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西语回到公寓,许悦见她眼睛红肿,明显哭过,忙追问为什么。
其实不问许悦也能猜到大概,肯定与周宇庭有关。自从西语承认喜欢周宇庭后,她每天的喜怒哀乐似乎都由他主宰了。许悦一直不看好他们,如果他拒绝了西语,她反而感到庆幸。
“许悦,我今天才知道,他跟他前妻好了,他前妻还怀孕了。”话一开口,西语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许悦没有安抚,倒说,“那不正好,你可以对他死心了。”
西语问,“我怎么办?”
许悦想了想说,“最快的方法,当然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不过你平时又没有培养备胎,现在去哪里找转移感情的对象?”
剩女最大的悲哀,就是连备胎都没有。
“要不你去旅行吧,你不是一直想去凤凰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回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对,凤凰。
西语初一的时候买了一张IC卡,上面印着凤凰古城的风貌,几艘小船停在河面上,河两边是古色古香的房子,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祥和,宁静,令人心生向往。那时候她就决定,长大了一定要去这个地方。
她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马上请假,收拾行李,买票出发。
两天后,西语已经坐在了武广高铁上。
现在,从广州到武汉,跨越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也不过四五个小时,交通工具越来越便捷,通讯工具越来越方便,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却越来越少了呢?
十五年了,西语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坐过火车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回老家,拖着大包小包,一坐火车就是十几个小时,再累再忙,一年也至少回去探亲一次。西语没见过奶奶,她还没出生奶奶就已经去世了。爷爷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年老了也不肯闲下来,每天走几里路,到镇上摆摊修鞋,中午舍不得花钱吃饭,就啃两个冷馒头充饥。爷爷死于胃癌,死的时候,只剩下皮包骨。家人在爷爷的床底下,找出几千块钱,包得整整齐齐,已经泛黄发霉了。这些钱是爷爷修鞋挣来的,留给后人的子孙钱。西语也分到了两百块子孙钱,这钱她一直保存着,那是爷爷的血汗。
自从爷爷过世后,西语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这一次,她想去爷爷的坟前磕头,然后再去凤凰。
西语坐在靠窗的位置,头靠着椅背想心事。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戴眼镜,看起来斯文有礼的男生。动车开了一段路,男生先开口了,“你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
西语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男生尴尬地笑了笑,自己圆场说,“我叫李度,木子李,风度的度。先声明,我不是坏人,只是看你心事重重,我这人嘛,最见不得女生不开心了,所以想跟你说说话。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度,我们今天同坐一趟车,至少也是修了十年的缘份吧,反正闲着也闲着,我们聊聊天吧,你叫什么名字?”
西语没回答,却说,“你,很,帅。”
李度恍了一下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姓李,叫李很帅。”
西语面无表情说,“我是在夸你长得帅。”
李度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谢谢。”
“不过,你不说话的样子更帅。就这样,别吵我了。”西语扭头看窗外,不再说话。
李度好心贴了冷屁股,也不再说话了,拿了本杂志看。
李度,大四学生,二十三岁,自认为长得帅,而且是能当饭吃的那种帅,在学校里也算是风云人物,迷倒了一片无知少女。没想到今天三两下被一个轻熟女打败了,此事传出去,让他颜面何存?他有点不服气,却又无计可施。
动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后,西语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提示铃声是愤怒的小鸟。那天泡温泉回去后,她就将铃声换成了愤怒的小鸟。有人说过,人生就像愤怒的小鸟,当你失败的时候,总有几只猪在旁边笑。现在她就是只愤怒的小鸟,而刘思佳张秘书一干人等,就是哼哼呀呀幸灾乐祸的猪。
她以为又是“XX移动欢迎你”的信息,打开一看,却是周宇庭发过来的。他说:听说你请假了,你还好吧?
她当然不好,可是她难以启齿,只能憋在心里。他年纪大,离过婚,这样背景的男人,她绝对不敢对他有非份之想。可不知为何,现在看他,总觉得是认识很久了,他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个人,只不过晚了十年才出现。
第一次见面,她走错咖啡馆,他对她说,也许三围不是你的优势,你的优势是比别人更坦诚;她问他,您相信爱情吗?他说,我相信爱情,我也相信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许悦失踪,他带她去报警,他说,事情还没有下结论之前,你不要只往坏的方面想;在湘菜馆,他将纸巾递给她说,你的纸巾,别浪费……
往事倒带,历历在目。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都记得。
原来忘记一个人,比爱上一个人更难。
女人是泪腺最发达的动物。一想到他,眼泪又止不住了。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窗外时明时灭。不知过了多久,李度听到旁边传来异样的声音,转过头一看,旁边的女人在哭,她半闭着眼睛,眼泪还是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挡都挡不住。他一时有些惊慌,愣了几秒,然后拿出纸巾来塞到她手中。
西语慢慢平复下来,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发呆。李度见她不哭了,才敢提醒她,“你在哪里下车?别坐过站了。”
“长沙。”
“是吗?我也是,我在长沙读书。”
李度眼里放出光采,西语却没有接他话的意思,重新闭上了眼睛。
短暂的冷场后,李度说,“我给你变个魔术吧,你运气好,今天碰到我,你知道刘谦为什么会红吗,那是因为春晚请我去,我没去,才轮到那小子的。”
西语转头看他。
他拿出一张纸巾,撕碎了,揉成一团,攒在手心里。“看清楚了,现在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再慢慢松开手心,将纸巾展开,刚刚撕烂的纸巾又完好如初。
“掌声在哪里?谢谢,谢谢大家!呃——没有掌声也没关系,谁让我叫李度呢,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有风度。”
看着他卖力地逗自己开心,西语觉得自己着实小气了。魔术本身倒没有多神奇,只是他就在自己旁边表演,自己竟一点也没有看出破绽来,便问,“你怎么变的?”
“魔术师是不能泄漏魔术的秘密的,不过,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可以背叛整个魔术界,从此不在这一行立足。”
西语报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李度也告诉了他这个魔术的玩法。所谓魔术,未解开时感觉很神奇,一旦知道了秘诀,便觉得不过如此。
到了长沙,两人一起下车。
“你去哪里?”李度问。
“望城。”西语淡漠的眼神后面,似乎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
李度突然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离开,撒了个谎,神态自然地说,“真的?我正好要去望城给一个朋友过生日,一起去吧。”
西语没有拒绝。有人带路,求之不得。
望城是长沙周边的一个小县城。西语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老家的家戚也联系不上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爷爷的坟墓。
李度带着她换了两趟车,终于到了望城县。已经过了饭点,两人都饿了,找了家小饭馆吃饭。
城市日新月异商机勃勃地发展着,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连带着周边的小城也一起繁荣起来。小时候,西语每次跟父亲回来都是冬天,这座小城在西语的记忆里是一片皑皑白雪,屋檐下挂着冰柱,河面结了冰,胆大的小孩在冰上走来走去。老家所在的小村庄有一片坟场,一条两边种着白杨树的小路从坟场中间穿过,每次经过那条路,西语都连走带跑,大气不敢出。后来,爷爷就埋在那片坟场。下葬那天,穿着道袍的道士往空中洒米,爷爷的子孙们披麻戴孝,纷纷撩起衣服来接米,他们管这种米叫孝米。那天的情景,西语一直记得。
记忆停留在当时,时间却没有停止。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小城已经焕然一新。李度帮她多番打听,终于找到了西语老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庄。当年的红砖黑瓦,如今都被楼房替代了。所幸,那片坟场还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西语终于找到了爷爷的坟墓。坟前杂草丛生,几株狗尾巴草迎风招摇,显然很久没有人来祭拜了。
西语蹲下来,用手拔掉杂草,手指被草茎勒出红红的印子。李度也蹲下来,帮她一起除草。谁也没有说话,耳畔只有呼呼掠过的风声。
爷爷在西语的记忆中,是一个不爱说话,有点严肃的老人。她记得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她故意把脚上的旧鞋子蹭开一道口子,然后嚷着让爸爸给她买新鞋。爷爷听见了,一声不吭地拿过她的旧鞋,熟练地上针,勾线,不一会儿便修好了。她的“阴谋”没有得逞,当时有那么一点怨恨爷爷,坚持不肯再穿那双鞋……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她一定会把那双鞋子好好保存。
西语点了香烛,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我来看您了。对不起,这么多年没来看您。我已经长大了,今年27岁了,还没有对象,您保佑我找个好男人嫁了吧。爸爸妈妈哥哥都很好,对了,哥哥已经结婚了,嫂子很快就要生了,您要做曾祖父了……”
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想念爷爷,想念逝去的那些时光。
李度默默地看着这个千里迢迢来给爷爷扫墓的女人,她的眼泪像金子一般,闪着耀眼的光泽。夕阳洒在她的头发上,淡淡的,暖暖的光,衬得她像一个天使。
那一刻,他很想把她拥在怀里,给她一些温暖。
回去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气温又降了一些。西语身上穿着毛呢外套,冷风嗖嗖地往领口里灌,冷得她连打了几个寒颤。李度将羽绒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不用了,我不冷。”
西语准备将羽绒服还给李度,他制止了,说,“穿上吧,你鼻涕都快流出来了,多影响市容。你出门都不看天气预报的吗?也不了解一下长沙是什么天气就来了。”
“今天谢谢你了。”西语说,“你不是说有同学过生日吗?你还不去?”
“你还真信啊?我是看你伤心欲绝,怕你一时想不开,才跟过来的。”李度笑着说,“现在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你真这么好心?”西语将信将疑。
“骗你是Hello Kitty!”李度佯装生气,“你不知道望城是雷锋的故乡吗?我们这的人一个个都是活雷锋,你不信?要不要我把日记本拿给你看……”
骗你是Hello Kitty!西语被这句话逗笑了。
她原本只打算在长沙待一天,然后就去凤凰,李度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她在长沙玩了三天。他带她去游览橘子洲头岳麓山爱晚亭,去博物馆看西汉的辛槌奶奶,去吃臭豆腐和糖油粑粑,嚼不同口味的槟榔……
一路上李度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讲这个城市的历史文化,讲他在学校的风流趣事,还教她用长沙话骂人,你国杂拌哒脑壳滴,你硬是蠢得作猪叫啦……
西语原本以为自己吃辣的功力很深厚了,这几天无辣不欢,脸上陆续冒出几颗痘痘,便不敢再吃了。
李度作惊讶状说,“唉哟,我的痘痘怎么跑到你脸上去了?快还给我!”作势去掐她脸上的痘痘。
西语跑着躲开。
步行街到处都是年轻情侣,牵着手的搂着肩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气息。西语从他们中间穿过,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候。
有个小男孩冲出来,抱住李度的大腿说,“哥哥,给姐姐买朵花吧。”
李度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西语,如果她想要,他会买。
西语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买。
李度只好无奈地小男孩说,“大爷,我叫你大爷,你不要每次都来这招,好不好?”
几分钟过去了,小男孩仍坚定地抱着李度的大腿。周围的人见惯不怪,唯恐避之不及。
僵持是没有用的,李度拿出手机,恐吓小男孩说,“你再不放手我就报警了,我叫警察叔叔来抓你,把你关起来,跟老虎关在一起!你还不放手?我报警了啊——”
小男孩也是江湖老手,丝毫不为所动,颇有董存瑞炸碉堡的坚定气概。
“不行,今天绝对不能让你得逞,不然下次你还来这招!”李度四处张望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把掰开小男孩的手,把他放倒在地上,然后拉着西语就跑。
西语还没反应过来,手被李度拖着,踉跄地跑了几步,回头一看,两个彪悍大汉在后面追,顿时吓得脚下生风,踩着五公分的靴子跑得飞快。
一直跑到街的另一头,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本来就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互相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又忍不住大笑,更是气喘如牛。
第四天,西语一个人坐车去凤凰,李度不放心,再三嘱咐她要注意安全,要不定时地发信息给他汇报行踪,还帮她买好了水和饼干。
临上车前,李度对她说,“我要份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礼物?”
李度将她拥入怀里说,“送你一个拥抱。”一时声音竟有些沙哑。
西语也伸手抱了抱他,“谢谢你这几天陪着我,以后你来A市,记得找我。”
“一路顺风!再见。”
西语上了车,李度站在车窗外,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说,“你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对西语而言,此行最大的收获,不是目睹了凤凰的美景,而是认识了李度。他用他的年轻、热情和直率,迅速感染了她,让她排解了忧伤,重温了学生时代的快乐。
踏足凤凰古城,心里竟没有预期的激动,此时的凤凰城,已不完全是当年在IC卡上见到样子了,少了些纯朴,多了些商业气息。
周宇庭的短信西语还没回复,心中的郁结已消散许多,她站在桥上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附言:我在凤凰古城,一切安好,后天回来,谢谢关心。
过了一会,他回:有没有去沈从文故居看一看?
他居然还知道沈从文?西语略感意外,她一直以为他是生意人,只懂怎么赚钱。
她想起沈从文的一句话:我走过无数的桥,看过无数的云,喝过无数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我应当为自己感到庆幸。
她想,我也应该去爱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