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一片静寂。竹篱笆前的菊花早已凋残在一场又一场的风霜里，夏钧坐在炕上，隔着格窗上的玻璃，看着母亲佝偻着身子机械地挥着扫把，一下一下地扫着积了一地的落叶，仿佛要扫净心里所有的哀伤往事。
“阿姨……”隔着篱笆，清杨的笑脸露了出来。
夏秀花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
“阿姨，我们今天又来吃你做的手工面了……不过，我今天还带了酒，夏钧，我们哥俩今天可要一醉方休啊……”清杨冲还来不及向里躲闪的夏钧扬了扬手，夏钧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来。
晓寒帮夏秀花在外间的厨房里做饭，清杨和夏钧坐在炕上的小桌前默默地喝酒，几杯下肚，两人的话多了起来。
“夏钧，听哥的，别怪阿姨，我们都大了，成人了，我们的父亲是谁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大的妈！”
“我不怪她，我仔细回想了下，当初她是不同意我去认薛风的，她也说了我不是薛风的儿子，可我还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后来，她也是为了让我从此过上好日子，才同意的，其实，是我自己贪图虚荣才走到这一步的……”夏钧猛地将一杯酒灌入口中。
厨房里，夏秀花一直红着眼睛默不出声，双手不停地忙碌着和面、揉面，晓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说几句安慰的话，似乎都不合时宜，也只好跟着一起沉默。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夏秀花触电般地身子一震，慌张地抬头向外看去，眼睛直直地盯着外面的来人，手一哆嗦，擀面枚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晓寒被夏秀花的举动吓住了，疑惑地转过头去，天啊，院子里站着的，竟然是薛风！
看着这曾经熟悉的小屋，薛风百感交集，三十年的时光，这里的一切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屋子后面的那一排白杨树是更高更壮了，还有，这个曾被自己抛弃的女人，也已是华发早生，满面沧桑。
“妈，怎么了？”里间的夏钧显然是听到了擀面枚落地的声音，边问边走了出来，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另一只脚却定半空中，
“我来看看你们娘俩……”薛风看了一眼夏秀花，夏秀花的泪已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三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薛伯伯，外面冷，到屋里再说吧……”晓寒连忙把薛风请进屋子，清杨起身相迎。
“对不起……”，夏钧看到薛风的额头还包着一块纱布，心生愧疚。
“不用说对不起……你说的对，是我对不起你娘啊……”薛风叹一口气。这些天，薛风躺在病床上，所有的过往如同电影一般地一幕幕从脑海里回放，这些年来，他从未如此仔细地回想他的一生。当他得知夏钧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时，他再一次气极攻心，晕了过去，差点就再没有醒来，他愤怒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莫大的耻辱，按时日计算，夏秀花怀上夏钧时他们并未离婚，那么说，夏秀花在还没有和他离婚时就与别的男人有染，并怀了了野种，可恨的是她竟然厚颜无耻地说这个野种是他薛风的儿子，亏得这些年来他还心生欠疚，觉得误了她的一生……想他薛风聪明一世，被这个阴险的女人算计了一场……直到有一天夜里，他从恶梦中醒来，看到黑漆漆的夜，一种孤独和无助突然就充斥着他的心，就在那一刻，他想到，当日的夏秀花，一个妇道人家，在一个个没有他的夜里，是否也会有如此的惶恐和无助，况且那里山大沟深，夜色应该是更加地幽暗吧，房前屋后的那些白杨树叶总会在夜风里发出“啪啪”的声音，是不是更显凄凉呢？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回想，回想他在夏秀花的生活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什么都不曾给她，他有又什么理由来恨她呢？
“秀花，夏钧不是我儿子，我不怪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常年在外不回家，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容易，是该有个人来照应着的……”
“你说什么？”夏秀花的脸色瞬间苍白，嘴唇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心在那个瞬间四分五裂地痛。
薛风并没有注意到夏秀花的神色，“你还是和夏钧回城里去住吧，那套房子还是你们的……我也没有几天活头了，看着你老有所靠我也就放心了……”
“什么是没有几天活头了，你现在不是已经好了吗……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夏钧没料到那一摔会如此严重。
“呵呵，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本来就有病的……肺癌，已经到晚期了，我早就知道，这也是我对你这样纵容的原因……”
“肺癌……没几天活头了……”夏秀花嘴里喃喃着。
“这没什么，人迟早都还是要死的，只是这一辈子对不起你……唉，这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让我没有儿子以继香火，我真是难以瞑目啊……”薛风仰天长叹。
“不，不，你有儿子的，你有儿子的，”夏秀花突然疯了般地哭喊，“清杨，清杨就是你的亲生儿子！”屋子里顿时静下来，似乎连呼吸声都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突然说出了这个压了自己几十年的秘密，夏秀花脱虚似地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上。
“妈……”夏钧忙扑过去的把抱住她，清杨傻傻地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都怪我啊……”山风在窗外肆掠，夏秀花一声长叹，时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那一年夏秀花和薛风离婚后，才发现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哥哥嫂子苦口婆心地劝她趁早打掉孩子，以后再嫁也少个拖累，可夏秀花坚决不意，她宁可不再嫁也要生下这个孩子。第二年的春天时，山桃花红开遍房前屋后，夏秀花生产在即，是哥哥拉着牛车赶到镇子上，那时镇子上人烟也是稀少，她们没有多余的钱，只能找了家私人的小诊所，由一个妇人负责接生。就在当夜，便生下一个孩子来。夏秀花累的筋疲力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听到开门诊的两口子在争吵，还夹杂着一孩子的哭声，仔细一听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两个外地口音的年轻人生下孩子后，将孩子遗弃到门诊不见踪影了，这开门诊的夫妇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筹莫展，那年月生活困难，都是自顾不暇，那有能力再去收养别的孩子，两人对孩子的何去何从争论不出个结果来，最后决定乘着夜色将孩子抱到大路上去，但愿他能遇到个好心人给抱养了去。孩子哭个不停，想来是饿了，夏秀花初为人母，听着孩子的哭声，动了恻隐之心，对那两口子说，你把孩子抱来给我，我先给喂点奶吧……孩子已经好长时间没吃妈妈的奶了，夏秀花一抱上小脑袋便拼命地往夏秀花怀里拱，嘴到处乱蹭，叨住****便不愿再放开，那一刻，夏秀花眼神中充满了柔情，这样一个可爱的生命若将放到大路上去等人来捡，万一等不到好心人怎么办呢，难道就由他挨冷受饿？夏秀花看了看旁边熟睡的儿子，养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我就权当一次生了两个孩子吧！
夏秀花的哥哥睡在隔壁的房间，听闻此事一骨碌爬起来，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带一个孩子都不容易，怎么还要再养个别人的孩子，气得他哥连骂带说地半晚上，可夏秀花心意已决，说吃苦受累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会自己承担，以后不麻烦他就是了，哥哥只好由着她。
对这个决定那两口子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夏秀花说我既然抱养了他，他就是我夏秀花亲生的儿子，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们就说我生了双胞胎，我不希望这事给孩子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那夫妇二人连连保证，答应决不对任何人再提及此事。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春日，夏秀花坐着牛车回家了，车上一并排放着两个孩子，三月的村子里，飞满了柳花杨絮，夏秀花便给两个儿子取名清杨、清柳，寄予着最朴素的愿望，希望他们有强盛的生命力，无论在多贫瘠的地方都能茁壮成长。
那是一段艰辛的岁月，夏秀花生性刚烈，为养活两孩子，她宁愿自己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活，也不愿向亲戚开口，这期间也有人上门来给她提亲，但她都拒绝了，一门心思全用在两孩子的身上，看着他们哥俩一天天地长大，所有的辛酸都被消解的无怨无悔，夏秀花觉得很欣慰。
可谁想，就在两孩子十三岁那一年，镇子上传来风声，说是有一对夫妇在寻找他们当年遗失的孩子，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夏秀花六神无主，两孩子是她的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送还给别人的，迫于无奈，她只好找他哥商量，最后决定把清柳寄放到哥哥家，自己带着清杨去城里读书，这样就可以掩人耳目，不会引起人们的猜测，等过了风声再说。
然而，厄运再一次降临到了夏秀花的身上，清杨出车祸了，肇事司机跑了，清杨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虽然夏秀花变买了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但远远不够，看着沉睡中的清杨，夏秀花欲哭无泪。“建议尽快送孩子去外面大医院治疗，不然会耽误了的……”大夫的话清晰而残忍地回响在耳边，那一夜，夏秀花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决定，做出这个决定很艰难，但她别无选择！第二天一大早，她回了趟镇上，找到那对夫妇留下的联系方式，告诉他们，自己就是当年收养他们孩子的人……那对夫妇立即赶来，仔细询问了许多当时的具体细节，又有小诊所当日接生的老妇人作证，那一对夫妻喜极而泣，当即将清杨送往省城的医院……临走，拿出一笔钱来，作为报酬，夏秀花摇摇头，“留着给孩子看病吧……”
那个女人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开口，“我希望给孩子一个全新的开始，你从此就忘了他吧……不要再来打扰他……”夏秀花含泪答应，她别无选择！就这样，天各一方，夏秀花没有问他们是那里人，要把孩子带去那里……只知道他会活过来，在一个她永远不知道的地方……
“其实，是我骗了他们，清杨是我的儿子，他们的儿子是清柳啊，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儿子被老天带走，他才十三岁啊，为了救清杨，我只能欺骗他们了……”夏秀花声泪俱下。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薛风的声音在颤抖。
“我去找过你……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住处，刚走到大门外，就看到你们一家四口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欢天喜地的……我就站在你们门前的那棵树下，可你却没有看到我，只顾底着头一个劲地逗着你宝贝女儿说笑……我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远……我的心里突然好恨，我的儿子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你却在这里共享天伦，我恨你，我要你与儿子永世不得相见……”
“唉，归根结底，都是怪我啊……”薛风老泪纵横，浑浊的目光转向清杨，“你就是……清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