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夕夕突然觉得心很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攥住了心脏。原来你也会心痛，原来你也不忍心看到他难过。
光洁的车窗上留下了殷红的血渍，上面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下面拖着一条带子，仿佛放飞的氢气球。
颜森拒绝包扎，只同意医生拿碘酒棉花给他后脑勺上的伤口消了消毒而已。医生诊断他轻微脑震荡，要求他住院休息观察的建议也被他一并拒绝了。由于他不肯剔掉伤口周围的头发，清洗伤口的时候，医生只能用碘酒跟酒精倒着冲洗他的后脑勺。
很痛啊，张夕夕知道刺激性不轻的碘酒沾到伤口上是多么的疼痛。当初她不过手上割破了一个小口子，苏芩给她消毒的时候，她都痛的大呼小叫，把整幢宿舍楼的都招来了，以为发生了分尸案。
可是张夕夕从颜森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痛苦的表情。他只爆发了一次，然后就将所有的情绪深深地隐匿了下去。看到她正担忧地看着他，他甚至冲她礼貌的无声的笑了一笑。笑得人畜无害，温文尔雅。
她只觉得不寒而栗。
一大片蔚蓝的海，从这一端，看不着海的另一端。同样蔚蓝的天空，变成了一口倒扣着的锅，海天交接的地方，是一线。在靠近海岸的那一片，浅色的石山因为浓烈的阳光的照射，呈现出白茫茫的一片。倒映在海中，蔚蓝的海水像是被人给兑入了牛奶，呈现出一种微微的粉蓝。J市临海，临的是内陆海。这片海岸没有沙滩，无论是金黄色的沙子还是如马尔代夫一般的银沙，它有的是被亿万次海浪冲刷清洗而光洁圆润的石头，它还有慷慨的大海馈赠给人们的贝壳。各色各样的贝壳，大多都很小，模样和色彩都是人们印象中典型的贝壳的模样，然而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它们的美丽，那种最简单质朴的美丽同样有着惊心动魄的魅力。
久不闻莲花香，世人始觉牡丹美。
所有的美丽都是源自于与众不同。
“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也是在海边。那时候我二十岁，她十五，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子。”颜森蹲下身子，随意捡了一枚贝壳在手里把玩，微微的笑，像是陷入在回忆里头，“不过不是这种石头海滩，而是金黄色的沙滩。那一年冬天非常冷，阳光却异常的灿烂。海天一色，金黄色的沙子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连蹦带跳，脸上的笑容比洒在她身上的阳光更加灿烂，她主动对我伸出了手，说，嗨，你好！
冬天的海边，即使晴日美好，依然海风冷冽。她对着镜头灿烂地微笑，其实连牙齿都在上下打颤。她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那个MV的构想，鼓励我勇敢一点，不要害怕镜头。我自小冷漠，不愿与人有任何不必要的交集，我想我当时的态度大约连敷衍都谈不上。然而她从来都不懂眉眼高低，始终热情，完全不介意我的淡漠以对。
爱爱非常怕冷，一到冬天就四肢冰冷，所以她总是随身携带着暖宝宝。那样寒冷的冬天的冷风下，她搓着手，蹦蹦跳跳跑到我的面前，笑眯眯地问我，你冷不冷，暖宝宝分你一个好不好？
我曾经在壁炉边烤火，我曾经在暖气房里独自饮酒，我曾经在冬天的时候前往南国度假，只是那所有的一切加起来，狐裘暖衾，所有的一切，都不及那一个廉价的暖宝宝给我带来的温暖。
那个时候，我的偏头痛已经非常严重了，头疼厉害的时候，我常常彻夜彻夜的失眠。她每次看见了头发乱糟糟的我，很是悲悯的表情，说，你被人打了啊？在我变脸之前，她又会笑嘻嘻地拍拍我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不生气不生气，生气的话会变老的，变老了的话，就不漂亮了。自古良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不漂亮了的话，会很凄惨的。然后帮我按摩头。她说她的奶奶同样有偏头痛的毛病，她的按摩手艺是跟老中医学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逗我玩，只是每当她为我按摩完头以后，我总是会觉得纾解了许多。爱爱硬逼着我戒掉了酒，提醒我按时入睡，给我发搞笑的短信让我放轻松心情。每次给我打电话，她总是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她遇见的好玩的事，各地的风土人情。今天她又讨了几次骂，今天吃到的豆腐羹是多么的美味可口。我的爱爱最喜欢吃，每当吃到好东西的时候，就会眯起眼睛，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我喜欢看她吃饭，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跟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样。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也会觉得自己很幸福。
我的爱爱特别喜欢尝一尝别人的东西，还喜欢将她觉得好吃的东西分给别人吃。她一向保持着抢我盘子里食物的美德。无论是吃中餐还是西餐，都是这样。所以每次我带她去吃西餐，菜一上来我都得示意她先挑选，否则，她一定会将盘子搅的叫我吃不成。去看望她时，如果手里没有好吃的，她就会嘟起嘴巴，说我是小气鬼。然后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爱爱会报复性质地将我饭菜里头她爱吃的东西全部挑走，以惩罚我的吝啬。她嘟嘴的样子非常可爱，带着不自觉的撒娇意味。有的时候，为了逗她嘟嘴，我会故意引她，故意惹她生气，就为了看她嘴巴能够挂油瓶的模样。她生气的时候会拒绝接我的电话，然后发誓以后都不理睬我，可是只要我一说头疼了，她嘴上说着痛死你拉倒，一面却又打电话吩咐我的秘书一定要将我所有的应酬全部推掉。
每当我疲惫孤单的时候，只要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容，就好像有一阵清风从我的心底吹过，那样的美好。所有的喧嚣嘈杂，都不再那般刺耳，令人生厌。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给我带来当地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一块石头，有的时候是几株当地的植物，还有一次给我带回来一条她亲手捉到的小鱼。非常漂亮，色彩斑斓，可惜最后保姆搞错了，将鱼熬了汤，给她喝掉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新宠物，还夸鱼汤的味道真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人。笑着笑着，到了最后，有水珠顺着他的下巴落了下来。将近傍晚六点钟的海滩，有着清凉的海风，她不能确定那液体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
他没有再说下去，海的上方有白色的海鸟发出叫声，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海鸥。已经离开太久了，她几乎都快要忘记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了。
“我遇见她也是在海边。”张夕夕一字一句，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面容保持一种轻快的神色，“就同我曾经说过的那个故事一样。那一年，我在车祸中失去了我的家人，还有看到这个世界的能力。你应该能够查到是哪一起车祸吧，对不起，我不想多说这件事。我被送到这里接受治疗。其实那一天，我到海边来是想自杀的。你可以想象吗？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孩，从小体弱多病，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眼睛，我的生活一片黑暗，我真的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慢慢走进大海深处，我睁着眼睛，在永恒的黑暗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那天海上有凉风，它拂动着我的头发。那天，海上还有阳光，我还没有浸入海水中的脸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属于太阳的温度。真好啊，纵然不可以生如夏花之绚烂，也能够死如秋叶之静美。我很满足，如果可以以这样方式死去。
如你所见，我没有死成。她救了我。
那个时候她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甚至没有办法呼救，她只能自己冲下海去拼命地拽着我，然后奋力向岸边游。人求生的本能让我死死地抓住她，我想在慌乱中我一定伤到了她，可是我看不见，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记得，到了后来，有人喊：“哎呀，林林你流血了。”
对，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管她叫林林。我们的世界，一个黑暗，一个沉寂，我无从得知，她是什么模样。从来没有人叫她爱丽丝，我想所有人都无法想象，那个金嗓子爱丽丝，竟然会是他们面前这个连话都无法说出来的小哑巴吧。我们交流的方式特别奇怪，她为我带路，在我的手心写下“导盲犬”，对，是这三个字。我想当时她的脸上一定有笑容，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她生前的样子，但我始终坚信，她是一个非常喜欢笑的人。我帮她说话，我是她的代言人。在此之前，我是一个非常内向，具有严重的交往障碍的人；可是她改变了我，我告诉自己，我得发出两个人的声音。
她好像不会哑语，也许会，但我没有办法知道。她会把她的所见所想写在我的掌心，我会将她的要求大声的说出口去。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也在，在此之前，奶奶就已经脑萎缩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了。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到处奔波，为的就是筹钱。呵，你不要惊讶，你应该知道她走的时候根本没有带任何钱。你给她的首饰珠宝她也没要，只留下了她认为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我们卖掉了房子，我始终相信我们都会好起来的，等到好起来的时候，我们就重新拥有了一个完美的新家庭。只要有了家人，哪里会缺少一幢房子将家庭装下去呢。我家的房子还空着呢，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你看，现实总会给梦想重重的一击。奶奶死了，虽然我们都清楚，即使还活着，一个脑萎缩的人能够维持的也只有呼吸心跳跟脉搏而已。但是她活着的话，就代表着林林还有亲人，她还有主心骨支撑着她。可是奶奶死了，秋天的时候，奶奶永远的睡着了。即使是林林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能给出任何反应了。那一年秋天下雪了，就在奶奶入葬的那一天。我陪着林林在墓碑前呆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我手心里头写，我要活下去。
对，你想得没错。在这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试图自杀。请你不要责怪她软弱无能，她生了病，严重的抑郁症。她控制不了自己，她没有办法压抑住那种想要自杀的冲动。你不会怪她吧，想必你能够被抑郁症反复折磨的痛苦。
林林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她开始采取行动防止自己在犯病的时候自杀。她的病房里头窗户装了防护栏，她把一切锐器全部交给院方保管，她与我形影不离，告诉我，只要一感觉到她不在了，就赶紧大声的叫。
真的，她做的特别好，她一直都是一个积极而努力的人。我没有办法想象，这样乐观而善良的她，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
后来，后来她被查出了白血病。
很土的病吧，土得掉渣，土得一切都像是假的一样。
林林已经没有亲人了。所以医生只能坦白地将这件事告诉我们。我那时候真的好害怕，我无法承受失去她的后果，她之余我，比我之余她意义更大。你明白吗？她是我的精神支柱，没有她的支持和鼓励，我根本就走不下去。她安慰我说没关系，还开玩笑说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她小时候就得过白血病，后来好了。阎王爷不喜欢她，所以这一次一定还是不会要她。房间里头有浓郁的中药香，她先喝中药调理身体，她的身体太弱了，根本就承受不了副作用那样大的化疗。
我们都知道，最好的方法是寻找合适的骨髓样本进行移植。每一天都有很多人在等待合适的配型，但到最后真正配型成功少之又少。她安慰我说，尽人事，安天命，做好自己当做的就行了。
后来某一天，隔壁床上的小女孩的弟弟去做骨髓配型测试，成功了！我突然就想，我为什么不能去做个测试？于是我去找了医生做了检测，你知道吗？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我的骨髓竟然有八个点吻合，只要六个点就可以做手术了。那天我乐疯了，我眼睛瞎了以后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兴过。可那一天，我好像把所有的高兴全部攒在了一起高兴光了。
然后她开始挂一瓶又一瓶的水，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每一天，我都在想到哪里去筹钱。连手术加术后的化疗，一起要差不多三十万。这对当时的我们而言，绝对是天文数字。我想到了卖房子，林林不肯。她不愿意，我根本就没有能力独自操作这件事。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找了林林的主治医生，请她帮忙给我联系了口碑好的律师和房产中介，全权委托他们处理卖房子。但是老天爷老喜欢做弄我们。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家的房子是我父母单位的，我根本没有产权，自然也没有资格去买卖它。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很同情我们，想为我们找媒体宣传，呼吁社会捐款。林林不愿意，她说她宁可死都不想出现在报纸或者是电视上。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我们说好了要好好活下去，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说她要放弃。我生气了，狠狠地咒骂着她，用我所能够想象到的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她。我将已经去世的奶奶搬出来，责问她到底对不对得起奶奶？！我错了，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地伤害了她。在她内心深处最愧疚的人就是奶奶，她一直都认为自己对不起奶奶。小时候多病让奶奶操心，长大以后又不能陪伴在奶奶身边，她曾经发誓要让奶奶过上好日子，最后她却只能卖掉奶奶的房子来付医药费。奶奶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殇，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却用这样刀子去剜她的心。
有一天，她上厕所的时候告诉我没纸了。我摸索着去护士站跟护士姐姐借纸，等我回去的时候，她不在了。我觉得自己要疯了，我无法想象，她究竟会把自己藏到哪儿去？就像将死的大象，默默地为自己寻觅一处安息的场所，然后静静地对面对死亡。
我想我们所有人都错了，我们一直极力避讳谈到死亡这个敏感的词汇。可实际上，有一天，我们必须要面对她的死亡。而到那个时候，我是否能够跟她一样保持着淡定而从容的姿态？生命如乐章，总会有短有长。每一位哲人都强调，生命的意义在于质量而非长度。可是我真的希望，能够跟她一起好好活下去，拥有即使琐碎平凡却能够细水长流的生活。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璀璨生辉，只要和她一起，平平淡淡就好。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没有用，我甚至不能够自己出去找她。我无比的痛恨我是个瞎子的事实。我开始自惭形秽，我觉得我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站在她的旁边。我什么也做不了，她生病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帮她治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为我带路，帮我整理东西，教我如何用耳朵和手还有身体的感觉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现在，她需要我了，却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干等在病房里，等待她的归来。我甚至不能走出房间，因为每个人都告诉我，乖乖的，别添乱。
他们终于找到了林林。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头，她正在跟一只小野猫一起玩耍。原来她找到了柜子里头还有一卷卫生纸。她在窗户边上看外面的小鸟时，手链松掉了，便跑下去捡，结果碰到了小野猫，于是玩的忘记了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