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以宾铁为号,取其坚也。宾铁虽坚,终亦变坏,惟金不变不坏。金之色白,完颜部色尚白。”---《金史》
天会十四年,春。上京的冰雪尚未消融,赫舍里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大行的那天凌晨,昏迷数日的太皇太后突然醒了,在越国公主的安排下沐浴更衣,又精神奕奕地和两个儿子以及闻讯赶来的皇帝、宫里的旧人们说了好一阵子话。回光返照不过大半天,未时,皇城角落响起了报丧的钟声。全国举哀,齐、夏与高丽分别派遣使臣致祭。皇帝完颜亶为祖母上尊号“钦宪皇后”,入葬胡凯山太祖皇帝陵。
阿骨打最初的长眠地是他临终时指定的,位于宫城西南方向,也就是现在的宁神殿祖庙。灭宋之后,国中建言营造皇家园寝,吴乞买与一干重臣皆以为可,几经踏勘,最终选定了大金肇兴之地。
按照太宗皇帝的旨意建造的和陵包括两座大墓,一座属于阿骨打,另一座属于吴乞买自己。皇陵建设工程浩大,于天会十二年末才堪堪完成。去年二月、三月,太祖太宗先后奉安,兄弟毗邻而居,兄在上,弟在下。
连绵起伏的峰峦好似降落凡尘的巨龙,山中草木繁盛,数不清的潺潺溪水,向东汇聚成乌珠河,向西聚流为阿什河。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虎啸山林……这就是胡凯山,完颜部落世代居住的地方。渔猎为生的女真汉子,就是从这里跟随阿骨打起兵,开启了反抗辽国的战争。
葬礼之后,前来为太皇太后送行的臣子宗亲们悉已离开,留下未走的近属,只有宗隽和越国公主。
宗隽要给母亲守墓;银铃一负祭司之责,二则可以借福地精气调理身体。
依山而建的陵园庄严肃穆,青石铺就的神道直通山脚,神道旁,高大的石翁仲彰显着天家威仪。这样的威仪能保持多久?银铃想。她南下时去过巩义,看到的是荒草萋萋、玄宫洞开、某位宋皇的骨殖散落一地……太祖定国号“金”,取其万年不坏的意思。然而世上不曾有万年的江山,后人无能、累及祖先被挖坟掘墓、甚至遗骸受辱的,不仅辽、宋,汉、唐亦如是。
宗隽远远地打量着手抚龟趺、蹙眉出神的侄女。从未有过的清冷从她一如既往的美丽外表下溢出,他一时也弄不清这是否仅为个人的错觉。
“这石头有甚特别处?”宗隽走近。
“八叔。”银铃微微福身。
“来给我践行的?”宗隽问。以天当月,在和陵住了二十七天,他即将奔赴东京出任留守。
“是啊。八叔这一去,再想见面都不容易了呢。”
宗隽与侄女的关系向来亲厚,加之他和宗辅形容相似,银铃这次回来,与他朝夕相处,就好像回到父亲身边一样。分别在即,她心中不舍,鼻子一酸,眼圈儿也红了。
“东京又不远,快马加鞭三五天就能到。不许哭啊,完颜家的姑娘可不能跟那些南人似的。”宗隽揽住银铃消瘦的肩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拿着。看看,喜不喜欢。”
银铃瞪大了眼睛。三十六颗淡金色大珠用金线串着,颗颗浑圆晶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祖母心爱的东西,八叔还是留给婶婶和妹妹吧。”银铃连忙推辞。
“小丫头,倒是眼尖。”宗隽笑着,拿过珠链替银铃戴上,“收着吧。这是生辰礼,也是谢礼。你戴着它,母亲必定高兴。”
完颜亶册封太皇太后之前,首先追尊了两位皇后,圣穆皇后唐括氏、光懿皇后裴满氏。唐括氏是阿骨打的嫡妻、小皇帝的亲祖母,封皇后理所当然,宗干生母裴满氏的追谥则引发了众议,因为那女人不仅死的早,而且到死都是偏房。凭什么啊,同为侧室,宗辅的生母不是才被追封德妃而已么。按照先头立下的规矩,帝后合葬玄宫。唐括氏占着原配的名头,宗干手握大权,为了谁可以占下唯一的皇后棺床,从阿骨打移灵,小皇帝就开始和养父打起了暗战。没人知道是谁促成了这场战争,除了宗隽自己。他小心翼翼地推波助澜,生生将此事拖了一年。他亦知道,如果银铃没有及时赶回为赫舍里氏送行、如果没有公主在庆元宫召唤出的异象,他也不可能轻易助母亲达成所愿。比较起来,宝珠虽然难得,也不过是一片相谢的心意罢了。
“那铃儿可就不客气了。”银铃展颜道。
“一家子,客气来客气去的累不累。走吧,去看看你爹。”
和陵陵园有陪葬墓,其中一座属于宗辅。
“三哥,你辛苦二十年,才落下这点儿地方。看看那边老五,比你这里可是气派多了,后不后悔啊。”宗隽无声地念叨着,在宗辅的坟冢前洒下一壶酒。胡凯山上还有一座帝陵—兴陵,埋葬着景宣皇帝、庙号徽宗的宗峻和惠昭皇后蒲察氏。“合剌小儿,学汉人追封父母,却让汉家夫子怎么评说那位皇后?”宗隽眼里透出戏谑。蒲察氏原为宗峻嫡妻,宗峻死后按照女真习俗带着儿子改嫁宗干做了偏房。一对毫无建树的夫妻,凭什么享受帝后尊荣?不就是因为唐括氏比母亲早三天进了完颜家的门么。最嫡,最嫡,总有一天……
“八叔,八叔。”银铃小声唤道。高大魁梧的男人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令她感到不安。
“铃儿,你就没怀疑过你爹的死因么?还有你二伯。毫无征兆、突然就走了,真是得了急症么?”宗隽像是发问,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八叔……”银铃低下头。她也想知道答案,可她无从知晓。
“嘿嘿。病逝就病逝吧,总比被人阴害了好听。”宗隽冷笑。“算了不说这些。我走以后,你打算回上京还是去长白山?”
“先回上京吧。过了中元进山。”
“嗯,如果遇到解不开的麻烦,写信给我。”
“会有麻烦?”银铃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警告的意味。按照父亲对八叔的评价,他既告警,那么肯定会有事情发生。
宗隽没有给出银铃想要的答案,反倒大喇喇地调侃了侄女一顿,说她真不该去南方,现在可好,不但添了许多啰里啰嗦的繁文缛节,脑子都没有以前好使了。
他不肯说,银铃也知情知趣地不再追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全家现在低调做人,但若要有不开眼的登门挑衅,银铃也不会介意展示一下她的公主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