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人早已心软,仍作势询问她的随侍女婢们:“嗯……是这样吗?”女婢们哪里还说得来详细,都连声称是。
韩大人赶紧起身,让下人们都退出去,独留下了小三,陪着笑脸去哄慕心惜:“心惜,宝贝,是我错怪你了,别生气,啊!”
慕心惜放下心来,故意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人。韩大人不停哄着,她只是闹别扭、不理,或者随便答应一声。
她知道差不多了,该噗哧一笑,然后撒娇、奉承、曲意承迎了,但有什么,让她难以去做。她的目光闪烁、心乱如麻,终于让自己惯性地依偎进大人怀里,外表上她知道自己是没任何差错的,然而却觉得自己糟糕至极。
她依稀记得自己多年以前曾有过这种类似的感觉,那时候似乎痛苦之极深入骨髓,她却忘了是什么样子!更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麻木的……
她又一次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小三——他眼睑低垂、沉默不语,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看到般,未曾移动过半寸。
——他是否也觉得“糟糕至极”?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轻轻推了推韩大人,故作害羞地指了指小三。
韩大人会过意来,放开了搂着她腰的手,叫道:“小三啊,来!”
小三听命前来,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沉沉答道:“大人请吩咐。”
韩大人说道:“府里那些个下人也是不怎么成事的,不知轻重,还需你多照管照管。不要再闹出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来,明白了吗?”
“明白。”小三应道。
韩大人又转头对慕心惜哄到:“这园子呢……也不是说就不可以逛了,只是……收敛一点,嗯?”
慕心惜娇嗔道:“大人放心,心惜明白的,以后啊……少走动。”
“这才乖……呵呵呵……”
看着韩大人让小三退下后,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纷乱的心情,笑脸相迎。
又是一晚风寒露重,彻夜不休。
慕心惜送走了韩大人,早膳之后,在院内闲闲地逛了一圈,发现随侍的人警醒了不少,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不动声色地去找随行乐伎一起演练乐舞,演习中抚了抚筝弦,云淡风轻地说了句:“音色有些不纯了。”
这些都是从各处请来的普通艺人,彼此间并不熟悉,只有一个暗子被安插其中作为她必要时的助力。
此时“暗子”收到了“暗语”,回了她一个了然的笑颜。
慕心惜回房等待。
片刻之后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抱了筝来,又长又大的古筝把她的人都挡了一大半,还未露出脸就传来了焦急的声音:“慕姑娘快帮帮我吧!我还是弹不好那调子!”
古筝“咚”的一声被放到了桌上,少女仿佛很累似的甩了甩两只手,一张苹果般粉嘟嘟的小脸生动可爱。
“红缨,你这样把筝扔来扔去,不出问题才奇怪呢!”慕心惜叹息着,眉眼瞟向一旁随侍的女婢。
她和红缨假意讨论演练了一会,便故做心烦状,说女婢们在这让她不能静心研习,把人全部打发出去了。
门一关,她和红缨对视了一眼,一刻都不耽搁地拆了古筝。
慕心惜从梳妆盒内拿出了一小瓶头油,当然,这并不是真的梳头用的油,用一只小笔蘸着,在古筝内壁上描画。红缨一边留意着门窗,一边铙有兴味地看着,手上不忘拉紧了筝弦拨弄,制造点声音蒙骗外面的女婢。
这种特制的油落在上面便有湿痕,慢慢被木质吸收风干痕迹便会消失,用炭火烘烤之后油脂重新溢出,痕迹才会再现。
慕心惜的手很快,在油痕还未全消时,韩府的详细图解就已成型了,她边圈点注解边说道:“现已万事俱备,你带了图出去以后与暗部好好研究,今夜寅时动手。”
“这才仅仅第四天呢!这么快就行动不会引人怀疑么?”红缨边说边摇晃着脑袋,脸上却笑嘻嘻的没有一点烦恼的样子。
“无妨,之前本来就夜盗不断,我一来就停了反而不好。”慕心惜快速说着,轻轻吹干油痕,头也不抬地说道,“把你的肚兜取下来。”
红缨莫名其妙地揽住自己的前襟 :“要我的肚兜做什么?”
“你不一定能带得这筝出去,我必须再做一份图,你和这筝——能有一样出去便可。当然,你穿回去之后可能会不太舒服,只能忍一忍了。”
“哇——这么麻烦啊!折腾了这么些天,还要折腾我,还不如把韩大人一家杀了再掘地三尺,直接找出密函呢!”
慕心惜的手停住了,抬头看向红缨。只见她唇上含着一朵顽皮的笑花,微微眯着的凤眼里透出一丝残酷,左颊酒窝上一粒朱砂小痣红艳艳的,像一滴人的鲜血。
这个少女来到孟家半年,碰面的机会不多,这是头一次与她合作——却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性情竟然会如此残忍?
红缨见她盯了自己半天,不禁歪了歪头无辜地问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慕心惜收起了自己的惊异,顿了一会儿才继续低头审视,语调平静地说道:“这是在天子脚下,死一个身居要职的三品大臣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随时都可能会引发各方势力的骚动,掀起轩然大波。”
“真是复杂啊……那惜儿姐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落!”红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样子似乎觉得颇为可惜,去屏风后头除衣服去了。
慕心惜不语,开始组装古筝,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经韩大人证实,那些护卫武夫是南方人无疑,但是究竟属于何门何派何种势力?竟一点都查不出来?”
红缨已从屏风后头出来,把肚兜往桌上一撂:“我反正没收到任何消息,不过这也没办法,孟家目前的势力还未到江水以南,情报太少了!那些人料想也不过是一些江湖闲散武夫,查来费事又无用,查他干嘛?除非……”
红缨眼睛里放出了光彩,笑容更甚:“里面有很厉害的人物!”
“或许谈不上很厉害,但是我有点介意……”慕心惜抬了眼看向红缨,“那人你见过的,前日我们出厢房时他在门外挡了道,你还记得清长相么?”
“当然记得,那人怎么了?”红缨好奇地问道。
“此人的武功不俗,你若能出去,立刻去找画师画张像,试试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她忽然想到什么,马上又补充道,“小心点他就是了,不必对他怎么样。”
“没问题!”红缨诡异地笑着,眼睛滴溜溜一转,“不过我可不保证什么时候能查得出来哦!”
“嗯。”慕心惜点头,开始在肚兜上绘制。
没用多大功夫,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慕心惜打开房门,让女婢去请示韩府总管,说筝坏了需要修理,让红缨岀府一趟。
总管很快赶来了,同院外把守的侍卫拦住,检查来检查去没发现什么名堂,却还是说这个不妥那个不妥的,不愿意放行。
慕心惜冷冷地提议:“那么你们差人把筝送出去修理,或者找个修筝师傅来,再不然,让这红缨自己出去重新选把趁手的新筝,如何?”
总管犹豫了好半天没答话,慕心惜则动怒了似的扭过身去,小声道:“一件小事,竟然这样,哼!”
总管耳尖听到,赶紧赔笑:“姑娘莫生气,我们也是听从老爷的吩咐,才小心了些。修筝而已,能有什么问题?我这就差人送红缨姑娘出府,来人啊……”
“有劳了。”慕心惜谢过,转头对红缨细细嘱咐,“修好了筝尽快回府,那首新曲还要多演练几遍,晚上好伺候大人,知道么?”
“知道了。”红缨乖巧地应着,狡黠一笑。
这是最后之夜了,天空仍然铺满了黑云,偶有几颗星子拼命露了脸,也是颤巍巍的几不可见。沁凉的晚风毫不客气地刮着,呼呼有声,韩府内一盏盏巡逻守夜的灯火在这黑幕下显得那么的薄弱无依。
慕心惜仅着单衣立在黑暗的房中,静静地看着黑乎乎的窗纸。寅时,正是夜与日交替,黎明前的黑暗,人最困乏之际——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呢?
忽然一点红光在韩府东厢中跳跃了起来,顷刻间引沸了深沉的夜,惊慌的人声、嘈杂的脚步声越演越烈。
“失火啦!救火啊!”
“快救夫人!夫人被困在房里了!”
慕心惜走到床边,轻轻推着韩大人:“韩大人快起来,外面好像失火了!”
韩大人惊醒过来,一翻身坐起,听了一阵后胡乱套上鞋,外袍都顾不得披就往外面冲,口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夫人——夫人”直奔东厢而去。
慕心惜倚在门上看着,目光朦胧。便是这样色利熏心的男人,对自己的原配也多少是有一点真情的,希望韩夫人不会伤得太重啊……
有一道雀跃的视线向她投射过来,她回看了过去微微颔首,穿上衣裳披了外袍向东厢走去。红缨从暗处现了身,跟随其后。
她们畅通无阻的来到了东厢,忙于救火乱作一团的人们哪有空去管她们,让她们更加方便行动。
今夜火困韩夫人只是前奏,小姐院落相隔不远,发现最早,必然会为了母亲把人手全部调去救火。她们便能趁机掩护潜伏者偷取密函,得手之后再造一场真正的大火!
也真亏韩大人想得出来,竟然真的把密函藏在女儿的胭脂匣暗格内!大咧咧摆在眼前的东西本就不易引人怀疑,何况胭脂这种东西极易让人沾染上留下行踪,一般不会有人颠来倒去地详细检查!加上韩夫人常在女儿房中,可代为守护随时查验,可说是一举两得。
夜风呼啸,火光夹杂着一股热流直熏得人面红耳赤,在众人不遗余力的抢救下火终于灭了大半,夫人和几个女婢也已经被救了出来。
韩琦扑在夫人身上哭得昏天暗地,韩大人在一旁安慰,庆幸火还未烧大,夫人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气的时候,另一处又响起了惊慌的叫喊声!
韩大人闻之色变,慌忙看过去,顿时呆住了——那红光冲天的不正是最最要紧的地方吗?
一晚火光,一晚惊慌。
直到天光,火才全部扑灭,人人都累得狗爬一样。东方天际现出了接连几日来的第一次红霞,红艳艳的也似一片火海,不知道是不是从地上烧上去的。
东厢建筑已经烧了一半,韩大人和缓过来的韩夫人一起不死心地检视火场。慕心惜蹙着眉头在火场外看着,至于红缨早就回房躲着了。
韩大人用杖东翻西找之后,终于从一堆废墟下翻出几个焦炭一样的匣子残骸,用力戳裂了,露出里面一些白灰来。
他和夫人对看了一眼,心存侥幸地说道:“烧了也比丢了强。”
——虽然没有了与其他人互相牵制的凭证,但也就是吃点亏,总比泄密强。
慕心惜看在眼中,心底了然。
这一次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尽管火灾可疑,烧得他们心中忐忑,可是他们没有亲眼看见密函被偷,便宁愿相信表象,换得一时心安。如此便不会惊动其他同党,使后续的搜捕没有阻碍。
“韩大人……”
慕心惜走上前去,还未开始说,韩大人就叹息着摆了摆手:“罢了!心惜姑娘,我府遭此变故,不便再留姑娘,姑娘还是请回去吧!”
“既然韩大人这么说,那心惜就告辞了!”
慕心惜顺水推舟地福了福身,算是辞行。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韩大人怎么可能还有风花雪月的心情?光重修府邸就够他受的了!
她回到西厢,带领乐伎们收拾细软,此时总管忽然带了一群人来一顿搜查。她也不反抗,任人搜完,冷语了几句便动身回府。
踏出府门之时,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
小三——自前日那“糟糕”的一面之后便没了身影,昨晚那么大的事件都不见他出现,实在奇怪!
他的武功、他的神出鬼没,曾让她以为他是此次最大的阻碍!可是,他却在最该现身的时候消失了……
小三——这个奇怪的人,以后,还可能会在某个奇怪的时刻突然出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