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路边东西不要捡。在哪里过年，真是个问题！
房里没有振山，好像并不见得空虚，只是耳朵里总听到一阵阵轰鸣，总觉得是急匆匆走在马路上，大堵车，各种货马车还有行人混在一起，喇叭声呼叫声，不绝于耳。家里人，村里人，都归于平静了，世界照常运转。家娘为儿子供饭，半碗米饭上放着一双筷子，看到那张空空的椅子，看到饭菜冒着的热气，小晴心中一阵阵饱闷。每年农历七月十一到七月十四，村里每家每户都要祭祖供饭。妈妈们会叫小孩子看看，有没有一个个小小的矮矮的祖先们坐到椅子上来吃饭呀？故去的祖先们吃过了，宝宝才能去吃哟，这样，才能得到保佑，一切顺利哦。小晴并不相信这些迷信的说法，但是，连供饭的饭菜冒出的白气仿佛也发出阵阵聒噪，令她烦恼。这样的供饭，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头七过去了，小晴吃不下一粒米。
盘古院子妈妈托人带了一只泥罐鸡来，她也没有记得要把鸡胸脯孝顺家娘鸡腿送给身边小孩的家训了，她一个人从脚吃到头，差不多吃得精光。还剩一个鸡头，不吃了，那个东西不好吃，而且，在一切餐桌上，向来都是男人吃的。盘古院子的妈妈们对待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打了，骂了，后来孩子天黑不敢回家，做起梦来会磨牙，这才发现精神不对劲了，妈妈就会做一只泥罐鸡给孩子吃，补补身子。母亲总是爱孩子的，孩子总是念妈妈的。做这么好吃的东西，妈妈们颇费心机。先选一只一斤半重的当年养的小母鸡，下过蛋的不行，下过蛋的没那么补了，就像男人们常说，给男人开过苞，生过仔的女人，味道就差远了。拔毛洗净，挖出肚子里的东西，整个放进一个泥坛子，淋上半碗米酒，不要加盐，黄泥巴封了口，用晚稻的稻草在坛子屁股上温热温热地燃上半个上午，要半屋子的稻草才能做出一只香喷喷嫩滑滑的泥罐鸡。在那些香气扑鼻又烟熏火燎的灶屋里，妈妈们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啊！
好像是为了专门为她小晴做泥罐鸡，创造一个表达母爱的机会，妈妈才当着爸爸和弟弟扯她的裤子，骂她想男人想疯了；好像是专为吃到这只带着稻草温热的泥罐鸡，她才跑到东莞去，稀里糊涂献出女儿身；好像是为了让小晴经验女人的难处，利于她们母女和好，这个年轻的丈夫才悄然退出。不过一只泥罐鸡吗？每个人为了关心别人的目的，如此用心良苦啊！
又熬过了二七，虽然每餐能吃一碗饭，脸上气色也恢复了好多，只是，脑子里耳朵里还是轰鸣，总觉得置身闹市不得脱身，夜里更不好睡觉了。她好像到盘古院子妈妈那里去，冬天没有什么活干了，这下子不和妈妈生气吵架，娘儿俩坐到火炉边，聊聊天，嗑嗑瓜子，多么温暖舒服啊！她和家娘说了这个想法，但是，家娘说最好过了一个月才回去好些。一是这里要供饭，二是这么早回去，恐怕亲家母不欢喜。一天也熬不下去了，必须今天就回盘古院子妈妈那里去！
收拾一下，家娘还是送她到马路上等车，嘱咐最多两夜，就要回来。等车时，忽然看见路边上有一个红红的好大好大的毛线球，起码有二两重，看起来质量还蛮好。一定是哪个粗心的女孩子，或许和男朋友打闹，掉了东西都不知道。她正想用皮鞋踢开，转而又想，反正过年了，不要捡东西，哪怕再好的东西，也不能捡。既然不能捡，就不要动别人的，也许发现掉了东西，还会倒回来找的。有个男朋友打打闹闹，掉东西也是好玩的事情啊。要是小时候，虽然妈妈说过快过年不准捡东西，她还是会偷偷捡回去，藏起来，然后削两只竹筷子，躲在小伙伴家里，用它织一条好宽好漂亮的束发带，也可以织一条细长的围巾。捡到的东西要是被妈妈发现，一定会骂一顿，把它扔掉的。也有另外。有一年年底和小伙伴四四上街办年货，在路边草丛里捡到5块钱，回来向妈妈报喜。妈妈还表扬眼睛长得好，运气好。而四四的妈妈骂她，你死眼睛不看路，一起走路，别人有钱捡，你怎么捡不到。
回到盘古院子的家里，还是半上午。厅屋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进去了。烤火的炉子关着，上面坐着一把水壶，袅袅地冒着热气，丝丝地响着。一个人也没有，小晴本想大声喊妈妈，妈妈，我回来了，但她没有呼唤打招呼。厨房里做饭的煤球炉子也温温的，上面炖着猪食，那萝卜和萝卜叶子的气味可不那么好闻，她一边上楼一边皱皱鼻子。也许，妈妈只是在临近谁家里借点东西聊聊天，就要回来的。
她的房间关着门，里面有人说话。是爸爸妈妈！她停下了脚步，也不好贸然敲门，因为他们没想到她今天会回来。
“你也不要叫这个那个给她算八字了，那些东西信不得那么多。要是那些八字先生听说她这个情况，更加添油加醋，你心里又更加不好过。什么命运命运，她还这么年轻，又没有小孩，你以为像古代那些妇女守一辈子寡！人生几十年，哪个人是一帆风顺过来的？就算是找对象婚姻大事上一个坎，我可不认为小晴以后就没有前途没有福气，更加不要搭理什么克夫克夫的怪论。很明显，她没有谋害丈夫，主观上客观上都没有，两个人生活得好好地，谁希望出事呢？所以，也是遗憾啊！”
是爸爸在说话！平时都是妈妈吱吱喳喳，今天妈妈乖乖地，没有插嘴顶嘴。
“应楚在信里说回来过年，还要带女朋友来，是件好事！你看，高考失利跑出去，在那边也干得不错，找了女朋友，所以事情看长远一点。这个老三，读了初中，成绩一路赶上去，数学成绩很好呢，每次都是一百分。说不定考大学，要靠他了。过一阵子，放寒假了，我叫她弟弟去接她来，就在盘古院子过年，我们一家人和和气气团聚，不在乎村里人讲闲话。自己生的女儿，我们不关心谁关心她？做父母的忌讳这个忌讳那个，谁还敢和她亲近？你是她的娘，你也是个女人，应该体谅得到她的苦楚。经过这件事，对子女，不高兴时，也不要骂得太难听，那些死呀死呀就不要讲出口了。听说了一个好消息，不过还没证实，所以，好久都没告诉你！”
“他爸爸，难为你当老师的有知识想得通，不然，小晴她，真要被这些人咒死了。什么好消息，先讲给我听没关系，不讲出去就是了。”
“明年秋季开学，我就是正式公办老师了，工资从明年公历8月份开始，按照工龄职称，要涨到，具体不清楚呢，反正比现在多一半啦。转正考试，填表审核，这些事，我先没跟你讲，因为争取了很多年没成功，我怕你失望。现在，上面教育局发了文件，我们内部已经知道了，只是暂时还没向社会公开。好多人，资格不到，那些年轻人，都是送礼走后门的，如果还要我折腾，送三五千块钱，我就一辈子不转正了。这个家，要不是你拼命支撑，靠那点工资，不知几年才存得到那么多钱。有一个，据说，送了一万，都是借的！因为如果再不转正，老婆就要跟他离婚了。教育局头头看他可怜，才收礼办事。我也快五十来了，还能干几年，退休了，儿女们成家立业，我就不要操这份心了。”
“是啊，他爸，你看你，老啦老啦，没用了，头发都白完了。”
“你头发还好，你看你这里，眼睛边上，这么多，叫做鱼尾纹吧。”
爸爸妈妈说着说笑起来了。
“头发白了，用还是有用的。你看你看，你摸一摸，硬朗得很呢，他现在就想派上用场！你这里，年轻时不是也像两个磨豆子的大石磨一样结实，怎么现在像个豆腐包袱一样，空了。”
“豆腐都给你吃了呀，吃了三十多年，还不满意吗？老了，都不正经呀。要来，到楼下自己房里去呀！”
小晴听到这里，很不好意思，如果他们出来发现自己在这里，会坏了好事，她很想溜到楼下去。不知为什么，她的脚不愿移动。又听爸爸说：“没事啦，自己女儿的房里，怕什么，她又不在这里住了。要是出去给风一吹，这个老家伙吹凉了，你不满意，我就麻烦啦！”
“要来就快来！”
“转了正，涨了工资，交到你手里，你一高兴，又奖励我。一奖励，他就回到青春岁月了。以后，我们，三天来一次还是两天来一次？”
“看你老家伙行不行，好！”
“不要急，你就是床上表现好。要不是表现好，我这几十年，恐怕真要跟那个女老师走啦！”
“今天总算老实讲真话了，哪个女老师？你不讲清楚，我就不来了！你还是去找那个发骚的女老师，她年轻些，她下面的油多些！”
“你看你，又跳起来了，刚刚表扬你！那个女老师，她姓陈，芳名叫做，叫做顺莲呢。她确实是我的女老师呢，记得第一次么？第一次，我毛毛躁躁，真是呆头呆脑，乱冲乱撞，都是她手把手教我的呢。她现在就在这里呢，她很年轻，她的油比哪个都要多呢，都要满出来了呢！啊！啊！快点接住！”
小晴听见妈妈大笑。她生怕他们听到脚步声，蹑手蹑脚，扶着栏杆下了楼。生怕羽绒服的袖子磨出声音，把两只手臂抬得高高的，像电视里投降的样子。想起来，有点好笑。长这么大，从来没撞见过爸爸妈妈做这个事，她还以为他们这么大年纪，总该早就不需要做这个事了吧。没想到，平素谨严的爸爸和女人在床上时，还真会讲笑话调情呢。而那个发起脾气来对孩子凶巴巴的妈妈，竟然像个小姑娘一样温柔。他们一辈子从年轻到现在，虽然吵吵闹闹，这个事，都是做得有声有色的吧。难怪，村里那些和妈妈差不多年龄的婶娘们个个早就恹恹的像只掉了毛的老母鸡，只有妈妈，总是充满活力，风风火火。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他们真幸运啊！
打了热水洗个脸，把头发梳了下。往镜子里一照，脸更白了，也瘦了一圈，圆脸快要变成尖尖的下巴了。头发松塌塌地拖在背上像个老女人，还绑高一点，绑一个高高的马尾巴，看起来朝气一些。皮鞋到了火炉边一烤，有股牛皮子的臊味，她又找了双以前冬天在家里烤火时穿的棉布鞋，虽然不好看，穿起来暖和，舒服，也随便。转而又想等下妈妈下楼，看到她鞋子都换了，会问来了很久了吧，怎么没打招呼喊人呢？刚刚穿暖的棉布鞋，真舍不得脱下，又换上那双硬邦邦的冷冷的皮鞋。一个人安安静静，把手伸到炉子上去烤，忽然“啊
——嚏”打了个打喷嚏。煤球炉子有点呛，麻烦啦！今年冬天，真不喜欢烤火了，受不了煤炭火的烟呛味。一扭头，看见厨房那边楼梯上，妈妈下楼来了。
“妈妈！我刚刚回来，看到屋里没人，准备烤烤火，暖一点，等你回来。没锁门，还以为你到新嫂家里借样东西，去去就回的呢。”小晴乖巧地打招呼。
“哦！你来了——你回来了！我和你爸爸正想你呢！”
小晴一听，什么？你来了？你回来了？这两句话是有区别的，难怪妈妈马上改了口。“你来了”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你回来了”是未出嫁的女儿从外面回到自己家。看到妈妈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但又很快掩饰了过去。难道妈妈担心女儿听见楼上床板的响动？难道，妈妈不欢喜她，死了丈夫，才半个月，没有妈妈同意，自己跑回来了？只见妈妈还是乐呵呵下了楼，径直来到了女儿身边。小晴这才放了心，抬头看去，妈妈其实好漂亮！精干的西瓜皮短头发，还是黑黑的；脸上有红又白，夏天晒黑了，冬天又白了，好像刚刚和爸爸亲热过，还有点害羞一样。妈妈的眼睛还是双眼皮呢，平时，眼皮罩下来，真还没仔细看过呢。难怪，我的双眼皮大眼睛，说不定，就是妈妈送给我的呢。小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小女儿了！
妈妈弯腰，把小晴的头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小晴觉得心都要融化了，一瞬间，是感动甜蜜；一瞬间，是怨恨，又变成了无限的悲凉！啊！妈妈，好像你从来没有亲过我！你早一两个月，这样亲亲我，我就不会在短短一个冬天，总是不乖，总是对着干；又在短短半个月，流尽了我20岁的眼泪！我死了丈夫，现在，你亲了我！一是要谢谢妈妈，宽容我，收留我，二是，恨妈妈，你快五十岁了，还能和丈夫相亲相爱，大白天的，只要有机会，两个人好说好笑，在自己家里做爱！可是我，可是我，夜里，怎么也睡不着啊。
小晴忍住眼泪，假装问：“爸爸好吗？今天星期四，爸爸去学校上课，几点钟回来？”
妈妈一边笑眯眯的朝楼上喊：“她爸爸，下来咯，小晴来啦——”一边对女儿说：“你爸爸今天下午没课，就早早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楼上，检查一下谷仓有没有进了老鼠。现在只有你弟弟睡在楼上，夜里常听见吱吱唧唧叫。你刚才进屋时，有没有听见在邦邦邦敲谷仓柜子？我和爸爸一人拿一根柴棍子，这里瞧瞧，那里敲敲，看看有没有老鼠。”
小晴这才破涕为笑：“听到啦。我还在想，哪里来的邦邦邦？莫不是谷仓柜子进了老鼠？”
“呵呵呵，你来了真好，你弟弟那件红色的毛线衣的袖子短了，他一个冬天长高了好多，长脚长手的，穿起来不暖和。我买了2两毛线，你明天帮他拆了，接上去一截吧。还有，你的床，我已经准备了干净床单和被套，你明天把现在铺的那套洗洗干净。冬天，久久不睡人，被子可能会潮湿，有气味，不舒服呢。”
小晴一一答应了。晚上，弟弟放学回来，聊了会天，她就上楼，坐在被窝里，把弟弟的羊毛衫袖子拆了，一只袖口加织了一两毛线，可以卷起来，手臂就暖和多了。弟弟明天早上去上学，可以穿这件姐姐加过工的羊毛衫。这么大的男孩子，幸好他还不会挑剔，还愿意穿这件大红毛线。这还是去年冬天姐姐给他织的呢，妈妈说织得不太好，V字衣领太宽了，腰身太宽了，袖子太短了。不过，弟弟很喜欢。他说，他正喜欢姐姐这样织，这样好活动。妈妈织的脖子腰身太紧，像抓一个贼一样抓得很紧；袖子又太长，像个和尚一样。说得大家呵呵笑。有弟弟真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