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老是开这样的玩笑，还一说就没个完，只好不管他们，和御厨张起身出去接着说正事。
哪知这回他们不是开玩笑，而是说认真了。
当天晚上，武正当越睡越清醒，越想越气愤，一个鹞子翻身爬起来，穿上衣服就往外面跑，一气跑到伦敦酒楼宿舍区，对着张家常的窗户大喊：“张家常，把玉观音还给我！张家常，把玉观音还给我！”
张家常被吵醒，一见是武正当在喊还玉观音，急得双脚跳，瑞克正在把女儿介绍给他做女朋友，要是知道了还得了？忙边答应边跑下楼。
武正当一见张家常就情绪激动，一肚子气话也没了，反过来给他说好话，要他回心转意，还是回御膳馆来干，大家都很关心他，还说：“你要真走了不回来，我也没法过了，不如……”
张家常打断他的话：“说啥说啥？怎么越说越糊涂了，我走关你啥事？你没法过又关我啥事？一出宫你就犯神经，咱得说清楚。”
武正当被惊得目瞪口呆，眼泪差点就要流，可一狠心忍住了，大声说：“好，你无情我也无义，把玉观音还给我，把玉观音还给我！”张家常气得一把掏出玉观音递给他，大声说：“你走！你走！今后别搅咱的事。”
正在这时，一个人急步走过来，一把抓走玉观音。
二人抬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琼芝娘娘，后面还站着青莲娘娘和陈设。琼芝瞪着杏眼，说：“我知道你们干的好事，不害臊！”说罢，转身走向青莲，挽着青莲的胳膊，双双摇摇摆摆而去。
张家常说：“玉观音原来是琼芝娘娘送你的啊？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能转送他人呢？”
武正当一脸懊悔，气愤地说：“你……你缺心眼啊！”
这一晚上，他们闹到多晚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和师傅关在自己房间商量生意的事，东说西说，想来想去，一直说到鸡叫，总算有了眉目，但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说着说着，倒下就睡。
第二天醒来，我们早饭也懒得吃，接着昨晚干，由我执笔，写了一份我们商量的计划，题目叫：十大精品御膳，内容就是在三千御膳中，首批推出十大精品，都是张家常不会做的，保证不会被伦敦酒楼剽窃。这十大精品是：百鸟朝凤、一箭双雕、偷梁换柱、八仙过海闹罗汉、玉簪里脊、纪妃伴龙颜、鸳鸯鸡、龙翼凤翅、日月套三环、掌上明珠鲍鱼。
我们御膳馆一推出十大精品御膳，立即红火，前来品尝的客人络绎不绝，排成长队，每张桌子都要翻三次台，还有客人没吃着。因为只有我和御厨张会做，加之御厨张年老体弱，手脚不便，两双手实在忙不过来，每天只能做十桌。羊城各报记者闻讯而来，各种报道随即见诸报端，十大精品御膳立即轰动全城，前来品尝的客人多得不得了。
瑞克见我们抢走他的中餐生意，十分气恼，叫来张地生爷儿俩，要他们想办法对付。张地生不懂行，说不出个所以然，碰儿子的胳膊叫他说。张家常叫人去吃了我们的精品御膳，只觉得好，不知道何以如此，更不会做，只好如实解释，宫廷御膳多达三千种，除了汪总管、张副总管和几个御厨全会，其他人都只会做其中很少一部分，所以他不但不会做，连见也没见过。
瑞克不懂中国御膳的秘密，叫张家常去买我们的御膳回来模仿，不要求一模一样，只要一般顾客分不出来就行。张家常暗暗着急，御膳百菜百味，怎么可以模仿？便向瑞克解释：“师傅从小就教我……”
瑞克打断他的话，别师傅前师傅后的，那是我们的敌人！
张家常就说：“他从小就教我，中国御膳，一菜一味，百菜百味，没法模仿。”
瑞克一脸不高兴，大声说：“我是商人，只知道赚钱，才不管你这么多，反正你是主厨，无论如何得给我做出十大精品御膳，夺回失去的顾客！”
张家常一脸愠气，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犟起颈子要反驳，被他爹拉衣角制止了，只好忍气吞声接受下来，可回到屋里就踢凳子发脾气，说：“瑞克既不懂御膳，又蛮不讲理，这主厨没法做了。”
张地生忙嘘他一声，赶紧去关上门窗，压低声音说：“儿子你傻啊，咱这是端人家饭碗受人家管啊，怎么能使小孩子性子呢？别气别气，你爹有办法，包咱们做出同样的十大精品御膳。”
张家常问啥办法。
他爹说：“你不是有个师弟陈设吗，找他去，吃喝玩乐，高兴干啥干啥，我再找人抓他的把柄，哼，他还不听我们爷儿俩的？”
张家常从小在宫里长大，没混过江湖，哪里会这一套，惊讶地叫道：“这怎么行？不行、不行，随便怎么说，咱们还是师兄弟。”
张地生说：“孩子，咱也没害他啊，供他吃供他玩，事成了还给他钱，要是在那边待不住了，过来跟你一样做主厨，不比在那边赚得少，何乐而不为？没准人家巴不得呢。”
张家常又说这不好那不好，总之是不愿意拉师弟下水，可经不住他爹那三寸不烂之舌一番游说，又想到瑞克那张马脸，也就勉强答应下来，但再三跟他爹说不能害师弟啊。
张家常就按他爹的法子对付陈设，偷偷请他溜出去吃喝玩乐，哪里好耍去哪里，哪里好吃去哪里，一连几晚上陈设都是深更半夜才回来，还带回一身酒气一身胭脂气，自然引起我的注意。
这天晚上也是这样，我把陈设拦住了，将他喊到我屋里问话，把御厨张也请来一起听。我对陈设说：“你给师傅师爷说实话，这些天晚上出去干啥去了，和谁在一起？”陈设醉醺醺地说：“师傅、师爷，咱出去散散心，没干啥啊。”我说：“你不老实，明明出去偷着吃喝玩乐，有人看见了，为啥瞒着师傅师爷？是师傅哪点对不住你呢还是啥，你说实话。”御厨张说：“孩子，你不能对不起你师傅啊，快给师傅说实话吧，你那些事咱们都知道了，但师傅会原谅你的。”
陈设这孩子同样是我一手带大，手把手教出来的，虽说我更喜欢张家常，但那只是手心手背的区别，都是我的心头肉，并不拿他见外，相反，他比张家常迟钝一些，也就老实一些，更符合我的性情，心里更喜欢他。特别是张家常背叛我之后，我就特别疼他，也最怕他跟着犯糊涂，那就无异于要了我的命了。所以，御厨张这么一说，我就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相信我们，给我们说实话。
陈设埋头抠脑袋不说话。
我说：“陈设你别多想，你师兄不认咱们，咱们也没对他哪样，你就是跟他好，咱也不是不知道，也没对你哪样不是？师傅和师爷只想知道实情，怕你人生地不熟吃亏。”
陈设想了一会儿，突然哇一声哭起来，一股脑儿跟我们全说了，希望我们原谅他，他再也不跟师兄见面了，今后一切听我们的，请求我们不要撵他走。
我听了长出一口气，一边安慰陈设，一边暗自庆幸：陈设没有抛弃我，还是我的好徒弟，我们还是好师徒。我禁不住眼泪长流，和陈设抱头痛哭，引得御厨张也和我们哭在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这一幕，因为在人生的道路上，徒弟需要师傅，师傅也需要徒弟，任何一方的背叛都是对对方最大的伤害。
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办？
张家常要陈设教他十大精品御膳的做法，如何答复？大家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好办法，因为要是答应呢，这肯定不行，我们要是这么步步退让，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我们倒给他们做开路先锋了。要是不答应呢，他们两个肯定反目成仇，又是陈设所不愿意的，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我想事情既然已经是水火不容了，决不能再给张家常任何机会，否则他会越陷越深，滑向不可救药的深渊，便决定将计就计，以毒攻毒，迫使张家父子觉悟，从而与瑞克一刀两断。
我对御厨张和陈设说：“我有一个以毒攻毒、将计就计的办法。”
御厨张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也只能如此了。”
陈设不明白，“师傅、师爷，你们说的啥办法啊？”
我说：“陈设，我和你师爷是有了一个想法，但是否实现，关键不在我们而在你，就看你愿不愿这样做了。要是做得好呢，张家常会感激你，这也算是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要是他一意孤行，不思悔改呢，不仅是你们师兄弟做不成了，就是我和他的师徒、我师傅和他的爷孙，怕是也做不成了。”
陈设猜到了大概，说：“师傅师爷，你们的意思是不是像上次那样，给师兄说御膳做法的时候留一手，让他做出来的菜丢人现眼？那他不是要倒霉吗？怕……不好吧。”
我说：“你只猜到一半，还有一半你再想想，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不这样做的后果又是什么？两相比较的后果又是什么？”
陈设莫名其妙。
御厨张晓得我的主意，启发陈设说：“孩子你这样想啊，张家常如果上了我们的当，必定会遭到瑞克的训斥，甚至被撵出伦敦酒楼，走投无路，会怎么办？这是其一。其二，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张家常做不来这十大精品御膳，拿到哪里去说也无可厚非，最多挨瑞克训斥一顿，那他又会怎么样？”
陈设皱眉一想，一拍脑袋说：“哦，明白了，师傅师爷，你们的意思是以毒攻毒，就是让师兄上当受骗，被瑞克开除，让他亲自体会到欺师灭祖的下场，就会悔过自新，重新回来做你们的徒弟徒孙、我的师兄，对不对？”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缺心眼啊。”
于是我们照计行事，由陈设悄悄教张家常做十大精品御膳，每一道菜都留了关键的一手，初初吃起来也没有大的区别，只是经不起细品。张家常如获至宝，回去就如法炮制，因为被瑞克迫得太紧，没有时间消化，也没时间吸取上次的教训，就把这十道菜挂了出去。
照说他这十道菜肯定不如我们，但因为慕名而来的客人太多，见我们这边早早客满，只好去了他们的伦敦酒楼，所以他们也有了生意，高兴得瑞克和张地生站在大门口哈哈笑，还得意地和我们的人招手。
御膳是国宝，大家没有异议，但为什么是国宝，很多人不知道，就是张家常也不一定明白。在广州，只有御厨张和我知道，那是因为每一道御膳经过千锤百炼，都有它独特的秘方和烹调方法，如果稍加改动，味道便会变化，甚至连颜色和香味都不同。这要是在宫里，只要主子说声这个味怎么不正啊，那厨子就倒霉了。像那次替同治皇帝做烧卖的我的曾祖父，不就是因此被打断双腿的吗？这要是在民间，吃了变味的菜也不是小事，没遇上较真的，算你走运，遇上较真的，有你戏看。
这不，伦敦酒楼刚做了三天十大精品御膳，就遇到较真的了。
这天，伦敦酒楼来了几位北京来的老先生，是广东政府请来的贵客，由内务部郑部长带着来的，后面还站了几个挎盒子枪的警卫。几位老先生吃惯了真御膳，一吃这假御膳就牢骚满腹。一个说：“这是啥御膳？哄小孩啦。”一个说：“入嘴就不是味儿，啥御膳啊？”
郑部长本来是想讨好瑞克，把客人往他这儿引，一见贵客有意见，立即叫瑞克来问话。瑞克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忙叫来张地生和张家常。
一位问：“这位厨师是哪儿来的？”
张家常回答：“北京。”
又问：“北京这么大，哪儿啊？”
张家常答：“紫禁城御膳房。”
几位老先生把他从头打量到脚。
一人问：“叫啥名？”
张家常回答：“张家常。”
又问：“师傅是谁？”
张家常顿时红了脸，掉头看他爹，没反应，只好如实回答：“戚富贵。”
几位老先生哈哈笑。
一个说：“戚御厨咱们认识，宫里最后一届御厨，大名鼎鼎，厨艺高超，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徒弟呢？冒名顶替的吧？”
领头那人说：“戚御厨自从离开北京就不知去向，没有听说来广州了啊？这家伙是冒名的，这菜就是证明，不正宗，不像早些年间咱进宫吃的御膳。可惜可惜，这么大个广州吃不到真御膳了。咱走吧，这假东西咱碰不得。”
几人说着起身就走，连郑部长也没理。
这下好，郑部长当着贵客的面不好发怒，只是皮笑肉不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几位老先生一走，一拍桌子就大发雷霆，把瑞克狠狠训斥一顿，命令他们停业整顿，不许再用假御膳欺骗客人。这下可好，第二天广州各报登了消息，八个大黑体字格外醒目：伦敦酒楼卖假御膳。大家再不去吃他们的东西。瑞克把张地生、张家常痛骂一顿，要他们赔偿这桌宴席的损失，要他们天天站在酒楼大门口向市民赔礼道歉。这样一来，广州人都认识这对做假御膳的父子了，羞得他们无地自容，恨不得有地洞可钻。
我的计策眼看成功，就等张家常回头是岸，来向我赔礼道歉，考虑他面子观点重，大白天不好意思登门，就叫人夜里留心大门。可等来等去不见人影，一打听，嘿，人家说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气得我吐血。
大家就劝我想开一些，不必跟白眼狼计较。可他们哪里知道，徒弟背叛师傅，表面上受谴责的是徒弟，暗地里最失败的是师傅，原因很简单：教徒无方。
我见张家常是喊不回来了，只好把心思放在陈设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本事都真的教给了他，也不管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老话。有人说我笨，甚至说我被张家常弄得缺心眼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其实是知道他们师兄弟还在往来，张家常还在向陈设学御膳，明里是教陈设暗地里教的是张家常，以此减轻自己的罪孽。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心态慢慢恢复正常。
御厨张告诉我一个消息，广东革命政府为繁荣市场，发展饮食业，决定举办中国首届饮食大赛，获得冠军者将代表中国参加东南亚饮食大赛。
我的心又激动起来，这真是咱们御膳大显身手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便决定全力以赴，争夺冠军，弘扬御膳，为国争光。御厨张和大家都支持我，纷纷出谋划策，跑前跑后，连还在因为张家常出走生气的武正当也振作起来，跟我说：“戚师傅，咱不会做菜就给你跑腿当保镖，谁敢搞破坏，嘿嘿，手来手打断，脚来脚打断。”
为了参赛，我和师傅潜心考虑了好几天，既想把御膳中最精华的菜品拿出来，又觉得食材是个问题，不少菜品都需要特殊的食材，不是可以随便替代的。比如十大精品御膳中的掌上明珠鲍鱼，这鲍鱼必须是产自黄海的新鲜鲍鱼，采捕非常困难。又比如芙蓉竹荪汤，这竹荪必须是四川长宁的，用广州竹荪就不是这道菜了。
我们便把三千御膳都回想了一遍，找那种既能体现中国传统特色，又符合现代人口味，还能就地取材的菜品，可找了很久都觉得不圆满。师傅突然说：“咱们别这么胡乱找了，静心想想，平日里都知道啥菜好。”我想了想说，十大精品御膳都不错。师傅说：“咱们不是推出了吗，大家都熟悉了，找个冷僻一点的，有新鲜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