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农历二月十三，惊蛰。
这天有人发现，村里老李家一座无碑坟被盗了！
盗墓者显然没有什么专业素养，更不懂得运用科技手段。坟是直接被挖开的！村里人发现时，坟里的尸骨已经被狗糟蹋的七零八落，只有一截腿骨和几根肋骨几缕头发还留在土坑中，俨然一副重见光明的样子。最气人的是，坟周围还留下了几个烟头，看来盗墓者还悠闲地抽了几根烟。
老李家辈分最高的五叔——李长根，看到现场后攥着拳头红着眼睛对着村子义愤填膺地诅咒盗墓者不得好死将会断子绝孙！五叔怒气冲冲地走到乡政府拍着桌子要求当乡长的儿子李富贵彻查此案！过几天县里要派人来检查工作，李富贵正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又急又怕之际父亲突然交代下来这么一个任务，李富贵颇有些力不从心。但李富贵从小害怕父亲，如今人到中年敬畏之心丝毫不减，只好唯唯诺诺地应着，哄着父亲出了门。
最先发现尸骨的是村子里一个叫李宏的年轻人。那天他骑着刚买回来的摩托车四处炫耀，车屁股后面挂着的音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本人更是在车上扭来扭去，放佛车垫子上长了刺。骑到村尾李宏正准备掉头，突然一只黑狗叼着一个人头骨从车前跑过。李宏大叫一声惊惧之余再也无力掌控车子，闪闪发亮的摩托车载着他冲下一米多高的坎掉进了田里。
李宏和摩托车各在田里砸出一个大坑，田里的稀泥趁机起哄，将人画的不像人，将车裹得不见一丝现代气息，如同刚出土的陶瓷文物。李宏全然不知疼痛，从田里一跃而起，拖泥带水地往村子跑，边跑边喊：“有鬼啊！有鬼啊！”
村民被他鬼哭狼嚎般的声音震慑，大都躲进家里大气不敢喘一声，偶有几个胆子大的偷偷从门缝里看了几眼，没认出那个满身泥浆的人是李宏，还以为他就是鬼，心胆俱裂之余想不明白怎么大白天的“鬼”喊“见鬼”！
最终李长根将李宏拦了下来。李宏奔到村委会门口，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畅通无阻。李长根叔见过世面，有大将风度，他将肩上的箩筐一偏，两只箩筐一左一右吊在他左右两侧。他直视着形似鬼魅的李宏，李宏昏了头，不知道前面有人，依然猛冲过来。李长根左手扶着扁担，右手鼓足了劲，就在李宏即将扑到他身上之际一个耳光甩在了李宏脸上！李宏还没来得及反映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他略略低头看着地上那个双手捂着脸浑身稀泥蜷缩着的“怪物”说：“什么东西，大白天竟然敢在我的村子里装神弄鬼！”
李宏蜷成一团，钻心的剧痛反而让他清醒过来，他吐出一口血水擦了擦嘴站了起来，浑身颤栗着说：“五爷爷，不是我，我不是鬼，我是李宏！那边，那边有鬼！”李宏年纪轻轻辈分也低，要管李长根叫“五爷爷”。他一只手捂着肿起来脸，一只手焦急的指着村子尽头。
李长根见是李宏，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听了一会儿喝到：“慌什么，好好说！带老子去看看。老子活了几十年，还从没见过鬼，今天倒要开开眼！”
李宏拉着他的袖子焦急地说：“五爷爷，别去，别去！真的有鬼，我亲要看见的，一只黑狗叼着人头骨！”
李长根放下箩筐手一挥将李宏甩了出去，大踏步向李宏指的方向走去。
知道是李宏后，村民都从房里走了出来，围着他指指点点，李宏恍若不闻，眼睛直勾勾看着五叔背影，充满惊惧！
李宏的父母闻讯赶来，搂着他肩膀将瑟瑟发抖的他带回了家，一路上的村民都听见李宏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有鬼！有鬼！”
村民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出一个又一个疑问，彼此心照不宣等着李长根归来，一探究竟。
村民没能等来解开迷惑的族长李长根，反而听到了他惊天动地地咒骂。村民大惑不解，一商量决定结伴而行，看个究竟。
山上灌木丛中一座土堆一般的坟墓被人挖开了！坟前没有任何标志墓主人身份的记号，连绵不绝的灌木几乎已经让坟无迹可寻。挖开的坟里尸骨七零八落，周围到处都有白骨，显然是刚被动物移动的。棺材已经完全腐烂，只剩下一些细碎的木屑。与这幅死气沉沉的景象格格不入的是，刚翻新的泥土反而越发芬芳，反射阳光的细碎光芒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丝喜悦。这个大不敬的念头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一纵即逝，意识到不妥的村民纷纷低下头默默忏悔。
李长根英雄肝胆，依然破口大骂。人群默不作声，没一个人敢接话。
他诅咒一番急冲冲到乡政府打了个转身。坟前站满了老李家的人。人们都看着李长根，用眼神询问如何善后。
李长根围着坟转了一圈，沉着地说：“大家都到我家去，老三老四，你们去请两个道士先生过来。”
两个年轻人同时“唉”了一声，匆匆走出人群。
五嫂将家里所有的凳子都搬到了堂屋里，李长根当中坐下，眼睛绕了一圈说：“大家说说，这事该怎么善后？”
大家抽着烟，默不作声，空荡荡的堂屋顿时烟雾缭绕。
李长根有些不满意，哼了一声，冷冷地说：“怎么了，都哑了，平时不都很多话幺，一有事就连屁都不敢放了？李成，这里除了我你年纪最大，你先说说。”
一个头发灰白面容憔悴的老人直起了腰板，年纪看上去比李长根还大一些。李成猛吸几口竹筒烟袋又咳了几声，烟头烧的很旺，一咳嗽烟雾从鼻子嘴里冒出来，一张脸更加模糊不清。
李成吐出一口浓痰，蹙着眉头说：“我年纪虽然大，但病了好几年了，老李家的事很久不参与了，既然五叔要我说，依我的意思，请道士先生做场法事，把能找回来的尸骨都找回来，重新堆个坟，让死者有家可回就好了。”
一说完下面有个年轻人马上回应：“成叔说得对，不就这样子，还能怎样，咱们老李家一起给他重新堆个坟，也算对得起他了！”
李长根一拍桌子，大喝道：“李狗子谁让你在这里放屁了！老子不知道要堆个坟么，这个还要你提醒老子！”
李长根一句话骂了两个人，李成憔悴的面容上浮现红色，但转瞬即逝。接着他试探性问道：“那依五叔说，还要搞些什么？”
李长根言简意赅：“把那个挖坟的王八蛋找出来！”
李狗子吃了一堑智慧却并不因此见长，问五叔：“怎么找，我们又不是警察！”
“这就是老子要问大家的！难道堆个坟老子还要叫你们来商量？”五叔怒气不减。
李狗子吓得打起了摆子，不敢再说，坐下来吞云吐雾，头垂到了裤裆里。
李长根虎视眈眈看了一阵，说道：“既然大家都不说，那这事我就做主了！当务之急先请道士先生做场法师，一起凑钱买副棺材，把尸骨装进去重新下葬，咱们老李家的后生晚辈一起披麻戴孝。各位有意见没？”
座下一位老人为难地说：“凑钱买棺材啊，去年又是干旱又是冰冻，收成不好，实在没有闲钱啊！”
说得在座各位都默默点头。
李长根看着大家冷笑几声，说：“让你们出点儿钱就舍不得啦，都他妈是不是老李家的人？老李家的坟被挖了大伙儿也不管啦？”
一个年轻人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五叔，不是不管，实在是管不起啊！现在谁家都不宽裕，自己家的烂摊子都收拾不过来！要出力气，谁都不能退后，可现在是要出真金白银啊！再说了，那坟连个碑都没有，是不是咱老李家的还得另说呢！”
李长根突然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年轻人骂道：“好，这钱不要你们出，把老子给自己准备的棺材给它了！不是咱老李家的坟，你什么时候见过外姓人埋在李家地界！就让你们出几个钱，还推三阻四的，都给老子滚，老子就不信那几个钱还能让你们发财！”
这番指桑骂槐着实厉害，在座的人脸上都挂不住了，一个个怏怏地走了。
李长根信守承诺，道士先生做完法事后将自己的棺材捐了出来，装着一堆残缺不全的尸骨下了葬。
此后李长根一直明察暗访，势要将盗墓者绳之以法！
李长根放下家里的农活整天穿梭于自然深处探寻蛛丝马迹，没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了，线索象是脚底下的泥，虽然多自己却看不见。如此一来家里人开始怨声载道，李长根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一怒之下不吃饭也不说话，闭门不出。没有主见的五嫂空自着急却无计可施，劝解无效只好跑去找儿子商量。
李富贵刚应付完县里领导，公事方了家事又汹涌而来，连连叫苦，心底直抱怨母亲无用老婆不贤惠。可想是这样想，看着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还是于心不忍，跟着老母亲回了家，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和古板严肃的父亲谈判。
李富贵走进家门时，老婆正在敲父亲的门，手里端着一个碗，上面满满当当盖了一层父亲最喜欢吃的红烧肉。看样子她已经敲半天了，眉宇间已经有些烦躁。老婆见他回来象是看到了救星，蹙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脸上露出笑容。但转念之间又想起了什么，朝门板努努嘴。
李富贵接过碗，挥挥手让母亲和老婆离开。李富贵知道父亲吃软不吃硬，于是拍了几下门，说：“爸，开开门，政府有点事儿，我想和你商量下。”
果然，房门发出一声噪音，李长根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后，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身坐下。李富贵暗暗好笑，端着饭走了进来，把碗放到父亲面前，对面坐下。
李长根看也不看饭一眼，盯着儿子问：“又遇到什么事了？”
李富贵假意说道：“政府有扶贫名额下来啦，一个村子选三户，每户补一万块钱，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我们李家村订哪几户？”
李长根神情不悦，说：“这点儿小事也要来烦我，你这么多年工作都白干了？”话虽如此，还是道出了三户人家。
李富贵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深知父亲脾气，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正事绝口不提。李长根陪儿子说了一堆话，腹内空空如也，再也忍受不住，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李富贵脸上若无其事，心里忍不住好笑，走到厨房给父亲泡了杯茶。
李长根吃完饭胡乱抹了抹嘴，问儿子：“还有什么事没？”
李富贵摇摇头：“没了。”
李长根意犹未尽地“噢”了一声。
李长根闷声不响地喝了几口茶，实在按捺不住，对儿子说：“我最近在找挖老李家坟的那个杂碎。”
“我知道”，李富贵装作很平静，默默等着父亲和盘托出。
“我这是要为老李家争口气！咱们不能这么窝囊的活着！”李长根很是气愤，“连坟都被挖了，还没个人肯站出来，这让咱们老李家的脸往哪儿搁！我们李家虽然这几年人丁不旺，年轻人又都出去打工了，可也不能这么被人羞辱！难道咱们还真的振作不起来了？我就是要给那些看轻我们的人看看，老李家的人还没死绝呢！”
李富贵点点头，装作十分支持父亲。
李长根见儿子点头，越发来劲，罗里吧嗦说了一堆，李富贵过耳就忘，却不得已频繁点头。
李长根慷慨陈词一番，不由得口干舌燥，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李富贵对那座无碑坟有些好奇，问道：“那到底是谁的坟，怎么连座碑都没有？是咱老李家的么？”
李长根扫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说：“当然是！坟里埋的不是别人，是李洼！”
“李洼！他不是埋在祖坟弯么？我记得他死了之后埋进祖坟弯了啊！我上次去还看了看他的墓碑！”李富贵惊诧地说。
李长根站了起来看着外面，深沉地说：“祖坟弯的坟是空的，下葬前一天晚上，他家里人和我商量，把尸体装进另一副棺材悄悄葬在了那里！这件事除了他家里人和我还有些人知道，只不过谁都不说。之后他家人搬走了，这事儿也就慢慢瞒下来了！”
“为什么都不说？还有谁知道？”人到中年的李富贵像个孩子一样寻根问底。
李长根没有回答，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外面，口中喃喃自语：“李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