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是谁突然喊了声什么,更不知是谁第一个先跑了起来,顿时就将个慢腾腾的场面惊搅了。但见一个个只顾拿了自己的东西跑,甚至连一身的泥也不及洗一洗,一时间全成了惊弓之鸟。弟弟一边忙着收网一边就厉声斥责还在一旁发愣的我。我如梦初醒,一时手慌脚乱,丢三落四地拿起弟弟他们的衣物就跑。中级一走,大家都没了底,生怕那老太婆真去把她儿子喊了来。
逃入小树林隐蔽一会后不见异样一个个才又慢慢涣散了,只骂不知是谁将大家搞得如此惊惊乍乍的。
鱼全被潘昆他们带走了,于是又有人拿了小粘网返回林前水塘想捉了吃烧烤。
我也开始寻高地眺望,想找到大海。但放眼地势平坦,直如退潮后的一色沙地,视界虽远,可却空无它色,莫说是海,连人的踪迹也难觅到。
下面一长串望不到边的水塘似曾规划使用,可此刻全荒芜干裂了。一片沙质庄稼地尽种了些看似豌豆的作物,地里还栓了几头孤单得厌食的牛,可就是怎么也寻不见一个人影。
极目四眺,不禁令人慨然。你真的无法想象,刚才那个老太婆她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而现在又是消失去了哪里。
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水塘上方小树林中竟有一片楼房。有的已因久无人居而荒废,有的却还正在懒洋洋地施着工。我靠在一株松树上久久地看着那些隐蔽的楼房,不觉就回到了加盟连锁,似乎灵感般突然感悟,我们其实不也正和他们一样吗?人生本不过如此,我们还能往那逃呢?
毕辉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条鱼,但刚掏洞生火烤了个半熟又一甩手远远抛开了。几个人鬼子进村般踢开了窝棚门,忍着鸭便之臭冒着跳蚤之危,扔出些碗筷烂盆破衣服来,把个棚子弄翻了天终于翻出本不知什么年代的《薛刚反唐》来。原本见字就眼花头痛的人,馋腥般追抢,撕成了几份轮换着看,一个个不舍丢弃如饥似渴地带回家去,惹得原本就把个买回几份体育报的曲扎一顿骂的牛德仁又一顿教训。
窝棚正前方的宽埂上有个凉棚,渐渐聚来的大家就开始争那未拆去的木板床休躺,抢不到的就在下面打洞欲将其塌方。
一旦停了下来,当抓鱼的兴奋渐渐冷却,人的思想也就慢慢开始翻醒了。很快地,一个个就回到了北海,回到了加盟连锁,回到了二十八号会场,回到了钢板楼,于是就看到了那三个离去的背影……
泥人张又在捏泥人了。他也是一位父亲,在他手中不停地捏着的,正是他那日思夜想的儿子。
听纳日巴说,家里又刮大风了,但潘昆二人还要再回来。我们只盼着二人能带几瓶水来,大家都已渴得要命。
终于等来了潘昆二人,但仅有两包叫人未免有所失望的“甲天下”香烟。
又抬下网来,先在里半塘拉了一网,徒见鱼儿惊乱结果却只有七八条巴掌大的罗非鱼。于是又回外半塘拉,却把“岛”上那头牛网住耗去了不少精力,起网又不见大鱼,一个个就兴味索然了。何况已是开饥闹渴,最后连已烤到半熟的鱼也弃无人顾便匆匆收网回家了。
一进家门,浓浓香味便扑鼻而来,惹得饥肠欢慌,一个个瞪着那大锅翻滚的色美味鲜的鱼肉直咽口水。可是潘昆还没来,牛德仁又宣布将有好几位中级到我们家吃饭,白白乐得毕辉以为有酒可喝。
大家放口狠吃,狼吞虎咽,似要将这久的营养补回来一般。一个个直吃得满头大汗、咂舌流涕、泪花乱转、真是畅快淋漓。
剩养天台大缸中那引人惊羡的两大条,原想着隔几日杀一条以解解馋补点营养,谁料牛德仁又请来几个中级于次日一早一晚就帮我们全分享了去。
鱼味再美,终究还是无法淡化弥漫的消极气氛。在加盟连锁里,它仅仅不过是道变质了的调料而已,对这一大锅复杂不堪的汤已越来越无力调配。而缝了嘴的杨文学更是连这调料也无法入口了。
父亲带着儿子走了,只留下了一句话:为什么两个儿子至今还是大欧?
面对这一句简单得不可思议的话,我们都沉默了。想当初,自己把多复杂多偏远的问题都想到了,唯独就是不会想一想:自己的指导老师来多久了、有没有达到他们公司至今尚未有人出现过的1:3:1笨蛋计划。不过想到了又能怎样呢?即使是不敢说老子天下第一,又有谁会承认谁会相信自己是个******笨蛋呢!
出乎意料的是曲扎竟没有走。当纳日巴不经意地推开卧室门的那一霎那,一道希望般的光明突然照亮了大家的双眼,躺在床上发呆的曲扎有如是一颗降福送祥的救星般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4
韦锐明却消失了。
我也曾见他整日没完没了地在路上来回、在旮旯觅转,低着头,睁大眼睛,妄想着和那些个传说之中幸运的成功人士一样也捡个三毛钱的五子登科明星风采。他也曾到别家偷过啤酒瓶盖,可没一个中奖的,只是差点被人当贼打了。只是他整日的守在柜台前终于守来了潘家伟那一根足以拯救整个世界的冰棍,使他终于有机会欠下了老板娘一角钱。
潘家伟请他吃冰棍,但是他阻住了去拿冰棍的老板娘,转手拿起了那仿佛已期待了整整一个世纪之久的电话。没有人知道他想要打最后一个怎样的电话,只是对方一听是他韦锐明便挂断了电话。会场里近日传开有人步行走到了北海——那份劲头应该足以和偷出房产证抵押贷款而来的韦锐明有得比拼——却无人知道韦锐明是否真能步行离开北海。韦锐明的消失却比以往任何一具尸体都要悄无声息、干净简单,他就像一种不真实的苍白,似乎从未曾在北海存在过。
杨文学的嘴巴刚拆线杨文德也走了。家里说父亲病了。父亲真病与否都已不再重要,只有儿子的成为尸骨早已定格。杨文德已经在北海游荡了好几天,想要找工作。可谎言背后的北海,除了满地垃圾和到处破楼之外,又到何处找金钱抓机会呢?死尸唯有乘上那一片从堂哥身上撕下的衣服,沿着施红军那第三只眼睛的光柱,一头跌入了哥哥杨文学张口之际的黑洞,迈向那恍若隔世的父亲。
牛德仁还摆出架子,教训杨文德回家后怎么说如何应付他人的质问,妄想恐吓得他不敢带走产品。但向来被大家藐视看傻了的杨文德此刻却只用一个无声的回视便将叫嚣的牛德仁噎住,不得不夹了尾巴去市里仓库取回产品来让他带走。
如果说从前的那些死亡对我而言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影子,至多不过是具昭彰的白骨,那么杨文德就是一具有血有肉的尸体了。他甚至一直漂入我的心底,并且腐烂。他走的那一夜,戚风哀雨,天地间霎时袭来一股强烈寒流,使人不禁生动地看到了他正走向的杨文学照片上那泥泞破危的过风漏雨之家。
5
那一个又干又瘦的中年男子又出现在广告牌下挥舞着棒子向我们大声咒骂,可一个个形同尸骨的儿女,再也没谁有心思去理会他这位父亲了。
张小翠忍不住好奇询问,牛德仁就对她说那是一个疯子并顺手关闭了窗户,催促大家快去会场,今天早上我们家可还有节目呢!
一回首,穿过行将被牛德仁关紧的窗缝,我突然看到路对面广东会场的七层楼顶有个女孩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跨过半台就往下跳……
牛德仁将我们带入会场时,主持人已经出场,马上就要开演节目了。
不知这些杂种又搞出了什么新策划,从上个星期起,星期日的早上已不再开设复制课,而是改为了这聚会联欢。
刚开始,从那无聊憋闷的复制课转入这不无自由的联欢,自有不少的舒畅享受;可没有几次,面对那些怎么转也转不出新意的单调节目和乏味做作的面孔,又一个个兴味索然、屁股喊逃了。多亏他们想出了一个妙策,每次都买了几包糖来投撒,这才迷惑了馋得要命的观众拉住了怨声骂语的屁股。
显然是为了给这欲欲碎裂的家庭注入一点溶剂,牛德仁也带领大家排练了一个节目。他原本是想抬举曲扎的,但曲扎没领情,于是便搞了个合唱,唱公司的体系之歌——“感恩的心”。
我的目光穿过他们比划的手语,妄想透过铁门的缝隙寻找刚才那名跳楼女孩的结果,可是我只看到一堵墙。
歌声就一头撞在了那坚硬的墙上,裂锦般跌了回来: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教我一生,勇敢做回我自己……”
这歌声又碎裂在了泥人张那憨厚的脸上。
昨天早上串网时,他说他又没钱了,他想向家里再调运作资金,可家中的儿子正好病了,妻子还正向他要钱给儿子看病。他问,他究竟该怎么办?我没有回答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他手中那怎么捏也捏不完的小泥人。
半夜,我突然被一阵阵怪异之声惊醒,忍不住悄悄爬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小房间的门,霎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差点脱口惊呼。
我揉了揉迷糊的睡眼,只见泥人张独坐黑屋之中,正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个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小泥人,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