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领着年轻人走到医院，李长根正瞪大眼睛躺在病床上，看来余怒未消。李长根见是他们，头偏向一边，一声不吭，鼻子大声呼吸。
张六走到病床前，说：“五叔啊，我带他来给您赔礼道歉了！年轻人说话不知轻重，您老也别太在意，我让他给你磕头！”说完拉拉年轻人的衣袖。
年轻人一百二十几个不愿意，头转向一边正准备跪下，李长根恨恨地说：“别，千万别！我受不起！”
年轻人一时腿半弯僵在那里，眼睛看着张六，不知道跪还是不跪。
张六打个哈哈，陪着笑说：“五叔说哪里话，一个后辈您怎么受不起！”连打几个眼色，要年轻人跪下。
李长根侧过身子，说：“后生可畏！我这个老不死的怎么受得起！”
年轻人火上来了，干脆抱着手斜斜地站在一旁。张六依然陪着笑劝着李长根。李长根爱理不理一句话也不说。
张六最后说：“医院里花的钱都由老张家出。五叔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这孩子？”
李长根这才开口：“医院里的钱我自己出，老李家虽然穷也不至于到了这份上！要我消气很简单，他要当着老李家所有人的面给我磕头！”
年轻人一听顿时血往上冲，甩手就走。张六拉着他的衣袖不松开。
张六说：“既然是老张家惹的事，钱应该由老张家出。至于当众磕头嘛，老张家既然做错了事，也是应该！”
年轻人大叫道：“要磕你磕，老子反正不磕！”
张六放开他，年轻人正在挣扎，不想劲使在空出，顿时一个趔趄，不明所以地看着张六。
张六看了他一眼，既有责备也有怜惜。随后转头对李长根说：“五叔，年轻人要脸，我反正是快死的人了，我当众给你磕头！”
李长根转过来说：“那可使不得！老六在老张家是有头有脸的人，我李长根再狂也不敢受你跪拜！而且你又没错，我没理由！”
“我有错”，张六心灰意懒地说，“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他虽然不是我儿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没教好他，我有错！”
年轻人心中一酸，泪水涌上眼眶，极力克制才没让它落下来。
接下来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每个人都把头转向一边。
隔了半晌，年轻人说：“好，我认，我当众给你磕头，你选个日子！”
李长根看也不看他：“就明天吧，在我家堂屋！”
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说：“好！”说完转身就出了医院。
张六留下来说了一堆话，过了许久才拄着拐杖走出医院，一路上颤颤悠悠，心中悲凉。心想这对年轻人来说的确是太丢脸了，但是没办法呀，一个人受辱总比把整个老张家卷入一场是非要好得多啊！张六听见自己在心里说：“孩子啊，六叔不是不顾你，只是为了老张家不得不牺牲你的颜面啊，你可千万要理解六叔啊！来世六叔磕头报答你！”
第二天李长根煞有介事的在堂屋中摆上了香案，把老李家的人全都叫了过来。中午时分，年轻人在张六的带领下走进了堂屋。
张六对坐着的李长根说：“五叔，我今天带这孩子来给您认错，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将这事儿一笔勾销了吧！”
李长根点点头，说：“年轻嘛，总会犯点儿错，只要能认错就还是个好孩子嘛，我年纪这么大了，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年轻人在张六的眼色中愤怒地跪了下去，扭曲的表情彰显了他的内心。
李长根见他跪下总算露出了笑容，假意伸出手，年轻人迅速站了起来。
李长根笑着说：“好好，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老六，你们一下留下来吃顿饭吧。”
张六正准备推辞，年轻人突然拿出一把刀，刀刃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握住刀柄缓缓拉了出来。血一滴滴从他手中流出来。在场的都是老李家的人，原本十分兴奋，一见这种场合不由得呆住了。
年轻人握着刀，到斜斜地立在他右脚边，刀刃上浓稠的鲜血正在往下流。
年轻人环顾一周，特意瞪了李长根一眼，对着人群说：“以后老子和老李家势不两立，谁敢惹我老子就和他拼命，老子说一不二，不怕死的尽管过来试试！”说完拿着刀一步步往外走，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避让。张六也赶紧跟了过去。
李长根没预料到会有这番变故，原本以为是扬眉吐气的时机，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多么解气，于是让老李家的人散了，自己躲在家里暗暗生闷气，心想这么一来自己可算结了个死对头了！
张六跟着年轻人，年轻人心中有气，走起路来也快。张六年纪老迈，渐渐跟不上，于是叫了几声。年轻人背对着他站住。
张六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有气，有气你就朝着我发。唉，我也知道委屈你了，可我这也是没办法啊！你要是实在气不够，我给你磕个头！”说完当真要跪，年轻人本来脸朝向别处，这时赶紧回过来扶住张六，说：“六叔你别这样，你这不是要让我天打雷劈么！”
张六看着他说：“孩子，六叔对不住你啊！”
年轻人看看张六头又转向一边，说：“没有，我知道，你也是为了老张家好！”
张六老泪纵横，拍着他的肩膀说：“孩子，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啊！”
年轻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扶着张六，哽咽着说：“好了六叔，走吧。”
一老一少在尘土飞扬的泥巴路上缓缓走着，刺眼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大地上形成两块依偎在一起的黑影。
经此一事两个家族之间更是势成水火，见面都是怒目相视。
肇事那个年轻人几天之后就消失在人们眼中。他家里人说他出去打工了。老张家每一个听说此事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愕然，想想又觉得似乎顺理成章。年轻人成了老张家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张六听说之后泪流满面跑到他家道歉，说是自己害了他，如果自己不逼他的话就不会出这种事，他就不必背井离乡在外流落。一席话说得那一家人都哭了起来。
这件事之后老李家嚣张跋扈的气焰也收敛了不少，原本他们一直把老张家看成软柿子，以为自己想怎么捏他们就怎么捏他们，但这次虽然老张家的人给五叔下跪了，但气势上却毫无疑问得以完胜，从此老李家见到老张家再也不敢如以前一样趾高气昂，认识到原来人活一口气，大伙儿都是有骨气的人，未必这世上就只有自己视死如归。
几天之后五叔带着李家人重新立碑，李洼的坟在被盗之后终于得到重视。立碑那天五叔号召大家凑钱买了许多鞭炮，在刺耳的鞭炮声中，老李家人都生出一种好久都没这么热闹的感受。
石碑上虽然密密麻麻刻了许多歌功颂德的字，但依然没写李洼的名字。李长根有意将这个秘密保持下去，中间那块最大的石碑上仅仅刻着“李公某某之墓”。李家人虽然都投身到这场活动之后，但除了知道里面埋着一副骸骨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这是一个由小部分人隐藏的秘密，而他们似乎并不想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李长根的这个决定并非他的意思，他只是遵从了李洼的遗愿。凑巧的是，李洼的这个遗愿正好遂了他的心思。所以李长根在执行起来十分卖力，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个秘密他只告诉了自己儿子。
李家村人对这句骸骨的身份十分好奇，这个谜超越老张家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最常谈起的事情。李长根对李家人的好奇心充耳不闻视若不见，每当有人前来询问，他总是冷冷的将话题掐死在摇篮中，往往别人还没说出来，他就拒绝了。前去询问的人只好让之前想好的那一席话胎死腹中，正因为这份痛苦干过这事儿的人似乎变得更加怜香惜玉尊重女人，或许是因为他们设身处地的体会了一把女人的感受吧！
老张家人对那座坟也特别有兴趣，纷纷猜测里面埋的是谁，在这件事情上，老张家和老李家有史以来第一次保持了高度默契。不同的是双方都怀疑是对方挖了坟。不同于老李家对盗墓者孜孜不倦的追查，老张家更在意坟里埋的是谁以及为什么有人会去挖他的坟。这个问题其实只是一个问题，只要知道埋的是谁自然就知道为什么有人冒着断子绝孙的诅咒去挖坟。但让人痛苦的是，答案似乎连李家的人都不知道！张家人无从得知答案，胡乱猜测却也体会到一番别致的开心。
这座神秘的坟引起了两个家族的兴趣，虽然这兴趣千差万别。横在张李两家边界上的这座坟似乎抽象成了一条线，是两个家族共同的底线，也是一条导火线，谁都不敢轻易触碰。
而坐落在祖坟弯那座写着“李洼”的堂皇富丽的大坟，依然是李家人心中的圣地。不止如此，李洼在张家人的心中比其他的李家人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李洼的家人在他去世之后全部搬走了，但他的坟却并未因此而荒废，每年都会有人自发修理、拜祭，这一点已足以证明他在李家人心中的地位。李洼虽然已经去世，但他的种种事迹依然常常被人提起。有些东西的确可以独立于时间之外，傲然存在。
道歉流血事件发生之后张李两家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起到了缓和矛盾的作用。这件事一出，李家人暗自收敛，轻易不敢去招惹张家，而老张家在张六的极力约束下，自然也不会主动挑起矛盾。
张六在这件事之后深深自责，觉得自己处理失当，尤其在年轻人外出之后，他更是内疚于心，时不时责备自己，还经常梦到他流落街头的凄惨景象，醒来自然又是另一番心酸。
张六多次让他家人写信劝他回来。无奈他自从出门之后就未和家里联系过，地址不得而知，别说写信，就是托人带个口信都是难上加难。这样一来张六更是自责，生怕他只身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到时自己可就万恶不赦了！
过了两个多月年轻人终于来信了，寥寥几笔无非是说自己很好家人勿念之类的。张六听说后兴冲冲到他家将信翻来覆去一脸看了十多遍，要他家人赶紧回信让他回来，并特别注明六叔会当着全族人跟他道歉。
家人依言回信，没过多久信又机会来了。年轻人说外面很好，暂时不想回来，劝六叔别再自责，好好保重身体等等。这回张六亲自写了封回信，年轻人也回了一封，强调自己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张六再回信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无消息。张六认定他是在责怪自己，这种想法一出他就是在折磨自己了。张六年纪老迈体弱多病，如今又不肯放过自己，思想上也不好过，身体自然每况愈下。没过多久就被家人送进了医院，医生一再强调他要保持轻松，多想点开心的事，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年轻人。一向处事公正大公无私的张六在这件事上彻底败了下来，他坚持认为自己错了，而且错的无法挽回。钻牛角尖的张六不断折磨着自己，家人每天都能听见他在房里长吁短叹，叹几口气又发出一连串的咳嗽。这成了张六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距离最后一封信发出之后一个多月，张六在家人的簇拥之中与世长辞。
张六去世前四次睁开眼睛，颤抖着问家人：“张军回来了么？”
张军就是那个张家村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是张六唯一觉得亏欠的人。
张六丧事那天，李长根也来吊丧了。张家人见到他表现出并不友好的样子。李长根无所畏惧，在众人仇恨的目光中向灵柩鞠了三个躬。李长根知道张六的死自己多多少少有些责任，鞠躬之后放下人情钱就走了。
走在路上的李长根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影响，走起路来依旧虎虎生威。谁也不知道的是，他内心深处正不断向已经去世的张六道歉。他在心里说：“老六，我李长根这辈子没欠过谁，如今你这么一去我就欠了你了！我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么轴啊！”
李长根在李洼坟被挖之后，一直挖空心思找张家麻烦，他以为，只要在两家的争斗中取得决定性胜利就能轻而易举找出盗墓者。正是基于这种想法，他才一定要张军当着全族人给自己下跪……
张六也被埋在张李两家交界的地方。阴阳先生说坚称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墓地，这个结论也让大家对李洼的坟刮目相看。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看上去阴森森的地方竟是一个绝佳的坟地。张六在全村人怀念的目光中随着棺木一起葬在了这里，与李洼比邻而居。
又过了一个多月，张军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了张六坟前。那一天张李两家不少人都听见了张军撕心裂肺的哭泣，那种哭声仿佛会动，会顺着人的血液流进人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