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我的电话之前别让任何人走。行吗?”
“你要做什吗呀?”
“我不是让你们来看画展的吗?我是不会食言的!我不会骗你们的!我还有画。我带来了。”
“好吧!可是你……”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就帮我带他们看完我的画展好吗?就当你们真是来北海银滩看我的画展的。没有什么加盟连锁更没有什么星天公司!你们是来看我的画展的!”
5
我当即赶往银滩,找到一个僻静的小铺面,想租用一天。
老板先以为我不正常脑子有问题,再就以为是我耍他有什么阴谋诡计成心想挑衅,最后把我带到了一幢未能完工的废别墅。他要我两百元租金还说这里可不是我们云南那山旮旯,可我只出五十元。我已经后悔自己的慌忙了。北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房子,我哪里不可以随便找一处偷来用上半日呢?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房子就不是他的。最终还是以一百元成交。
我又让他用摩托车将我带回会场这边取了画,再向他借了笤帚来打扫。
他见了我这动静,又想让我加钱。我只好对他说,假如他认为我还再能添加的话就让他尽管开口好了。他看了看我那一双已破得面目全非的鞋子这才心有不甘地作罢。最后我倒是又给他加了二十元,而他也同意了让小女儿来为我“看场”。我忽然才想起了自己是无法面对他们的“参观”的。
当我布置完毕时,已是天色渐明。我疲惫不堪地朦胧欲睡,突然被眼前的情景惊醒。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但见四壁色彩闪耀,恍然若梦。似乎终于确定了是自己的近百幅画作,顿时不禁陷入了自我感动的海洋。
我被它们包围着。
谁说我的青春荒芜了?这不就是我青春的最好的佐证。看,你看。多姿多彩,有血有泪,有骨有肉,永不老去。
还不放心、亲自送女儿过来的老板一进门就傻眼了,一边咂嘴一边就想再敲我的价。
我只好对他说:“让你女儿数着,十个人多出一个我给你一百元!”
老板说:“成!注下大了好耍赖,你给十元得了!”转身告诉女儿。“呆会进来一个人你就画一个鸡蛋,画对了叔叔会请你肯德基的!”又对我说。“事先声明,你不在场丢了画可不负责!”
我说:“这破玩意,白给人人还嫌累赘呢!”
老板闻言,就将大手一伸:“那就给我得了!”见我一怔,又笑了。“不说话了吧!你们这些人哪!这年头,真是,怪人,怪事……”
我赶去银行取出卡上所有的钱,三百五十元的包了九份,四百元的包了一份做好记号,嘱咐好小女孩,出门独自向海边而去。
我远离他人,独自躺在沙滩上,闭紧双眼,渐渐听清了大海告诉我我并没有骗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加盟连锁,我真的在北海银滩举办了个人画展……不觉就坦然释怀,悄然睡入了大海的梦乡……
圆圆其实并没有离我而去,她只不过是在前面等我。她就在蝴蝶泉边,在古城楼下,在那一条小街的小屋前。她在等着我,天真灿烂的笑着……
6
正在打盹的小女孩被我的脚步声惊起,忙迎上来向我汇报。她问我她做得好不好,说她并没有偷懒睡觉,最后把那四百元的纸包交还给我说:“戴眼镜的阿姨让我还给你!”
我看着那纸包呆了一呆,说:“她说什么了吗?”
小女孩说:“她没说。她要等你回来,你又不回来,她就走了。叔叔,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呢?”
我心不在焉地问道:“他们打开看了吗?”
小女孩似乎想了想才说:“一个叔叔打开了。别人没有打开。”
“他们看画了吗?”
“看了。那个戴眼镜的阿姨照了像。叔叔,你画的真好!”
“他们说什么了?”
“一个叔叔说,说,‘这,这是,这是天底下最、最卑鄙最无耻的,画展’!”我虽没看她,可我能感觉到她是怎样费力地模仿着。“他说了还要撕画。叔叔,他真坏!”
“后来呢?”
“戴眼镜的阿姨不准他撕。”
“后来呢?”我感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后来?后来他们就走了。戴眼镜的阿姨要等你,可你又不回来,她就走了!”
我的眼泪不觉就上来了。花春琳她为什么就不多等一会呢?如果她再多等一会……人就是这样,多少都坚持过来了,却总在最后一刻崩溃,只留下不尽的遗憾和悔恨。
小女孩递给我一瓶果汁。我接过打开喝了一口还她,她却给我亮出了自己的半瓶,我就高兴地和她碰瓶喝了一口。她把一本书递给我,说她只画了十个鸡蛋。
我起身说:“我们去卖肯德基!”
小女孩却说:“我不要肯德基。叔叔,你画的真好。叔叔,你来做我们老师好吗?我们老师画的没有你的好!”
“老师?‘左老师’!”我闻言不禁玩味自笑了。“哪一幅最好?”我问她。“你最喜欢哪幅?”
她走上前,指着我的处女作——“牧猪图”。她说她最喜欢小牧童和小女孩抱在怀中的那只小黑猪。她是属猪的,可她还从未见过真正的猪。我很高兴,因为人们向来都嫌那猪是黑色的。我取下画给了她。她接过画,兴高采烈地谢着我跑出了门去。
我的目光将那些画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了“海之梦”上。我呆呆地面对着“海之梦”,不觉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
——圆圆走了,花春琳也走了,我像一只孤独的蝴蝶,被弃在了永远也无法穿越的大海这边。
大海的梦,难道就这么结束了吗?好像还没有起风,好像我的船还没有张帆,一切都似乎还未曾开始。可怎么就结束了呢?难道这就是我的“海之梦”?难道“海之梦”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可我根本也就还未曾找到大海呀……
“叔叔,叔叔,”小女孩突然又喊着跑了回来。“我想起来了,有一个叔叔还说了一句话!”
“说什么?”猛然从无尽失落中惊醒的我不无期盼地说。
“他说,他说……他说骗!”
“骗?”
“他说,‘原来我们都被自己骗了’!”
我一闻此言,顿时整个人都呆了。
7
当我疲惫不堪地回到会场时,分享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可是那些掌声那些疯笑,都已经不再与我有丝毫的关系了。
楼底灯光昏暗,老板娘还没有来营业,弟弟一个人在那里酗酒。
“哟,大画家,回来了!”弟弟一见我便挖苦嘲笑说。“要不要搞个列队仪式啊?也真够拽的了,还搞了画展!”那样子,却是要哭出来了。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张口就教训说:“你看看你自己这副德性!”
“德性?”弟弟苦笑说。“我有什么德性?我还能有什么德性?我不过是个臭民工!没知识没文化更没艺术,哪来的德性?哪像你,有知识有文化还有艺术!我们是卑鄙无耻的骗子小人,你们是伟大高尚的君子艺术家!德性?德性!拿来!”他劈手来抢酒,可我怎会再给他呢。
“你也看看你自己的德性吧!也该是画画自己模样的时候了!你算什么!你有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把手机递给我说。“电话,打电话,给老爸老妈打电话,问问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好好找一找看一看自己,别找不着北连南也看不到了!”
我感觉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忙抓过电话便打。邻居一听是我,就忍不住问我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什么也不说,只让他快去喊我父母。
父亲张口就说钱交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还是还想着再把谁骗上来,要不要他和母亲把房子卖了也上来。
父亲哭了。施红军和施建平家已经上门去要人讨钱了,而向来被他所偏爱的表弟肖荣也回去了。表弟肖荣回去了,但不是人,而是一个死讯。因为父亲坚持不让姑姑给表弟打钱,以免像我们一样上当受骗。
“怎么样,画出自己的模样了吗?找着北看到南知道自己的德性了吧?”弟弟直笑得泪水婆娑。“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是回家种地去吧!”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就要喝。我劈手夺过,狠狠摔碎地上。
弟弟被吓得一下跳了起来,喘着粗气喊道:“施雨,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画家?省省吧,别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种地的农民!几年了,你画出个什么狗屁来?你以为你还有多好的退路还有多好的选择!省省吧,该醒了!‘左老师’!”
我喊道:“该醒的是你!”伸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醒了!我早就醒了!我从来就没有睡过!我们这种人,还会做什么梦呢!”弟弟一屁股坐倒。“我们不过是个臭民工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弟弟抱头哭涕。“你连地都能种,可为什么就不能做加盟连锁?你能画这么多年毫无结果的画,可为什么就不能抽一年的时间来做加盟连锁?”
我说:“有些事你是不会懂的!”
“我当然是不会懂了,我一个臭民工能懂什么呢?”弟弟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可能懂呢?那可是艺术啊!艺术啊艺术,多么高贵多么神圣的东西,又怎么会是我们这些下里巴人所能懂的呢!我们只知道吃饭穿衣,我们俗不可耐!我们就像猪一样……”
“早知道就不该叫你!我什么东西,也想攀艺术家的高枝!我一个臭民工,怎么混不是混怎么守不是守,我回去三年五年又能干出点什么来呢?我这一辈子又还有什么指望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弟弟抽涕说。“你们艺术不是最讲究献身精神的吗?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不能为父母献身一次,为大家献身一次?你平时教训人,不是把大道理摆得挺惊天地泣鬼神的吗?加盟连锁,是不好,可打工,种地……”
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说:“对不起,对不起……”
弟弟恍惚自语;“加盟连锁什么东西,不把艺术给玷污了!艺术啊艺术,出淤泥而不染……”
正值此时,表弟突然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逃脱了,逃脱了……没事了,没事了……”一屁股坐倒,显得疲惫不堪。“走了,走了……”
“什么?”我的神经一下子被绷了起来,不由得紧张地追问。“怎么了?”
“毕辉,毕辉……抢,抢劫……是……是,房东,房东,女,女儿……杀,杀了……他,杀……杀人……”
徒然一道闪电,劈开这无尽黑夜,轰隆隆一声巨雷,地动天摇。
那灯光晃了两晃,似乎还想再挣扎起来,却蹿出一条偌大身影使其越发黯如死亡。“足球场,足球场,”杨文学比表弟更加狼狈地冲了进来。“曲扎,曲扎……要钱……钱……牛……牛德……牛德,牛总……牛……曲扎……刀,刀子……杀……杀……”
轰隆隆又一声巨响,吓得惊魂未定的表弟双腿一软瘫倒椅子上,杨文学也一个哆嗦弄翻了凳子瘫软下地。
“死吧,死吧,全都死吧!杀呀!”弟弟起身歪歪倒倒地走上楼去,疯言疯语地说。“死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一道闪电撕破夜幕,将泥人张那可怖的身影拉下楼来。他怀中抱了一个用那些小泥人合并而成的人模鬼样的大泥人,口中咒语似地念叨着;“小辉,我的小辉……爸爸回来了……回来了……爸爸回来了……爸爸赚到钱了……几千几万几十万的钱……爸爸给你打针了……爸爸给你做手术了……爸爸给你买苹果了……爸爸给你捏泥人……”行尸走肉般走出搂去,走入风雨里。
狂风肆作,漫天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疯狂地撕咬着这个罪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