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冰雪消融,工部侍郎韩大人的府邸富丽堂皇,庭院打理地花木繁茂,潮湿的枝干上都发了新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韩大人在庭中宴请贵客,贵客上心地带来了一场笙歌宴舞,丝竹管弦热闹非凡,更平添了几分喜庆。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
忽然乐声渐隐,一清丽歌喉婉转啼出,格外清新淡雅——人人都情不自禁的压低了声音,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只消一眼便无不屏息!
只见台上惊现了一位轻纱覆面的绝色佳人,眉若远山含黛,双眸娇媚水灵,眉心一点流珠花钿熠熠生辉。佳人身着五彩霓裳,亭亭玉立、婀娜多姿,轻歌曼舞时仿佛有明媚春光在其间流动,教这寒意袭人的早春都暖了三分。
“这……这……”
韩大人早已看得目眩神迷,不知所言,中年发福的身躯往前探着,手中茶沾湿了青须都不知道。这番失态全数落入一旁月白儒衫的男子眼中,唇角擒着的笑意更深。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一曲终了,佳人停下舞步微微颔首,然众人仍沉浸在此番美景中不能自拔。
男子恰到好处地提醒:“韩大人,那承办宫中新制舟车一事……”
韩大人猛然回神,忙轻咳两声啜了口茶掩饰:“好说,孟公子可是汴京第一的商贾,承办工务也不是一两回了,规矩都懂,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事已经先承诺给了……”
台上佳人礼毕,一步步袅娜多姿地向他们走去,媚眼含情脉脉地看着韩大人。韩大人被撩拨地再次恍了神,连要怎么说话都忘了。
佳人专注地看着他们,不间断地演绎着这份春情。然而,无人能发现她的心是冷的,面纱下的嘴角是不笑的,双眼真正望着的——是一旁的孟公子。
孟旷非也同样注视着她,飞眉星目被随意垂下的几丝刘海柔化,薄唇依然带着仿佛万年不变的和煦微笑。
她忽然真有点想发笑——这样的微笑、这样的儒雅谦恭,难怪总让对手失了心防,忘了去思虑这个在短短十数年间成为汴京第一商贾的人,得有着怎样狠辣的手腕啊!
佳人行至筵席前,孟旷非起身相迎,但她那含笑的媚眼似是从不曾注视过他,只专注地对着韩大人福了福身,语音一如身姿般轻软撩人:“民女拜见韩大人。”
韩大人坐在太师椅上还未回神,被这声音惹的浑身酥软,又是欣喜又是犹疑。孟旷非忙对着韩大人一拱手,七分恭敬三分惶恐地说道:“舍妹慕心惜,不懂礼数让大人笑话了!”接着轻声斥责,“还不快快将面纱除下。”
慕心惜依言除下面纱,再拜之时竟是要行大礼。韩大人赶忙起身,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正对上佳人丽颜。
只见面纱之下巧鼻秀挺,樱唇娇艳欲滴,低垂的领口下浑圆小巧肤白胜雪,隐隐散发出一缕馨香。最奇的是如此献媚之时竟丝毫也不流于媚俗,仿佛有梅之风骨,顿时令他心猿意马、欲罢不能。
“心惜学艺不精,让大人见笑了。”慕心惜低垂了长长的眼睫,语音柔弱令人好不怜惜。
韩大人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搀扶的手,哈哈一笑:“心惜姑娘过谦了,姑娘歌喉舞艺宛若天人,恐怕普天之下也没几人能及得上啊!快快入座,入座!”
三人坐下,立即有仆役增设杯盅。
韩大人笑言:“早已领略过孟公子风采,没想到令妹竟然才艺倾城,丝毫也不逊色啊!”
慕心惜亲自斟酒,递上前去:“韩大人如此夸赞,真令心惜受宠若惊,心惜敬韩大人一杯!”
韩大人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孟旷非笑道:“难得韩大人如此欣赏舍妹,不如就让舍妹留在府中献艺可好?”
“这……”
韩大人沉吟了,孟旷非轻声附耳道:“工务之事我再多加一成,望大人相助……”
慕心惜见状再斟酒一杯,柔柔地倚近了韩大人,含情脉脉地递上。
韩大人思虑良久,终于接过酒盅,仿佛刚才的利弊权衡从未有过一样,哈哈大笑:“如此甚好!”
筵席散去,韩大人送客之后已回主屋,总管将慕心惜偕同随行乐伎安顿在了韩府西厢的院落中。
方才的热闹去得那么快,韩府上上下下忽然都安静了,静得出奇。偶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婢小仆向她投来好奇和惊叹的目光,也会立即被年长的仆役们制止。
慕心惜仿若漫不经心般的闪入庭院,悄然避开了下人们的眼线。
此行真正的任务——正要开始!
环顾四周,可知这位工部侍郎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他利用职务之便捞了多少油水,能将韩府建成如此大的规模,从庭院格局到装饰器皿样样讲究,让她不得不多费些心神。
她缓缓闭上眼,早先看过的韩府大略结构图慢慢浮现在脑海。入府后所见一廊、一柱、一事、一木……事无巨细皆被镶入图中,从大门开始,直至前厅、中庭、偏厅,再横穿西庭,经过两处阁楼,最后到达西厢下榻处,沿途死角、可供藏匿夜潜处都已了然,接下来先要把整个西进院落摸透……
睁开眼,一转身,慕心惜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几步开外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是她大意了么?以她的轻功身法,几乎没有人能靠近她而不被发现的!这人的功夫着实不可小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男子, 却忽然有些恍了神——这个人的眼神,怎的一瞬间竟让她有种熟稔的感觉?
男子身着下人衣裳,然而却身形高挑,面容有如被刀刻过般的坚硬分明,温润的唇上有一丝淡淡地不明所以的笑意,黑眉下双眸深邃,闪动着火焰般灼灼的光辉。
这目光几乎要灼伤她,让她没来由地升腾起一丝不快。这个人——她确信自己绝不认识!但那一瞬间的熟稔又是从何而来呢?
恍神间,男子忽然欺近身来,灼热的男性气息强烈刺激了她的五官,她想也不想的一把推开,甩过去一个巴掌——
“啪——”
慕心惜暗叫不妙,这个巴掌甩得极糟,眼前人不知是何身份,有何后果不得而知——她早已对各色乱七八糟的人等处变不惊了,然而这个古怪的登徒子,竟让她失去了冷静!
男子有一瞬的怔愣,抚着微红的面颊转过头来,却一点都不生气,低垂的眼睑掩去了热烈,再抬眼已经变得陌生,嘴角扯开了笑容,仿似她十分熟悉的那种轻佻的笑。
男子不再试图接近慕心惜,然而那份灼热气息却仍然寸步不离,开口便令她愕然:“慕姑娘刚才那一曲《柳腰轻》真是精妙绝伦、令人神魂颠倒啊!只是……”
男子的嗓音沙哑低沉,未尽的话竟似对她的舞艺不以为然。
慕心惜想退开,然而她忍住了,浅浅笑开:“方才心惜得罪了,望公子见谅。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男子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住她,停顿了好一会,才缓缓说道:“只是方才精巧太过,若发自内心恣意而舞,一定更加美不胜收!我见姑娘舞衣单薄,却还在这西庭徘徊,忍不住……”男子又逼近了一步,言语间更见轻浮,“忍不住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能有幸一睹。”
“公子真爱说笑!”
慕心惜被他的无礼激怒了,也许这怒意还来自于被他无心说中了几分。她姿态万千地一福:“再舞一曲倒也不难,只是心惜还不知阁下名号?”
男子哈哈一笑:“谈什么名号,鄙人不过是韩府一名小小的下人,姑娘直呼‘小三’便是。”
“啊!原来是小三公子!”慕心惜恭敬地一拜,站立不稳似的往男子身上一靠。佳人入怀、馨香袭人,男子不禁呆住了,意乱情迷起来。只见佳人面容娇羞,轻启朱唇,每一字都是那么温软媚惑,“小三公子,既然您说自己是下人,就请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过依我看,您也不是什么下人,而是……”
慕心惜目光一厉:“一个痴心妄想的登徒浪子!”
她利落起身,留下呆若木鸡的小三,拂袖离去。
——罢了!没想到韩府还藏了这么一号不知所谓的人物!倘若继续探路恐怕又不知会遇上什么角色,还是先回厢房再做打算!
慕心惜禀退了韩府婢女,整理完一大箱行李后,在枕边燃起自带的镏金小香炉,一睡直到日暮。
而这——也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直到韩大人派人来请,她还不愿睁开眼。她知道能够安心入睡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极不情愿地起身梳洗之后,她挑了套保守的衣裙穿上,化了个素净的妆容,那妖娆的花钿自然是不点。一会儿拜见当家主母,她可不想让韩夫人对她敌意太重。
随着总管的指引,她来到了中厅阶前——刚好可以遥望最可疑的东厢。她细细记下所见,唇角勾勒出完美的弧度。
踏入中厅,众人见到的已是一位清丽动人、纤柔婉约的大家闺秀,哪有一丝妩媚撩人的神色?
“慕心惜拜见韩大人、韩夫人。”她规规矩矩地行下大礼。
坐在主位上的韩大人暗暗称奇,偷瞄身侧,见夫人没显出什么不悦,便放下心来。
韩夫人默默点了点头,吩咐仆役看座,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不疾不徐地盘问:“听说姑娘是京城第一富商孟家的小姐?”
慕心惜温婉答道:“不敢,我的确是孟家唯一的小姐,只是这京城第一的名号实在是街坊戏称,愧不敢当。”
“姑娘既是孟家的小姐,为何不姓孟?”韩夫人看似平常的一问,实际上却别有用心。
“我与哥哥是表兄妹,因父母早逝,从小相依为命……”慕心惜微微垂首,面露一丝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