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检查了武正当的身体,直皱眉头。
我一看情况不对,忙向医生求情,说病人有紧急事情要说,无论如何请把他弄醒。医生说:“什么乱弹琴,这人没病,你们半夜三更抬他来做什么?”我很惊讶,问他为什么昏迷不醒呢?医生拍拍武正当的脸说:“喂,喂,起来了!起来了!”武正当睁眼一看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说:“我这是在哪里?”
原来,武正当只是又饥又渴又累,一天跑了近两百里路,中途又没吃饭又没休息,身体衰竭到了极点,才一时昏过去了。医生叫醒他后,给他输葡萄糖水,又叫我们给他弄点清淡稀饭来。武正当输了液,吃了两碗稀饭,有了精神,给我们讲起他这一路的事。
武正当骑马赶到沧州,又从沧州赶到杨镇,来到卤蹄作坊找人。可姜县长不在,说是几天前去了北京。无可奈何,武正当只好说明来龙去脉,又拿出我写给姜县长的信。可人家不接,说是不识字,又说这么贵重的老汤,找他们没用,还得找姜县长。
武正当这就抓了瞎,去北京吧,路途遥远是一回事,去了上哪儿找?回德州吧,空着手回去怎么见人?只好留在杨镇死等,就把时间耽误了。还好的是没耽误多久,当天傍晚,姜县长竟回来了,听了说明,看了我的信,二话不说,马上叫人取来老汤,又怕路上洒落,专门找了水袋。
临走时,姜县长问我们这会儿在哪里,得知还在德州,十分着急,叫武正当回到德州告诉我,这次去北京,打听到陆司令和吴主委的情况,他们还在生气,还在想法寻找我们,好像得到我们在德州的消息,正在联系德州方面的官员抓我们,叫我们一定要赶快离开德州,一刻也不要耽搁。
我听了又喜又忧,既为有了老汤而高兴,又为陆司令和吴主委还在惦记我们而犯愁,不知他们安的什么心,我们跑这么远了,还没逃离他们的势力范围。我便马上做出决定,叫两个徒弟将这老汤和我熬制的清汤给田家送过去,立即教他们卤制扒鸡,不管成功与否,教完之后,马上离开德州南下,我们走得慢,先走一步,在平原县等他们。
田大娘忙拉了田老二跪下磕头,感谢我们救命之恩,还说:“既然你们费了这么大的力帮俺们,不管这汤如何,俺们都要坚持活下去,以便将来有报答你们的一天。”
于是,我们分头出发。
我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两个徒弟,心里突然起了一阵恐慌。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没离开过我,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时时需要我的关照,可这一分手,他们将独自面对很多事情,万一扒鸡做得不成功,田家不准他们走,怎么办?就是出了德州,万一有所耽搁,被陆司令、吴主委的人抓住,虽说不要他们回北京,但要是以他们为人质来抓我和两位娘娘,岂不是大祸临头?
我本想追上去,与他们一起去田家,可我身旁的师傅和两位娘娘,还有尚未完全恢复的武正当,他们也不能出问题啊!我一咬牙,带着他们在黑夜里离开了德州。
多少年之后,我一想到德州之行就觉得不虚此行,因为从北京出来,我最怕的就是慌不择路而误入歧途,一不小心,把大家带到沟里去了,幸好有大家支持,这一步没有踩虚,没有因为困难重重而放弃帮助田家,没有因此而抛弃厨德,尽到了我们做厨师的责任。
从德州出来,我们走了一程,遇到马车店,雇了一辆马车,一路紧赶慢赶,害怕有人追我们,到得平原县,已是晚霞满天,暮霭四起。我们不敢住道旁旅店,打发了马车,走了一段小路,找到一家僻静的店子住下。
平原县在黄河平原上,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可追溯到三国时期,刘备曾任平原县令。平原县至今仍保留有汉古城,但不算大。第二天我们去城里玩了玩,不到半天就转完了。不过这儿的小吃颇有特色,我们点了一桌,有桃园豆腐脑、手撕鸡、签字馒头、北任扒鸡和王记老豆腐,吃得十分舒服。
武正当的身体差不多恢复了,自告奋勇去道口等候张家常和陈设,估计他们最多晚我们一天到平原县。果不其然,我们吃完饭,漫步回到店子,刚说躺一会儿,武正当就带着他们到了。见他们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不用问,我的担心放下一半。
他们说起去田家的事。
他们带着老汤新汤来到田家,这边烧汤,那边杀鸡去毛,很快就卤上了,慢慢有了香味。田老二性急,一会儿揭盖看,一会儿又揭盖看,还说:“怎么不像俺家老汤熬制的呢?”张家常最不爱听这种丧气话,打断他的话说:“还早呢,别先说丧气话。”鸡肉慢慢熟了。田老二又忙着揭开盖子品尝,一口咬下去,惊叫一声:“咋是这味道?”田老大和田大娘忙凑过头问:“啥味道?还是不行啊?”张家常和陈设说:“快说啊,啥味道?”田老二突然哈哈大笑,说:“老汤味道!老汤味道!”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
张家常和陈设本来当时就该起程了,可他们为了亲眼看看田家老店重整旗鼓,便留下来帮他们卤制了第一批新汤扒鸡。这批扒鸡一上市,立即受到欢迎,都说百年老店的东西就是不错。韩御听了不相信,亲自跑来买了一只,当场就撕来品尝,只觉满口浓香,醇厚绵长,皮焦肉酥,骨肉分离,比先前老汤做出来的更好,不禁吃了一惊,连连问道:“这就是戚师傅帮你们做出来的扒鸡?嗨!我该也请戚师傅帮忙啊!他们人呢?我这就去请他们。”田老二哈哈大笑,说:“韩老板你这会儿想起戚师傅啊,黄花菜早凉了。”
这么多年了,我一想起这一幕还常常后怕,要是我们给田家的新汤不管用,田家会好好活下去吗?要是三十口人因为没有老汤而一起自杀,那是何等悲惨啊!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要求自己,也要求我的徒子徒孙,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一定要牢牢记住:厨师的责任不仅仅是调和五味,知己知味,还要讲厨道厨德,做一个真正的厨师。
张家常还告诉我,他在德州又接到姜县长托人带给我的话,叫我们务必远走高飞。
我们从北京出来,一路在通州、沧州、德州都不安宁,的确是因为离北京太近了,仍然在陆司令和吴主委的势力范围之内,确实当照姜县长的意思远走高飞,脱离他们的势力范围,不然随时有被他们抓回北京的可能。
两位娘娘都说咱们不能老在北京周边转,得远走高飞。她们狠狠地说:“咱姐妹情愿一死,绝不回京!”
御厨张、武正当和两个徒弟都赞成远走高飞,但具体说到往哪儿走的问题,分歧出来了。张家常说去四川,那儿远离北京最安全。陈设说去湖北,九省通衢,南来北往都方便。御厨张说去辽宁,要是不行还可以往关里走。武正当说去陕西,过了潼关保证安全。琼芝没有意见,说武侍卫去哪就去哪。青莲说最好去广东,那儿比哪儿都安全。
我本来准备说去我的老家,可一听大家都有主意就不好说出口,就问最后说话的青莲:“为啥广东最安全?”
青莲说:“戚师傅您不知道?广东是革命党的大本营,闹革命闹得如火如荼啊!”
张家常说:“这我就不懂了,既然闹得如火如荼,岂不是最不安全吗?怎么倒成全国最安全的地方了呢?”
青莲解释,当时的广东是革命根据地,是孙中山先生的大本营,与北京的国民政府是对立的,根本就不听北京政府的,也就不会听陆司令和吴主委的,所以最安全。
我低声问了御厨张的意见,他同意青莲的说法,于是,我们一行七人就踏上前往广东的路程。
有车坐车,有轿坐轿,无车无轿就甩开双腿走路,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经济南、郑州、武汉、长沙,进入广东境界,再过韶关、英德、清远、花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南国花都广州。
我们一进广州城便感受到强烈的革命气氛,街上走着一队队戴红袖章的纠察队,还常遇到一大群人在听演讲,时不时有人在高处散发传单,而远方还传来隆隆炮声。
我们在广州住下后就知道青莲说得对,这儿的人反对北京国民政府,一说起陆司令和吴主委都不屑一顾,给我们增添了无比豪气,再不像在北方时那样怕他们了。一经商量,大家一致决定开一家菜馆,扬眉吐气做生意,待赚足了大家回家的费用后再说。
我们这一路花销很大,差不多又成了叫花子,大家说起开菜馆的经费都唉声叹气。我这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既然没落实费用,还谈啥开菜馆,不是画饼充饥吗?哪知青莲说:“戚师傅,你们别急,钱的问题我来解决。”说着,她从怀里掏出那尊印度金佛放在桌上,接着说:“大伙看这个够不够?不够咱再想办法。”
我忙说:“这怎么能用您的宝贝呢?不行、不行,肯定不行,皇上赏的东西不能变卖,那是大不敬。”
御厨张也说:“青莲娘娘这番好意深深感动我们,但绝不能变卖皇上的赏赐来开菜馆,这是亵渎咱大清皇帝。”
既然我们这样一说,两个徒弟和武正当就不敢说赞成的话了,就是琼芝也是张开嘴巴,欲言又止,显然是既支持又反对,不过是不好说而已,所以,青莲也就没有再坚持,而经费的问题也就得另寻他法解决。
不开菜馆又做啥呢?总得找点事做啊,要不然一行七人的吃穿怎么办?
所以,我一想起没有钱开菜馆就烦,一想起空有一身本事就更烦,就倒在床上生自己的闷气。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自视甚高,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总觉得登紫禁城而小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可一出了宫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钱寸步难行。
这时有人敲门,响起青莲娘娘的声音:“戚师傅在吗?”我急忙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边说请进,边整理衣服头发。这要在宫里,是对主子的大不敬,起码得挨十大板。
门开了,青莲和琼芝摇着步子走进来,虽说没有穿盆底鞋,但一遇到正式场合,总得这般庄重。她们也不跟我客气,自个儿找座,叫我也坐,说是有事商量,请御厨张和大伙都过来。
青莲见人来齐了,轻轻咳一声,说:“戚师傅、张总管,咱姐妹今儿个说件事,不是要开菜馆吗,就开吧,这是银票。”说着,从袖口翻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又说:“我们姐妹没做过这事,瞎估摸,就当了这些钱,要是不够再想其他法子。”
大家吃了一惊,当了?青莲娘娘竟把印度金佛当了?
琼芝说:“你们也别瞪眼,这是姐姐的意思,铁了心做这事儿。我是支持的,也不是口头支持,咱搁句话在这儿,不够的我负责。”
大家又是一惊,这可是出乎意料的事了,因为这一路走来,琼芝娘娘总是说自个儿的东西都被贼人偷去了,有金有银有玉,都是皇上赏的,这会儿却说出不够的她负责,真是不可小觑。
我激动万分,不由自主腿发软往下跪,要叩谢娘娘大恩,却被青莲、琼芝一声吆喝喊住了,两个徒弟也忙上前扶住我。我涨红脸说:“青莲娘娘、琼芝娘娘,这……这怎么好?当初说的是出宫后我照顾你们,可这会儿却成了你们照顾我了,我对不起皇上啊!”
有了钱就好办,我就叫两个徒弟去街上寻店铺,要中心地带的,要门面敞亮的,要有气派的,因为我考虑的是开一家御膳馆,没有点皇家气派像样吗?
店面找好了,在闹市中心,三间门面房,经过装修,做成了宫殿模式,又气派又豪华,让人一看就不想走,一坐下来就要吃个天翻地覆。加之我们不怕陆司令和吴主委了,就四处贴了宣传广告。地道的北京御膳馆,这在当时的广州是件新鲜事,吸引了很多顾客,一开张生意就好,都是奔着北京御膳来的。
我叫两个徒弟在店堂里挂出了一百零八道御膳菜名:
蒙古亲藩宴二十三品:龙凤呈祥、鸡丝黄瓜、瓜烧里脊、麻辣肚丝、口蘑发菜、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祥龙双飞、爆炒田鸡、芫爆仔鸽、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绣球干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五彩牛柳、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
廷臣宴二十七品:喜鹊登梅、蝴蝶虾卷、姜汁鱼片、五香仔鸽、糖醋荷藕、泡绿菜花、辣白菜卷、砂锅煨鹿筋、鸡丝银耳、桂花鱼条、八宝兔丁、玉笋蕨菜、罗汉大虾、串炸鲜贝、葱爆牛柳、蚝油仔鸡、鲜蘑菜心、白扒广肚、菊花里脊、山珍刺五加、清炸鹌鹑、红烧赤贝、白扒鱼唇、红烧鱼骨、葱烧鲨鱼皮、片皮乳猪、维族烤羊肉。
万寿宴二十三品:万字珊瑚白菜、寿字五香大虾、无字盐水牛肉、疆字红油百叶、长春鹿鞭汤、玉掌献寿、明珠豆腐、首乌鸡丁、百花鸭舌、参芪炖白凤、龙抱凤蛋、父子同欢、山珍大叶芹、金腿烧圆鱼、巧手烧雁鸢、桃仁山鸡丁、蟹肉双笋丝、松树猴头蘑、墨鱼羹、荷叶鸡、牛柳炒白蘑、挂炉沙板鸡、麻仁鹿肉串。
千叟宴二十六品:二龙戏珠、陈皮兔肉、怪味鸡条、天香鲍鱼、三丝瓜卷、虾子冬笋、椒油茭白、罐焖鱼唇、沙舟踏翠、琵琶大虾、龙凤柔情、香油鳝糊、肉丁黄瓜酱、龙舟鳜鱼、滑熘贝球、酱焖鹌鹑、蚝油牛柳、川汁鸭掌、一品豆腐、三仙丸子、金菇掐菜、熘鸡脯、香麻鹿肉饼、御膳烤鸡、烤鱼扇、野味火锅(有鹿肉片、飞龙脯、狍子脊、山鸡片、野猪肉、野鸭脯、鱿鱼卷、鲜鱼肉、刺龙牙、大叶芹、刺五加、鲜豆苗)。
九白宴九品:松鹤延年、芥末鸭掌、麻辣鹌鹑、芝麻鱼、腰果芹心、油焖鲜蘑、蜜汁番茄、蛤什蟆汤、红烧麒麟面。
我和御厨张检查菜名,叫武正当数,数来数去多了两道,青莲和琼芝又数,还是多两道。这就奇怪了,多了哪两道呢?只有我亲自来数了。一数就揪出来了,一道叫天下四大豆腐宴,一道叫天下十大丸子,明显是两个徒弟搞鬼。我说:“张家常、陈设,你们硬要做豆腐、丸子啊?那你们以后就是张豆腐、陈丸子!”
一条街的饮食生意就这么大,这家好了那家就差。我们生意兴隆,对面的那家餐馆就萧条了。
那家餐馆是英国人瑞克开办的,名字叫伦敦酒楼,开办有十来年了,生意一直不错,成为广州外国客人比较集中的地方。伦敦酒楼以西餐为主,为了适应中国客人,也经营中餐,特地请了一个中国人张地生做第二大股东兼总经理。张地生是广东潮州那边过来的人,虽说到广州没几年,可擅长为人处世,又有金钱开路,所以很快站稳脚跟,建立起广泛的人脉,成为上层社会中的一员。
瑞克长得牛高马大,白里透红的脸上长着一个鹰钩鼻,有四十来岁,很聪明,入乡随俗,叫五十岁的张地生为大哥。他把张地生请到他的董事长办公室,说:“张大哥,我看了报表,这个月的生意直线下滑,你有什么解释?”
张地生是典型的广东人模样,黑黑的,瘦瘦的,额头突出,个头不高。他自然清楚瑞克的意思,便把街对面新开了一家餐馆的事说了,把亏损的责任全推在这上面,还说正在想方设法对付。瑞克问他:“你认识他们老板吗?听说是北京来的御厨。什么叫御厨?”张地生说:“御厨就是给皇上做菜的厨子。”瑞克惊讶地大叫:“啊?就像我们白金汉宫为国王做菜的厨师?这么厉害啊!那我们怎么办?大哥,你有什么建议?”
张地生嘿嘿一笑,说:“董事长你别急,我正准备来找你,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肯定能战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