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林结婚半年了。她问我,昨夜,感觉怎么样啊?
小晴一个人回到盘古院子的时候,母亲不在家。她用钥匙开了门,在床上坐了好久,在书桌前坐了好久,在衣柜前站了好久。才五天功夫,房间里蒙了一层灰。又去阳台上东张西望,又跑到楼下,每一个房间都看一看,每一样东西都摸一摸。连后排的猪圈都去看看,摸摸猪的耳朵,向它们问了好。
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哥哥的,一封是伊美的。没有若海的,哥哥应该和他说过振山这个人了吧。他不会再写信了,他还会像我一样,在心里思念吗?一切都是多余的了,若海,谢谢你,你不会再对我说一句话了,过去的成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了。若海,你的沉默,让我好难过啊!
他们的信,不看都猜得出会说些什么。哥哥的规劝,哪怕是伊美的规劝,都晚了一步!与其读了信会难过,倒不如不去打开好了。但是,事情就没有可能朝好的方向发展吗?
哥哥说:“你几乎还不懂男女之间的感情,几乎见一个爱一个。你很不成熟,看起来他更不成熟。你们的感情缺乏基础,很不牢固。你们结婚,为时尚早。如果任性结合,你们婚后一定会遇到别人难以想到的烦恼。和他保持距离,你自己冷静反思。休息几天,再回东莞。”
伊美说:“方先生为你争取的一百块钱路费补助,其实是他个人的,怕你不肯接受,才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他以为你真的是母亲病了才急急回去。他关心你是真心的,他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你看,你这么幸运,一出来有人帮助有人关心。你回去后,他把妻子儿子接来了。别人小家庭很温馨,并不是谣传的那样,有些女孩子,自己很轻浮,想靠近他,得到某些方便。如果想回来,随时欢迎你。这里终年阳光明媚,这里处处青春热情,艰苦的生活中有人间真情,有奋斗的理想,苦便是甜了。我爱东莞这片热土,人生处处是家乡。将来,也许我也会离开这里,但是,我们在这里度过一段美丽的青春岁月,一切会成为亲切的回忆。把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抄给你,你共勉: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还好,伊美真是善解人意,也许将来回忆起来,东莞两个月会成为亲切回忆的。为了交到这个好朋友,竟然要远远跑到东莞去。方先生,叫我怎么感谢你呢?只怪小晴头脑简单,刚刚进厂两个多月,辞工走人,哪里来的车旅补助呢?好人啊,祝你一路平安吧。
怎么有这么多的东西?衣服、书籍、小玩意,哪能带得动这么多?她决定只收拾几件应急换洗的衣服,其他的,等母亲以后想通了,再大大方方回来拿。只粗略拣了几件,就有了一大包。当她提着这包东西要离开这个曾经叫做家现在叫娘家的地方时,这脚步忽然沉重起来,迈不开步子。小晴在风中流了好久的眼泪,所幸没人看见。
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宽敞明亮的红砖楼房到那黑洞洞的老土砖屋里去住?不去了,不去了,不结婚了,不要结婚证了!她好像忘记了这几天经历的一切,把衣服原样放好,到地里找她的母亲去了。
母亲一个人在田里捆稻草,地上放着三大担。小晴走过去,轻轻说:“妈妈,我先把这些捆好的送回去。”
母亲也没做声,却在小晴弓腰起身时,用手把草担子按下来,在两头各取出两把小的。小晴明白,母亲本来是准备自己挑回去的。母亲不愿答话,却也默契,把这块地的干草全部挑回去了。下午,又和母亲一起锄油菜。
家里恢复平静,小晴希望能像以前住下来。
下午,住在邻村的小学同学青子约她出去玩。说是先去大成家,还要去范兵那里。又问还去不去东莞,好羡慕小晴见过世面,如果还去,也想一起出去看看,本来早要出去打工,只是范兵不同意。小晴认识范兵,是盘古村的民兵营长,三十多岁了,还有一个儿子。小晴说不去了,也快要结婚了。没想到青子会和一个三十多岁死了老婆有孩子的男人约会,而且已经早就是事实上的夫妻了。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一个女人,没有以前想象的那么难了。不过,小晴还是不赞同青子找个老男人,因为妻子生病,家庭也很贫困。他在恋爱结婚的时候,你还是小孩子,你正刚刚享受恋爱的甜蜜幸福,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不新鲜了。世界上除了范兵没有别的男人了吗?小晴退下来想想自己,虽然失去了理想的爱情,但是,振山,至少是年轻潇洒的,是没有拖累的。唉。小晴啊,一旦变成了女人,就变得多么庸俗啊!她不好意思去批评青子了。
青子领着小晴来到大成家。大成也是小学的同学,他的妻子信主,他们家成了教友们聚会的地方。八仙桌旁已坐了五个人:大成两口子,大成母亲,一个外地女人,还有独眼老人福满。加上后来的两位,七个人围坐一桌。桌子下面生着一炉煤火,屋子里既暖和又呛人。小晴打量陌生女人,她三十多岁,身材矮小,留着短发,干净利索。她说:“主啊,你无边恩幸,欢迎这个纯洁的人!”小晴奇怪,她讲着流利的普通话。青子附在小晴耳边小声说:“福音使者,我们叫她大姐。”
大姐又说:“主我爱你,主我爱你,从今日起,将我身心完全献给你!不再是我,乃是恩主在我心里活。”
小晴听不懂,很想快点离开。青子说,那是替你祈祷呢。大姐要每个人祷告。众人站立,青子叫小晴把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大姐念道:“主啊吾父,替他驱走黑暗,引他到平安家门。你的孩子忍受苦难,幸福降临——”其他人也念念有词,一句都听不清。后来又大家一起祷告,小晴只听到一句“我们在天生的父”。
祷告完毕,大成母亲留大家吃面条,小晴赶紧拉青子跑出来。她问青子到这样的地方来有什么收获。青子说,上次,大姐送给她一套《圣经》,农村也没有什么娱乐,到这里来聚会,家里才准夜里出来。那位大姐,来过十几次了,听说是武汉大城市来的大学生,来传福音,辛劳奔波,不收分文的。到我们村里来,是大成妈妈娘家人介绍来的。
小晴又说:"她看起来也不年轻了,一个女人在外面跑,还到处过夜,不太方便吧。她有自己的丈夫儿女吗?”
“应该没有,她除了传福音不讲这些闲话啊。主内的兄弟姐妹互助互爱,不会散布闲言碎语的。”
大成的妻子祈祷神赐给儿女,他的母亲祈祷身体健康,独眼的老人祈祷得到财富不再受穷受累,要小晴来祈祷,她一时想不出要祈祷什么。虽然不懂她说的那些,但还是有几分敬佩呢。我们这些女人,一辈子只关心自己的鸡鸭,自己的丈夫儿女,从来不关心别人,要关心也不过是讲些闲话来开开心。还有谁会分文不取给陌生人传福音?女人和女人,多么不相同啊!
青子还要去范兵那里。小晴心里嘀咕:在我和青子还不懂事的时候,曾挤在大人们堆里,看范兵那样的青年人胸前挂着大红花去参军;在我们刚刚上一年级,范兵退伍回来,当了村干部,和村里那些长辫子的姐姐走在路上嘻嘻哈哈;现在我们正是恋爱结婚的年龄,他的妻子生病死了,还有一岁多的儿子,年纪也三十多岁了。和我同龄的青子,要去找个这样的男人!
说着说着,就到了范兵家低矮土屋的走廊,他已经在那里迎接她们了。
青子无所顾忌地扑到范兵的怀里,“咯咯咯”笑个不止。将客人请进屋,小晴打量这个简陋的家,清洁,温暖,家具的油漆还是新的,只是带来这些桌子椅子的女主人不在了。
青子关切地问:“范伟呢?”
“睡啦,青子!”他指指里面的房间,将门轻轻带了一下,虚掩着。
青子从塑料袋子里拿出一包东西,抖开,是一套小孩的毛线衣。细细的红毛线,针脚很细致,小晴摸了摸,很密很重很结实。
范兵握住青子的手,把她拥入怀里,去嗅她的头发。
在回去的路上,小晴忽然敬佩起青子来了。她打算来当范兵的妻子,要当范伟的妈妈,要和这失去妻子失去母亲的父子重组一个完整的家。没想相貌平平的青子有这样仁厚的胸怀,真是不平常的选择啊!看看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青子在她成熟温存的男人怀里变得魅力四射,而自己的振山,虽说年轻,虽说做生意,她心里忽然隐隐不安起来。年龄隔阂是怎样消除的呢?看青子,她不需要多想,也许她也想过,他们相爱,就足够了。他们的未来,是从现在开始的,不必计较太多,是吗?青子自豪地说,我已经是范冰的人了,一辈子交给他了。你看,你为什么不说,我已经是振山的人了,一辈子交给他了?
小晴回到家,安安静静,他们都已睡了。在农村,早早吃过饭,喂了猪,没事就睡了。她也没开灯,上楼推开房门,准备上床睡觉。没想床上有个人,一把抱住了她。是振山!他穿得好少,冷得瑟瑟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可怜的人啊!
他压低嗓子说:“我也刚刚来这里,没有人看见我,楼梯间的门一推就开了,我在你房里等着。我等了你一整天,今天生意很好走不开。吃了夜饭,准备在店里歇下来,躺在床上,你不在身边很想你。外套都忘了穿,骑了单车一路飞走,把车放在马路边朋友那里了。这一段田埂好难走,差点掉进你家前面的池塘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