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海。
我看到的是海,听到的是海,想到的还是海。全都是海。只有海。一切都只是表面的浅薄的,其它的全都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声音是如此的单调,色彩是如此地乏味,想象是如此地苍白,一切都透明得毫无意义。
我变换着不同的角度,尝试着种种的方式,企图找回每一种发现。但一切都是徒劳。圆圆走了,时空变换了,连记忆也被消磨了,唯有我越发地渺小了。
调得火热的颜料冷却了,苍白的画纸索然无味地看着狼狈的画笔。无聊的鸟,乏味的帆,单调的风,落日一声暗叹,我收拾回转。
路灯失明,四下荒废。几豆灯火传自破楼烂棚,幽如冥灵;一辆车呼啸而去陷迷阴界一般的尽头;冷风一凛,使我不禁浑身冒汗、毛骨悚然,再不敢续步行而归的念头。
分享的疯笑惊醒我木然的脚步。仰首深邃夜空,不禁扪心自问: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我的梦,她到底去了哪里?大海呀!我的大海!
弟弟在楼外喊住了我,半是指责半是哀求地说:“老大,求求你别这样好不好?八路军上战场杀日本鬼子都还要开动员大会的,你不听课不听分享怎么做加盟连锁?我才刚刚管理这个家你就这样,你叫我怎么做?”
他看了看我一身行头,又说:“实在想画也再坚持一个月,等我上初级后完全掌握了这个家就随你!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家中马上就有新朋友到了,再说牛德仁他们的眼睛你又不是看不见。还有,你知道吗,肖荣已经实习去了,具体去了哪家里也不知道。是同学介绍去的。我们就不必说了,只怕就在北海呢!刚毕业的学生你是知道的,一旦来了一个就一班一班的拉来,一个班就能推上一个中级……”
我突然悔恨不堪、羞愧不已,好想放声痛哭一场。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为什么要写信?我为什么要邀约?我为什么要说自己“五?一”将在北海银滩举办个人画展?我,为什么……
表弟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对弟弟说:“大哥又带着熊晓志他们到那边打电话去了!”
弟弟骂说:“管他们做****!自己找死!我看他还能拽几天。还敢喝啤酒吃晚点!今后休想再要老子的一分钱!告诉建平他们,谁也不许再给他们半分钱。前晚上你别拦我,我真的想几脚把他踢翻在地了!他还不想想他弟弟当初是怎么死的!”
表弟战战兢兢地说:“牛德仁和纳日巴好像又跟他们说什么了!”
弟弟说:“管他们。死了活该!傻BB的,还社会经验呢!真以为帮他投了单……”
我无心理会他们的事,径自上楼而去。
2
总感觉有一种东西在召唤着我,第一眼看到大海时也很冲动,可每当我想要捕捉它时它却又倏忽消失了。好像是我追得太急把它追过了头,又似自己慢了一步没能将它赶上,总之就是抓不住它。有时我已经看到了它的模样并已经锁定了它的位置,可每当我要下手之时却又突然闪现无数错综复杂的光色来,有如是千百条路交织纠缠,使我再辨不清真正通向它的那条路,转眼又只剩下单调乏味的苍白的没有尽头的大海了。
它在不断地流失。我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再不能将它及时地抓住,它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我终生的遗憾和悔恨。
“大海是什么样子的?”我问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毕辉和曲扎。
“大海是什么样子的?”毕辉喊道。“完了,完了!走火入魔!真的走火入魔了!大海就是大海,还能有什么样子?不就是天苍苍白茫茫一片水吗!”
我说:“难道你所想到的大海和你所看到的大海就没有什么区别和不同吗?难得大海就真的只是这样的单调乏味吗?”
毕辉说:“什么想到的看到的?不见到怎么能想,见到了又还能怎么想?想来见去不也就是一片水吗!难不成还有什么玄乎稀奇?这么丰富的大海,怎么就单调乏味了呢!”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怕眼前的一切将会把我毁灭。我强迫自己冷静,努力在黑海之中搜寻,想要摈绝眼前的大海,再去寻找其它一切与她有着关联的事物。但我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地睁开了眼睛。
一名头戴大斗笠,浑身缀满纪念品的女孩首先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忙揉了揉有些模糊不清的双眼,一再确定了真是那个神秘女孩,只是仍不敢断定这会不会又是一个幻影。
她面朝大海,样子竟然像极苗圆圆,却又总让人觉得有什么截然的不同。我极度地想将两人重合起来,但我越是强求他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是去远了。
我不禁自问:海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不经意的一声自问,不经意地引出了她一声幽幽太息,化为一股悄无声息的风,蓦然吹醒了沉睡的大海……大海扬风起浪,舞动日光,白帆趁风破浪,海鸟衔云缀天,掀开了呆板的帷幕。
我颤抖着搬动画架,背对大海,只留下一双耳朵。我把自己逼得太急了,以至于太接近模特。我要的不是自然的模拟,我不是要给大海画像,我是要将大海寻找。我要寻找大海的生命,我要解读大海的梦。
我想象的视野闪动犀利的电光,灵感赋予画笔宝剑的锋利。削破一层层呆板的面具,激活一个个槁枯的死亡,觅到一处处隐匿的足迹……画笔在雪白画纸上洒出斑斑血色,抓住了每一次感动,展示出每一份情怀,解读出每一种象征,一步步追上了那一个遥远的召唤……
一幅“北海梦”,梦一般跃然纸上,人也似用尽了心力,一屁股坐倒沙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对自己的“北海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知何时,曲扎和毕辉又转了回来。曲扎将一份糕点和一瓶果汁给我,毕辉只对着我的画转。
“北海梦?”毕辉念叨着说。“北海梦!呀呀,你小子原来是在做梦啊!我总算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了,原来不是你施大画家走火入魔到是我鸭子孤陋寡闻了!这回总算是知道什么叫艺术了!这就叫艺术!也难怪艺术******会那么值钱,连我鸭子都被感动了!施雨,你******出道了!”
我几口吃完蛋糕,一气喝光果汁,向后一倒,整个儿躺直沙滩上。长长舒一口气,浑身软绵绵的,看明朗朗的天听轻爽爽的风,一时舒畅惬意之极。
“施大画家,这位美人儿究竟是哪位幸运的姑娘?”毕辉又问。“我怎么即眼熟又陌生,也艺里艺术的!你干嘛搞个不明不白的魅影?”
“她幸运吗?”我说。
“听你这口气,好像耶稣那老头比蒙娜丽莎那婆娘还要幸运了?嘿嘿,是那只飞走了的勾魂小野雁吧!”
“梦儿!”我看着画,怔怔地说。
两人说笑一会先走了。我仍自看着我的“北海梦”,沉浸于某种舒畅的幸福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着看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眼前的这“北海梦”,好像并不是我所想要的那“北海梦”。
她似乎缺少了点什么,又仿佛多出了些什么。
我越看越感觉出她的多余和缺失来,一时间直看得浑身冒汗。
我突然惊跳了起来。
这“北海梦”,真的不是那“北海梦”,她不仅缺少了什么,同时也多出了什么。
她真的不是我的“北海梦”。
落日向大海沉去,瞬息变幻万种光影,把我的那种缺失和多余闪耀得愈发耀眼。
我企图找个理由或者是借口来说服或麻痹自己,让自己相信并接受这其实就是“北海梦”,她既没有缺失什么也没有多余什么,她是“北海梦”,她就是我的“北海梦”。
这种卑贱的念头不禁使我恼羞成怒,突然一把扯下这幅“北海梦”,发疯般狂撕烂扯……
将残章碎片落花般抛葬海中,却见海浪只轻轻一推,似乎是不经意间就将它们全推回了给我,更加尴尬地搁浅滩头,瞬间化为一堆丑陋的垃圾。
难以抑制的愤怒与无能为力同时涌上了我的心头,使我快要忍不住哭喊出来了。圆圆把美留给了我,可我却无力征服大海,反而将寻找她的通行证也一并失落******。
大海的嘲笑化为了圆圆的一声叹息。她看到我了。她其实一直都在看着我。她看到了我的无能为力,看到了我的狼狈不堪,她看到了我没有征服大海。她欲言又止。她看到我没有征服大海,大海拒绝了我,拒绝了美。她一声叹息,转过了身去,就像那一只孤独的蝴蝶……
3
“画家小帅哥,我怎么就一直都没有发现,原来我们还是如此的缘分呀!”一个甜甜的声音柔柔飘入我耳中,一个魅影随声而至。玉女杨娜身着一袭轻薄红裙,身姿妖撩,长发飘逸,活活一个海上公主,看得我不觉就痴了。
“怎么,画不出灵感来?”杨娜妩媚一笑,上前捡起一块被我撕破的碎片,不禁皱眉说。“北海梦?你怎么会画这么一副画呢!北海梦?唉!”
我说:“这画怎么了?”
她看着我笑说:“你不是已经把它给撕了吗?”
我忙躲开了她的目光。
杨娜将手中的碎片随手扔出,叹说:“北海梦!不用看,就知道是一幅小气的作品!”那碎片飘落海中,一个颠簸,竟然沉入水去。
我的心也随之一个颠簸,无可救药地往下猛沉,说:“你,怎么知道……”
“北海梦?”杨娜说。“难道你真听不出点什么来吗?你真的就不觉得有些
低俗小气太过于局限了吗?当心,我的画家小帅哥,这足以将艺术捆死!”
我的心“咯噔”一沉又怦然而动,忙问她说:“那,那你说该怎样,才,才——艺术不死?”
“海之梦!”她简单明了地干脆地说。
“海之梦?”有如一声惊天霹雳,更似旭日东跳,一道彩虹横空出世,化一道强劲电流直击向我……我一跃惊起,一把抓紧了她,好像还不敢相信地追
“你抓痛我了!”她挣脱我说。“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怕忘了似地不住念叨着:“海之梦!海之梦!就是海之梦!是海之梦……”迫不及待地要立刻就画,却才发现已是天黑,忙喊道。“开灯,开灯,快开灯啊……”
杨娜忍不住“噗哧”一笑,说:“你这是以为在哪里啊!”
我飞快地抓起画具就往灯光处跑,杨娜正好掀开后面一个帐篷截住我的去路,喊:“这里,这里有……”
我一头冲了进去,手慌脚乱地摆开画架。
杨娜却蛇一般缠到了我的身上,温言软语地挑逗着我说:“梦有什么好做的,活生生的大活人……”
我甩开了她,她反淫言****地又缠上来,用她那火热的肢体摩擦着我,把我的衬衣纽扣也一个个解开。我用力甩开了她,但她又缠了上来,更加放肆地来解我的裤子。
我突然扬手就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浑身大汗地喊道:“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这一巴掌打得她尖叫爬倒,再不敢来纠缠。
大海消失了,圆圆消失了,我眼前不再有一定的事物,我耳中不再存纠缠的声音,我已不再有成形的思维。一切都消失了,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不,不是消失,是超越。不仅超越了其它更超越了自我。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再仅仅是属于它们自己本身,不再有单一的某人某物,不再有具体的何时何地,它摆脱了一切束缚,将自己归属于一个梦。所有的一切都只归属于一个梦,一个大海的梦……
看着自己的“海之梦”,我快要哭出来了。我终于找到了大海,我终于征服了大海。
我看见苗圆圆回过首来,向我露出了笑容。她看到了我征服了大海,她看到了美征服了大海。她没有离我而去,她就在前面等我,就在我们的纸船上,等我去升起蝶翅的帆……
浑身大汗的我三两下扒去了已被杨娜解得差不多的衣服,冲出了帐篷直冲入大海,向前猛游。我征服了大海,我终于征服了大海。我看见了圆圆,我们征服了大海,我们乘上了纸船,我们像两只蝴蝶飞出了温室……
“我征服了大海!”一回帐篷我就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对杨娜喊。“我终于征服了大海!”
却见正对着“海之梦”发呆的杨娜满面泪痕地转过首来,仿佛一个委屈的孩子般看着我。
我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悔及自己刚才过于狠毒的那一巴掌,惶惶说:“对不起,我,我……”
她突然“哇”地一声扑入了我怀中,泪如雨下,放声痛哭。
“谢谢你,施雨,谢谢你!”她紧紧地抱住了我说。“谢谢你的‘海之梦’……”
面对着“海之梦”,我的眼泪也不禁奔涌而出。我这才明白,这“海之梦”也属于她。她属于我们所有的人,她甚至属于纳日巴属于牛德仁。不,她不再属于我们,她已不再仅仅是属于北海属于加盟连锁,她属于我们整整的一代人。
她属于一个梦,她属于大海,她是大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