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蒙蒙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自得象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
这是一个非常新鲜幽丽的早晨,阳光晒的大地镀上金色,空气是清冷而甜蜜的。田野中的青苗,好象顿然青长了几寸,桥下的河水,也悠悠地流着,流着;小鱼已经在清澈的水内活泼地争食了。
街道上是一片潮呼呼的露水气味;树影子渐渐的淡了,星斗渐渐的少了,天空渐渐的高了;寨子上的喇叭花顶着露珠几开,豆荚子在微风里摇摆,菜饭的香味儿开始飘荡;本来,从每一个院子传出的拉风箱的声音很响亮,这会儿倒变得很低。
太阳刚露脸的时候,我沿着小河往村里走,那么淡淡的清清的雾气,那么润润的湿湿的泥土气味,不住地扑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鼻子。小河水清得一眼望到底,刚抽穗的麦子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里。早上刚下过雨,岸上到处都是浅浅的牛蹄印儿。
是一个美好的早晨,空气凉爽,太阳还没有升高,房屋、树木、鸽舍和露台——一切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花园里和院子里有不少发人深思和引人八眠的阴凉的角落。只有远远里的裸麦田火似的燃烧着,小河在太阳光下灿烂辉煌得使人眼睛发痛。
大自然使得每一个新的日子的诞生,都充满了壮丽的庄严气氛,一开头既没有铜号,也没有鼓,没有热情洋溢、欢腾雀跃的呼声,——只有光,只有彩色,它们代替了一切。东方,夜晚的浓郁的蓝色,仿佛慢慢地浸上了水滴,逐渐变成了海蓝宝石色,海蓝宝石色又变成淡蓝色的柔和的微光,笼罩着大半边地平线,把最初出现的浓郁的蓝色挤到了西边。这仿佛是长笛奏出的乐???的酋句,随着,黑管也轻轻地加入到这声音里来了。后来,在隐晦的、沉思般的蓝湛湛的底色上,洒下了最初的几滴欢乐的蛋白色的水珠,并且逐渐浮泛开来。于是出现了小号的声音。它们逐渐变得宏大,变得清朗,使玫瑰黄愈聚愈浓。天空中,那黄金色的,一路上扫荡着一切的、火焰般的箭矢似的喷泉,扇形的向上飞起。这是一千支铜号在高声齐奏,于是在锣鼓的轰隆声中,在金黄色的火焰中,出现了太阳。开头,它只在地平线上露出自己的额头和一只眼睛,好象在询问。在大地上有什么新事物,是否一切都很完好?只是在这时,它才抬起自已那灼热炫目的脸庞。大地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呵!雪仿佛悦耳的音乐般时而变成蓝色,时丽变成谈紫色,时而又变成玫瑰色。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它象钻石般闪闪发光。树木的颀长的阴影愈来愈短了,沟渠里、壑谷里、车辙里出现了透明而寒冷的淡蓝色的轻雾。
还不到日出的时侯,天刚有点蒙蒙亮。那是一种美妙苍茫的时刻。在深窈微白的天空,还散布着几颗星星。地上漆黑,天上全白,野草在微微颤动,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一只云雀,仿佛和星星会合在一起了,在绝高的天际歌唱,寥廓的穹苍好象也在屏息静听这小生命为无边宇宙唱出的颂歌。在东方,格拉斯山坳映着吐露青钢色的天边,显示出它的黑影,耀眼的太白星正悬在这山冈的顶上,好象是一颗从这黑暗山坳里飞出来的灵魂。
那天早上,满布曙光的清新的天空那么可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阵温暖的风吹动矮树丛,雾气懒洋洋地在丫枝间爬行,被泉水里喷出来的气息浸透的富耶尔森林,正在曙光中冒着气,好像是一个装满了香料的大香炉;天空的蔚蓝,云层的洁白,泉水的清澈,从海蓝到翠绿和谐地配合着的一片葱绿,一丛丛友爱的树木,一片片青草,无边的平原,这一切都流露出无比的纯洁。
这时候全城还是静悄悄的。只听到清道夫在什么地方扫地的声音,刚刚睡醒的小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啾叫,地下室的窗玻璃上照射着初升太阳温暖的光线。
张米不记得有比那天更蔚蓝更清新的黎明了!太阳刚从苍苍的山巅后面露出来,它那最初几道光芒的温暖跟即将消逝的黑夜的清凉交流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甜美的倦意。欢乐的曙光还没有照射到峡谷里,但它已经把我们头上两边峭壁的顶端染上黄澄澄的颜色;长在岩壁深罅里的叶子稠密的灌木,只要一阵微风吹过,就把一阵银雨撒在我们身上。
天空象是一只大鸟的丰满的翘膀,全是白色羽毛般的浮云。白云之间有些蓝色的深渊,金黄的太阳从那里出来了,它刚对大地看了一服,就改变了大地上的万物。
碧蓝的天空。净如秋水般的天空。在四月阳春里,像透明的翠湖倒转过来弯覆在天顶。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全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天边的颜色是朦胧的、淡紫色的,整整一天都没有发生变化,而且四周围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地方暗沉沉,没有一个地方酝酿着雷雨;只是有的地方挂着浅蓝色的带子:这便是正在洒着不易看出的细雨。天空高远、洁净,由于大地的映照,湛蓝的天空也似乎透出可爱的碧绿,片片白云轻轻飘着,像大海里浮动的白帆。
上面是蔚蓝的天。这蓝色的天是怎样的美,张米想遍心中,想不出用什么东西来比喻它。柔软的蓝丝巾,没有它这么鲜明。光润的蓝石玉,没有它这么灿烂。它的蓝并不深得变黑,也不淡得发白,只是亮晶晶的,明晃晃的,像一片明静的玻璃挂在天上。
上空是晶莹的,具有南方独具的特色。那上空,是被骄阳涂满了异样光辉的蓝天。蓝天上,点缀着片片白云,这白云的背上,也涂满了骄阳的光采。天上虽然没有太阳,然而几块淡青的空处,和西洋女子的碧限一般,在白云浮荡的中间,常在向我们地上的人们密送秋波。已经沾了春,地气不同了,雪花才停住,坪里、路边的积雪就都融化了。到处是泥巴。大路中间,深浅不一的烂泥里,布满了木屐的点点的齿迹和草鞋的长长的纹印,有些段落,还夹杂着黄牛和水牛的零乱的蹄痕。
路已经平了,纵有倾斜的地方,也并不显得陡峭。一边绕着山脚,一边则临着深涧。沿山一带,笼罩着月光。树木的叶子,都发出幽静而微弱的光辉。深涧里遮满了矮小的灌木,又被对面的岭子挡着,月光一时照不进来,全是黑郁郁的。水流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显得宏大。路有时裸露在月光里面,四个人的影子,便斜斜地在山边的野草上掠过。有时又全为树荫笼罩了,只有一些白色的线条和圆点,掩映在他们身上。
这条笔直的、平坦的大路,望去不知道有多么长,一盏盏的路灯排在路边,像似永远在等着什么似的。
那条公路,繁荣热闹极了。小叶桉树夹道笔立,婆娑摆舞,远看象煞江南暮春的杨柳。一队队汽车奔驰过去了,一辆辆兽力车呀呀地拉过去了,还有络绎不绝的肩挑手提的行人,都各各在公路上卷起了尘土。好一番和平劳动、熙熙穆穆的景象!
还是上午,可太阳已够毒的了。张米按老规矩坐在咖啡馆外边的路边席上,没有理会骄阳的酷热。瞧,摘下的帽还摆在身边的椅子上。但是,隔不一会儿,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故作斯文地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头发不能弄乱,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外面,编织着飘飘幻想。在这小小的咖啡馆里,张米不清楚为何很多人能完成他们正常的功课:笑。他们百般无聊,只是笑;仿佛来到世上,也是为了笑,要在穿插在长长的叹息和苦咖啡之间的笑声中过上一辈子。
咖啡馆老板在门里放着个大浅盘子,盛着一盆一盆的粉红马蒂莲。没有别的。一色的马蒂莲,大朵的粉红花儿,在猩红梗子上吐蕊怒放,几乎是吓人地生气勃发。
这里难得有几种花摘下之后反而更好看,玫瑰就是其中之一。客厅里放一盆玫瑰,色彩鲜艳,浓香扑鼻,而自然界的玫瑰就没有这两大优点。怒放的玫瑰给人某种蓬头垢面的感觉,就象披头散发的女人,显得轻浮而粗俗。可是一旦放进屋子,玫瑰顿时变得神秘深沉。
每年春天,这个咖啡馆的迎春花首先开出黄色的小花,报告春的消息。以后接着来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叶梅、丁香等等,院子里开得花团锦簇。到了夏天,更是满院葳蕤。凤仙花、石竹花、鸡冠花、五色梅、江西腊等等,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今年咖啡馆院子外的小园地更令人想不到,在周天寒彻的早春,这里正闹嚷嚷赶着花潮。那粉红月季娇柔地醉卧着;嫩黄迎春泼泼辣辣,像是什么喜事逗裂了嘴儿;倒挂金钟羞羞答答地垂着头;令箭荷花翡翠似的臂弯里,突发一朵朵姹紫嫣红的花儿,宛如卖花姑娘要赶早市;顶鲜活的,要数本该四月开的芍药花儿;打着骨朵的绽笑吐蕊的,脉脉含情。
你看那一望无际的花,”如钱塘潮夜澎湃“,有风,花在动,无风,花也潮水一般地动,在阳光照耀下,每一个花瓣都有它自己的阴影,就仿佛多少波浪在大海上翻腾,你越看越出神,你就越感到这一片花潮飞在向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张,好像有一种生命力在不断扩展。
早晨的小草,洒了许许多多的露水珠。这当然是秋天了,看上去有些冷,但太阳一下来,小草立刻泛出一层银白色的光来,晃得我两只眼睛直眨巴。多么好看啊,光芒四射,像一片小小的银海。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
小草脚下,仅占着一点点泥土,它的需求是那么小;小草的周围,呈现着一大片新绿,它的奉献是那么大。
当张米离那红光越近,自己也被照射得满身通红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是耸立在滚滚中流砥柱之上的一座瑰丽无比的红玛瑙雕像。它通体透明,红光四射,映得满天奇霞异彩。
在咖啡馆的墙上,挂了几张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乌云低低地翻滚着,远处一片黑暗,前景也是这样,或者不如说最前面的巨浪也是这样,因为没有陆地。一线亮光把半沉的桅杆衬托出来。桅杆上栖息着一只鸬鹚,又大又黑,羽翼上溅着点点浪花。它嘴里衔着一只一一镶宝石的金镯。这我尽可能用我调色板上最鲜明的颜色来画,而且尽我画笔可能画得闪烁而清楚。碧波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具淹死的尸体正在鸟儿和桅杆下面往下沉。一条美丽的胳臂是唯一看得清楚的肢体,金镯就是从那儿给水冲走或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三张画,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高耸在北极冬日的天空。一束北极光沿着地平线密集地竖起朦胧的长矛。把这些远远抛在后面的是,在前景升起的一个头——一个巨大的头,朝冰山低着,靠在冰山上面。两只瘦瘦的手结合在一起支着额头,把脸下半部前面的黑面纱拉了起来。额头没有血色,白得象骨头一样。只看得见一只凹陷的一动不动的眼睛,除了绝望的呆滞外,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上面,缠绕着的黑布头巾的褶裥间,有一圈云雾般模糊的白色火焰在闪闪发光,上面还镶嵌着一个更为鲜艳的火花。这个淡淡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照“;戴王冠的是”无形的形体“。
有一幅画前面有一丛罕见的树木,向空中伸出那些颤巍巍的,展开得象指头瘦削的手掌一般的叶子。向树丛当中望过去,便发现一个不动的人站在海水上边。印象是惊人的。原来画的边缘都藏在活动的绿荫里,所以它象是一个嵌在一片架空泛起的远景上的黑窟窿。要了解,必须好好地去望。画的边缘遮去了水面上那艘小船的一半,船里坐着好些使徒,他们略略受到一只风灯斜射出来的光,其中一个坐在舷边的正把灯光向那个走过来的耶稣照过去。基督提起一只脚压着一个浪头,那浪头是明显地下陷的,退让的,平伏的,从从容容拂着基督那只踏在它身上的脚。基督的四周全是相当阴晦的。只有星光在天上闪烁。船灯被一个使徒拿着去照天神,它的微光拂在使徒们的脸上,使人辨得出那些脸上的肌肉仿佛因为吃惊正在掣动。那真的是一个大师的大气磅礴的和出人意表的作品,是世上那些使人思想动荡而且使人多年梦寐不忘的作品之一。那些望着这幅画的人首先都是静悄悄的,随后出神似地走开了,直到末了才谈论画的价值。
穿过一间嵌着深色镶花板壁的小餐厅,张米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半明半暗的书房里,房间被一盏罩着暗色大灯罩的灯照耀着。安装在墙壁上的另外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大画像,引得张米不由自主地注目起来。这是安娜的画像,是在意大利时米哈罗夫画的。张米文定睛凝视着那幅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好象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他怎样也舍不得离开。张米甚至遗忘了在哪里,也没有听见在谈论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美妙得惊人的画像。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卷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的汗毛的嘴角上含着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花缭乱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凝视着时间。她不是活的,仅仅是由于她比活着的女人所能有的美丽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