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庭从香港回来后,很快上海办事处的负责人邹全海就被停职接受内部调查了。消失传出后,丁四喜的脸色难看至极,有些以前追随他的人也渐渐转向周宇庭。
年会接踵而至。
今年的年会定在五星酒店,其他城市也派代表过来参加。和往年一样,先抽奖后吃饭。主持人第一个请周宇庭上台致词。他今天穿得很绅士,衬衫马甲外西装配上领结,脸上保持着随和的笑容,按国际惯例说了些感谢和总结的话。
不少女同事拿出手机,对着周宇庭拍照。他笑起来时眼角有几条鱼尾纹,略显沧桑。岁月对男人同样有杀伤力,只不过力度没那么狠罢了。西语叹了口气,心底忽地生出一股“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悲凉来,低下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工作上,周宇庭不会直接否定一个人,而是指出你的问题,直问得你哑口无言,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纰漏,他也能准确地指出来。在场的一些总监和经理对周宇庭已有怨言,终于逮着机会,轮番给他敬酒。
宴席尾声,周宇庭已有醉态,见他往洗手间走去,西语鬼使神差般拎了包,也跟了过去。看着他进了男厕,西语也推门进了女厕。
大冷天的,她穿了一条紫色小礼服,胸部垫了不少东西,硬是挤出一条深沟来。原本期望他看上一眼,但他的眼神只是往她坐的方向扫了一眼,没有片刻的停留。她对着镜子,看到脸上的粉已经不均了,眼线也化开了一点,懒得再补妆,反正他也不会看到她。
再出来时,迎面就碰上了从男厕出来的周宇庭。
顿时心如鹿撞,有些懊恼刚才为什么不补下妆就出来了。
看他的状态,好像不太好。脸和脖子呈现一种紫红色,呼吸也有些粗重。
西语问,“你怎么样?”
他说,“还好。”手却按着腹部,似乎疼痛难忍。
“你不能再喝了。”
“我没事。”他说完往大厅走去,脚步有些不稳。
西语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揪着一样疼,她很想挺身而出,帮他把剩下的酒都喝了。可是,她以什么身份站出来呢?一个小小编辑帮一个总裁顶酒,别人还不见得买她的帐。
酒桌上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鼓掌起哄,西语望过去,原来是张秘书替周宇庭喝下一杯酒。张秘书一向是站在丁四喜那边的,怎么会另投新主?西语在人群中搜寻到丁四喜,他那张胖胖的圆脸隐藏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举杯应酬。
今天的张秘书格外美艳动人,深V领背部镂空连衣长裙,头发挽至脑后,露出光洁白净的脖颈和傲人的事业线,无疑是全场最受瞩目的女人。
销售经理A说:“张秘书,你确定你没站错阵线?”开玩笑的语气,却话中有话。
张秘书面带微笑说,“我是周总的秘书,帮老板喝杯酒是应该的。你不会认为我没有这个资格吧?”
“怎么会?我的意思是好事成双,来,我再敬你一杯。”
“谢谢,我先干为敬。”
销售经理B也站出来敬酒,“周总真是好福气,有你这样漂亮又能干的秘书,羡煞旁人啊!”
“过奖了,我只是做我份内的事。”
张秘书连喝三杯,面不改色。
美女打前锋,男人们哪还敢往前冲,开始持观望态度。
西语也拉上王晓飞,给众领导敬酒,既然她不能明着出面帮周宇庭,至少也要多灌领导们几杯酒,削弱他们的战斗力。今晚她的喝的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虽然脑袋昏昏沉沉,但意识还是清酒的。
宴会结束后,西语被同事架着走出酒店,看人都是叠影。她看见周宇庭扶着张秘书上了出租车。他们的身影晃来晃去,像倒映在水中的波光。她再也扛不住,冲到路边的垃圾桶吐了起来。
年会过后,就放大假了。西语收拾东西回家,许悦留在公寓独自过年。西语邀请许悦一起回家过年,但许悦怕打扰他们合家团圆,婉言拒绝了。对许悦来说,过年是一群人的狂欢,一个人的孤单。也只有在过年这样的时候,大城才会比小县更冷清,所以,她宁愿陪伴这一个城市的孤单,也不愿回去那个凑那些与自己无关的热闹。
西语家在本市的一个县城里,坐大巴回去要两个小时。父亲是军人,转业后分配到公路局,哥哥陈哲珉经营一家电器店,母亲和嫂子都是全职家庭主妇,生活还算宽裕。
嫂子邹晴怀孕七个月了,肚子比同期的孕妇显得大一些。西语讨好地说,“嫂子,你身上没怎么长肉,都长肚子上了,营养一定都给宝宝吸收了,到时候肯定生一个大胖儿子。”
邹晴骄傲地说,“那是必须的,我可不能亏待我儿子。”邹晴花了点钱,知道自己怀的是个儿子,回来以后,骄傲得跟开国功臣一样。
其实西语更希望嫂子肚子里是个女孩,这样哥嫂就会再生一个,如果第一胎是男孩,他们应该就不会再生了。她总觉得家里只有一个小孩太孤单,而且很容易被宠坏了。
晚饭时,邹晴宣布,“我打算去香港生孩子,孩子有了香港户口,以后他的教育,医疗,福利都比内地要好,而且去100多个国家都免签证。”
西语问,“那要花多少钱?”
邹晴说,“我问过中介了,全部弄下来大概要七八万吧,现在公立医院都满额了,只能去私立医院生。当然了,只要为了我儿子好,花再多钱都是值得的。”说完又转头对陈哲珉说,“是吧?”
邹晴脾气本来就不好,现在怀了孕,更没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只有西语,心里想什么口里就说出来了,“为什么非要去香港生呢?香港人口高度密集,生活压力大,在香港月薪上万,也不比在内地拿3000块过得轻松。我觉得真没必要花这个钱……”
邹晴有点不高兴地打断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赢在起跑线上?花这么多钱,不就想孩子出生的平台好一点?中国人口多,竞争大,我们做父母的当然要为孩子铺好了路,谁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将来吃苦?”
西语闭嘴。
聊完孩子,话题又回到了西语的终身大事上。陈老太太问:“西语,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别人给你介绍那么多个,你一个都没看上,你也不看看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别再挑了。再过几年,就是别人挑你了。难怪别人说,女孩子书读得越多越难嫁出去,早知道让你读完初中就去打工。”
一听到结婚西语就头大,闷闷地说,“要是能早知道,你怎么不在怀着我的时候为我定一门亲事,要怪就怪你们没有先见之明,不能怪我。”
陈老太太苦笑着摇头,“顶嘴你就行。”
新的一年又来了,挡都挡不住。
除夕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春晚每年都是那几张老面孔,没什么新意。西语忙着发信息,手指按得飞快。不停地收到信息,不停地回复。
周宇庭发给他四个字,新年快乐。西语觉得,比起那些群发的短信,这四个字虽简单,却更有诚意。她回了一些祝福的话,忽然想起年会那晚,周宇庭和张秘书一起上了出租车,心中一凉,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删掉。她是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人,那晚,孤男寡女,又喝了酒,说不定就滚到床上做醒酒运动去了。那,她的感情该归属何处呢?她还要不要继续喜欢他?
握着手机,有点失落。
外面鞭炮声连绵不绝,可仍觉得冷清,仿佛少了点什么。
小时候盼着过年,现在只盼着年赶快过去。
假期就在吃吃喝喝,走亲访友中一天天度过。
捱到年初六,西语就回公寓了。许久没出门的许悦,蓬头垢面,脸色浮肿,看到西语回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尔,又倒下约会周公。西语不在的这段时间,许悦也懒得做饭,天天泡面饼干,连手机也关了,省了收发一些没意义的祝福短信。
西语有时候也想像许悦这样率性而活,但思及亲人,朋友,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她和许悦最大的不同是,她有许多的牵挂,也不懂得拒绝那些关心自己的人。
公司年初九正式上班。西语比平时早到了二十分钟,每个部门去兜红包。广东的风俗,元宵节之前,未婚人士可以向已婚人士讨红包,哪怕他年纪比你小。西语想,趁还没结婚,不要白不要。王晓飞和她打一样的算盘,两人结伴,逐个部门搜索,不放过一个人已婚人士。
兜了一圈,满载而归。原来未婚也是有好处的。
返回编辑部,正好碰上以周宇庭为核心的一群领导在派红包,两人马上冲过去,连声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周宇庭穿了一件灰色外套,系一条格子围巾,围巾下摆收进衣服里,显得年轻了几岁,脸色看起来也比以前滋润。张秘书也在人堆里,她看起来跟平时一样,职业的装扮,职业的笑容。凭女人的直觉,西语觉得张秘书看周宇庭的眼神有暧昧的成分,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目送他们离开办公室后,西语赶紧打开红包看里面有多少钱。突然想起王晓飞在年会上中了一等奖,有三千块现金,今天人到齐了,是时候狠狠宰她一顿了。
不等西语开口,刘思佳已经搭上王晓飞的肩膀,“王晓飞童鞋,你中了一等奖,准备怎么表示啊?”
王晓飞很豪气地拍着胸口说:“中午香满楼,我请。”
西语高声欢呼,马上打电话订位。
刚放下电话,便收到周宇庭的短信:中午一起吃饭。
是肯定的语气,不是询问的语气。
一边是好姐妹,一边是暗恋的上司,西语权衡了一下,很没义气地选择了和周宇庭去吃饭。为了这顿饭,被王晓飞以不给面子为由,敲诈了今天的下午茶。
周宇庭带西语去了一个本市很有名的酒楼吃饭。如果不是有人请,这种高消费的地方西语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惟恐看了也要买单。屁股一落座,心里马上就找回平衡了,损失一顿下午茶算什么,一餐就吃回来了,值!
不过,开年第一天上班就请她吃饭,总不能师出无名吧?西语开门见山地问,“老大,你为什么请我吃饭?”
周宇庭说,“谢谢你帮我挡酒。”
西语明知故问,“我什么时候帮你挡酒了?”
“年会的时候,你不是拼命跟几位经理喝酒吗?要不是你跟他们喝,只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
原来他看出来了。
西语又问,“那张秘书也帮你挡酒了,你怎么不叫她一起来?”还是,他已经用别的方式报答她了,比如,以身相许?
周宇庭似乎听出她话里的醋意,笑了笑说,“你觉得有必要吗?”
又被他看穿了!
西语心里想什么,他虽然不明说,但清楚得很。
西语恨自己多话,哪壶不开提哪壶,索性埋头吃东西。
周宇庭吃得很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吃。
西语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说,“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我又不能吃!”
周宇庭仍是笑着,伸手过来捏了捏她的脸。
西语僵住,脸已烫得像火烧。
周宇庭弹了弹手指说,“过了年,又长了不少肉啊。”
西语刚才还以为,他的举动是一种亲昵的表态,听他这么说,原来只是调侃她。西语摸不透他的心意,不知他对自己有意还是无意。
吃完饭回到公司,刚好在地下室和编辑部的同事撞到了。
别人看到西语从周宇庭的车里出来,眼睛都直了。
一进编辑部办公室,王晓飞扯开嗓门说,“陈西语,我对你太失望了,你跟周总去吃饭,竟然不告诉我!你们什么关系?坦白从宽!”
“就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纯洁的,我可以指着灯泡发誓。”西语打算抗拒到底。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和周宇庭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他为什么对她特别优待,却又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刘思佳黑着脸,像极了吃不到葡萄的酸狐狸。编辑部三个女人,西语和王晓飞都是单身,只有刘思佳有男朋友。久而久之,刘思佳便养成了一种优越感,觉得以她们的姿质只能找些歪瓜劣枣,没想到西语居然搭上了周宇庭,刘思佳心里堵得慌,越发看西语不顺眼。
中午西语和王晓飞结伴去上厕所,十八楼的洗手间挂了块维护的牌子,两人便去十九楼上。蹲在隔间里,听见外面洗手池边有人说话——
“张秘书,你的手表真漂亮,一定很贵吧?”
“不知道,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男朋友?”
“是周总。”张秘书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小女的的柔情。
“周总?哇塞,张秘书,以后要多多关照哦。”
“你说到哪去了。”
“……”
一块手表和一顿饭,到底哪个情意更重?或者,都只是他表达谢意的方式,无所谓孰轻孰重。
外头说话的人已经走了,王晓飞拍门说,“好了没有啊?没掉到马桶里吧?”
“好了。”西语打开门走出去。
王晓飞一边洗手,对着镜中的西语说,“我支持你。”
西语会意,笑了笑,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