里也长久的留存下去。
这次谈话，无意间又消磨了半日时光。此时的张爱玲，对爱情的态度是慵懒而被动。芳心未被打动之前，女人总是这样懒惰地不愿去求索适合自己的爱情，却像等待久旱之后的大雨一般，只管静静地守在那里，而不论从天而降的这个人，到底能不能给自己带来终身的幸福。
姑姑是个明眼人，也知道女大不中留。在上海文学界早早就享有盛名的侄女，二十四岁的芳龄，也确实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是凭她对爱玲的了解，这个小女子个性不乏古怪，特立独行，对同龄人不屑一顾，且缺乏基本的生存技能，她的婚事，想来也不是那么好办的。既然都是接受过欧式教育的新人，谈一场自由恋爱，似乎自然而然，可也需这小女子自己看中才可以，也需得两个人在一起外人看来般配才合适呀。
于是姑姑又笑着打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姑姑只看到他眼神明亮，却不知胡兰成只有在追求女孩子未到手，或热情的余温未了之际，才会以如此明亮的眼神视人。他生命中的那点激情，全靠艳遇支撑，一旦点燃一把火，除非他自己，别人是休想将其熄灭的。
爱玲只是发出一丝浅笑，并没有说什么。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步幅中显出桀骜不群的优雅。如果在当代，张爱玲称得上身材高挑的骨感美人。然而那个年代，她也许算不得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只能算做一株长得很高的含羞草。
晚上，月亮又像平常一样，孤零零悬挂在头顶，月光漫过窗外树的枝干，又透过窗子倾泻进来，照到地板上。似乎比白日里还要清晰的地板的纹路，此刻也在静谧之中越发显得离奇古怪。
张爱玲微阖的眼皮，挡不住她如溪水般流动的涓涓思绪。这个男人，显然是个杂家，虽不至于被旁门左道牵了去，也离经叛道得可以，言谈之中不含世俗定论的影子，而且他在政要之中，也还算得是个读过一些书的文人，举手投足间便沾了些许文气，还不至于像一个脑袋吃得滚圆的旧式官僚般俗不可耐。
何况，他对她是那么看重，不惜花上这许多时间与她攀谈。如今在他眼中，她简直是至高无上的。女人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为了一时的被宠爱，宁肯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背上许多负累，仍不忘当初之旧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