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桥的前面就是“丁”字路的“勾”了，拐到“勾”上那条路就是家属区的大门。石桥不宽，按照二十年前并行四辆手扶拖拉机的宽度修造的，那时候算是宽的了，二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不过是有些破损的地方浇灌了柏油，柏油和石板又不能嵌合的很好，大大小小的裂缝就是石桥苍老的皱纹吧。过了石桥就不是县城了，一河之隔，一桥之隔，就是中国特色的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分界。当你站在这个分界点上，仔细想想农村和城市户口给人们带来的困扰甚至是命运的巨大差异，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上高三的时候，和杨静最要好的一段时间，天天下晚自习，她们两个就是在这里分手，杨静继续过桥，雨涵拐到“勾”上，后来最后一次晚自习两个人走在这里，杨静告诉她：“我退学了，明天就不来了，家里说考上大学也没用，将来还是哪来哪去，我还得回农村，那时候岁数大了，找不到婆家呢。再说家里也供不起我了，只能供弟弟上学。”雨涵第一次隐约明白人和人是不同命运的。那晚，雨涵目送着她的好朋友的身影慢慢消融到对面没有路灯光的黑暗中，心里挣扎着伤心和无奈。
也就是那天晚上，雨涵愣愣地站在石桥前面，突然发现，周围变了，石桥板弯曲起来，一根一根路灯杆和石桥栏杆也都弯曲了，路弯曲了，树弯曲了，天空弯曲了，星光和路灯光也弯曲了，她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球里，球面的曲面是无数不同圆心的同心圆的弧线。所有实在的物体，不再有简单光滑的边界，一切都像是碎裂了，炸开了。坑坑洼洼，缠绕扭曲，断裂交错，又自相嵌套，好像是被上帝之手，把所有的物体都随意的撕碎了，又随意的拼贴叠加在球面上，没有固定的边缘，没有明晰的线条，而所有的物体还在不停地生长新的断裂，新的拼贴，在分叉的物体上生长新的分叉物体。当这些分叉以曲线网状迅速生长并像雨涵压迫而来，雨涵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扁扁的虫子，紧紧贴在球面上，无数的圆弧也在像外界扩大，但是它们没有边界，雨涵是出不去的，她只能沿着弧线爬行，雨涵拼命地爬了一段，企图躲过急速生长的分叉，但是她很快发现爬的再快也是没有用的，网状分叉也是以球状面生长的，如果生长速度超过外面的球体扩张速度，雨涵就被压扁了，那雨涵也就变成了一个分叉，一个粗糙的物体的毛边。
正在雨涵冷汗满身，要崩溃地大哭的时候，有人拽了她一把，她好像从什么里面一下就挤了出来，她脖子上的白纱巾却被拽了下去，飘到那些可怕的分叉里，迅疾破碎分散到许多分叉上。
“雨涵，雨涵，你干嘛呢，发什么愣啊！”是他。他和别的男生走在后面，看着雨涵站在石桥上发愣，本来想吓唬她一下逗她玩的，躲了半天，发现雨涵有点不对头，好像整个人都傻了，所以赶紧上来叫她。
雨涵听着他着急地在叫着她。一边拼命地摇晃着她，慢慢回过神来。“哇！”的大哭起来。
后来雨涵一次一次清晰地给他讲过那个可怕的经历，但是他怎么也不信，他说：“你肯定是自习课上立体几何题做多了，看什么都成了立体几何体。”
雨涵急了，说：“那，那我的纱巾呢，纱巾真的没了，我亲眼看着我的纱巾碎裂了，变成无数碎块，飘到那些分叉上了。”
“你肯定是把纱巾丢在了路上，被别人捡走了。”
后来为了哄雨涵开心不生气，他才说，“好了，我信，我信。”
只有那一次，雨涵进入过那个奇诡的空间，后来雨涵晚上再下晚自习绝对不敢走到那个石桥上了，她心里坚信自己绝对不是发癔症。
雨涵站在石桥边想起了这些往事，她又想，杨静为什么那么奇怪呢？怎么我一回来第一个人就见到了她呢？怎么我一回来第一件事就想起了那次诡异历险呢？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对吗？在暗示我什么呢？
拐进家属区的大门，左手边围墙里就是她小学校了，她经过校门，停了停，还是进去了。
因为是星期天，学校放假没有学生，非常安静，门口的老师拉开小窗户问她：“您找谁啊？今天没人的。”
“老师，我不找人，我就是想进去看看，我以前是这的学生。”
“哦，那进去吧，这两天还老有人来看，奇了怪了。”
雨涵走过操场，以前他们都在这里做早操。好像有好多藏匿起来的声音一下被释放了出来，从灌木丛里，从小树的叶尖上，从两旁的简易乒乓球案子上，那些声音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雨涵想说：“别着急，别着急我的小伙伴们，慢慢说，一个一个地说，我都听得见。”
雨涵走进一楼的第三间教室，那是他们上三年级的教室，绿漆的墙裙斑驳不堪，后面的板报还是那几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前面老师用的黑板，还是木板刷黑墨，每次擦黑板都吃好多的粉笔灰。
“来，我帮你擦！”他说，拿过雨涵手中的板擦，雨涵个子矮，够不着黑板上面，踩凳子也够不到。雨涵怕老师批评，就奋力地去够，一次板凳倒了，雨涵坐了一个大屁蹲，班上淘气的男生都哈哈大笑，雨涵又疼得站不起来又窘得哭不出来。只有他，走过来，一声不吭，扶起雨涵，拿过板擦，从那以后，每次轮到雨涵擦黑板都是他默默地先帮雨涵擦了。
“来，我帮你擦。”
雨涵又一次听到他说，又一次看到他转过脸来微笑着看着她。
“炎龙！”终于这个尘封在心底的名字，二十年了第一次脱口而出。二十年了，雨涵以为她早已把这个名字一铲土一铲土埋在了心底，深不见光的角落里。原来它从来都是生长的，直等到这一天破土而出。当爱只剩下呼唤那个名字的时候，爱依然顽强的生长啊！
雨涵压住心跳，走到家属区中心球场，但，那里没人。只有一红一绿的两个孩子蹲在篮球架下用黄土和泥玩扣馍馍过家家。
一个小童说：“我不跟你玩了，你把馍馍都扣碎了，你真笨。”
另一个小童说：“我再重新给你扣不行吗？扣好多好多不行吗？”
“不行，不行，那和刚才的不一样了，刚才的好看。”
“我给你扣一样还不行吗？用刚才的模子不就行了嘛。”
雨涵静静地听着，鼻子酸酸地，但是她不让自己再哭了。
“炎龙，你在哪？你怎么会不在这里？”
雨涵想了想，拿起手机，鼓起勇气回拨了那个号码，“你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