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潺潺,白露过后的连绵细雨把花枝轻弹,将撑伞路过的行人的背影,抚弄得朦胧感伤。
“奶奶,发生什么事了?”枫若蹲着,摇着奶奶的左腿。“今天早上你除了叫我们起床之外就一言不发,爷爷也不怎么开口。中午你们出去,到五点多才回来,而且还忘记买菜。奶奶,你从来不会忘记买菜做饭的啊!奶奶,奶奶。”枫若见奶奶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便更加使劲地摇奶奶的腿。“奶奶,枫落看不出,难道我还不知道家里出事了吗?”
奶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青黛色的铁门,油漆日久脱落,上面的雕花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瑰丽和诡异。奶奶叹了一口气,枫若因失望和担心而低下的头又抬起,耐心地等着奶奶开口。
“没事,阿若不要担心,奶奶一个人可以处理。奶奶知道,阿若是关心奶奶。”奶奶的右手抚摸一下枫若的头,“奶奶今天太累了,想休息一下,以后再说吧。”奶奶的眼睛沉重地闭上,似乎再也不想睁开。“十点了,明天还要上学,快去睡,不然明天又要叫不醒。枫落已经睡好久了。”奶奶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和厌倦。
“棠棣和棠槿,今晚会怎么样啊?”奶奶的头靠着墙壁,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好久没有清洗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忽然出现了烛火摇动的幻影,和姑姑那张,被焚尸炉的烈火烘托而显苍白无血的脸。
“一切,都是命,避也避不过。”
天上一抹一抹的白云,像是一面面迎风招展的长条白幡,浩浩荡荡地前行。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是多愁善感的夜,转过头去暗自哭泣。南迁的雁雀有感于风景的冷清,不得不飞快点,身影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声声叫断西风。
“嘉义!”晋同从巷子里走出,叫住从他面前经过的嘉义。
“是晋同啊。”嘉义停下,回过头来说道,“怎么,今天没和勤党一起?”嘉义搜索了下四周。“勤党,勤党,别躲了快出来啊。”嘉义开玩笑大声喊着,轻松的音符不时从声音中跳出。
“今天我们走到半路,勤党突然想起什么,就折回家叫我先走。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他一定会说,所以我也没问,就一个人走着。”晋同的声音里,着上失落的色调。
“那平伐呢?他该不会也临时折回家吧。”晋同的失落,凸显嘉义的嘻皮笑脸。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妈妈说他感冒了,上午就不去了,让我们向老师请半天假。不过不严重,叫我们放心。”晋同看了看手表。“和枫若的合作,应该不错吧!”晋同带着嘲讽的语气问。
“很好啊。”嘉义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人们他的收获。“听我说,我们以前都误会他了。虽然他相对于我们来说是‘资产阶级',平时似乎趾高气扬,也很受女孩子欢迎。但是他并不坏,而且他并不看低我们。”嘉义和晋同开始并排朝学校走去。
“看样子,确实收获不少啊!”晋同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有机会啊,你也应该好好了解一下他。同学嘛!”嘉义一边在说,晋同却在心里咬牙,“难道,我还不了解他吗?”
“我们手抄报的文字部分已经完成了,今天拿给韵琴和宇斯上色和画花边。”嘉义自豪地说。书在双手间抛来抛去,在空中划着似彩虹般美好轻松的弧线。“这星期可以轻松地过了。”
“你……”晋同开始说话时,突然,嘉义一时失手,书掉在了晋同的脚边。
“这不是你的书。”弯腰捡书时,晋同看见扉页上写着“棠棣”二字。
“这是枫若借我的,今天我拿来还给他。”嘉义拿过书,拍了拍封面上的尘土。晋同看着他,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又结束一次值勤任务。”七点四十五分,学校响起铃声。值勤人员知道可以“下班”了,在校门口纷纷解下臂章。传达室的张伯走出来将铁门合上,锁上铁锁。明镜边走边玩弄着臂章。
“你们是可以歇着,我下午还得接着干呢。”枫若拿着臂章在扇风。
“能者多劳嘛,我求都求不来。”明镜知道枫若想要说什么,连忙制止枫若。“不过我可暂时干不过来,我还要多加历练。你就勉为其难,再继续为人民服务吧!”明镜一手把臂章放进裤袋,一手拍了拍枫若的肩膀。
“我们是从上学期的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比赛认识的吧。”枫若感慨地说。“半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风风雨雨又一年。”
“干嘛感慨这个,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现在只要我们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初中不就万事大吉了嘛。等考完,有的是时间伤春悲秋。”明镜颇为不屑地说,眼睛还是像被老师宣布当大队组织委员时那样犀利。
“伊政,你姐姐最近怎么样了?”枫若转而问了问右边的伊政。
“姐姐读初中快一个月了,她总抱怨作业太多,压力很大,还时不时发脾气。而且她很怀念过去的同学。”伊政的眼睛看着地面,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明镜隐约听到,脸上写着轻蔑。“抱怨是属于弱者。”
“枫若哥哥,待会拿到那本书,要记得借我。”漠林怀着崇拜的眼神看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枫若。枫若点点头,头脑里却满是伊筠。
“姐会帮你的,因为你是我的干弟弟。姐姐为弟弟,天经地义。上帝会赐我力量并与我同在。”枫若想起伊筠常说的一句话。
走过低年级的教室,里面的学生因为老师没来,还在班长的带领下大声早读。他们的眼神就像是讲台上鲜花花瓣上的水珠,干净澄澈,充满生机。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在角落里静心地听着嘹亮稚嫩的朗读声,没有一丝要迁徙的意思。
学校里四季常青的松柏,终年在墙壁上懒洋洋,不食人间烟火的绿色爬山虎,木架上的牵牛花和葡萄藤。枫若用和伊筠同样的黑眼睛,看着她曾经看过流连过的景物。枫若想,景物终究是会变化的,人事也终究会全非。全校的教室窗户,也在上学期刚刚换成铝合金窗。即使看上去没有变化的植物,也有它暗自的兴衰荣枯。
这世界,总在变化。
“晋同,怎么看起来忧心忡忡?”勤党双手插在裤袋里,仔细观察着坐在身边的晋同。勤党顺着晋同的目光,看向不远处正在前后桌交谈的枫若和嘉义。嘉义背后,第一排的韵琴与宇斯正在对枫若他们提交上来的报纸商量着花边的布置。
“怎么,你是担心明天的数学考试,还是担心嘉义叛变。”勤党转过头来,继续看着英语课本。
“他已经动摇了。”晋同也转过头来。“平时嘉义凡事都要算计,拇指和食指总在摩擦盘算。最终,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是掉进了枫若收买人心的陷阱里。”
“枫若连新老师都能哄得团团转,老师就差没有把菁妮换掉,就别说是嘉义了。”勤党还在继续看着书。“还是书好。”
“我只是希望嘉义迷途知返,别怪我。”晋同说完,勤党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虽然勤党不知道晋同要做还是做了什么,但是他都表示理解。
第二天上午。
“现在开始考试,大家把书本等与考试无关的东西收起来。”王苞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还对数学书依依不舍的同学。
“平时不烧香拜佛,临时才来抱佛脚。没用的,快点收起来吧,别占用考试的时间。没来的同学也要给他留一份。”老师说完,叫来四个正组长,把试卷分发下去。同学们看到试卷,大都把书收进抽屉里的书包内,因为试卷分发下来书还没放进去,被老师看见要扣三十分,而满分是一百分。当然,有的只是把书放在抽屉里。
老师见分发得差不多了,就拿另一卷试卷去了二班。教室里响起了笔在草稿纸上演算划过的沙沙声。同时,传来隔壁教室老师和同学们的对话。
随后,老师把一班的靠背木椅搬到一班的后门和二班的前门交接处,自己坐在那监视着考试的情况。考试是连考两节课,含中间下课时间。中途下课时,别的班的同学看见老师在走廊里坐着,都不敢从一二班前走过。
同学们不知道老师新学期竟然出新招,两个班同时都监测到。只要同学们的头稍微低下,或者是俯身下去捡橡皮,都会引起老师的怀疑,随即是叫着他的名字大声呵斥。老师已经教了他们两个班两年了,她能清楚的叫出两个班八十个同学的名字,当然也对他们的伎俩一清二楚。而且,老师素以粗暴严厉著名,所以人称“暴王”(“王苞”二字倒过来)。任何同学只要被她大声呵斥,那都会脑震荡一段时间。
枫若知道同桌的晓彤和前面的潞娜都想偷看,但是现在她们都感到老师的眼睛就在身后近在咫尺,老师那双眼睛好像螳螂举起的两只镰刀状的前足,闪烁着摄人的寒光;又好像蜘蛛看着猎物时抖动的牙齿,上面还流着令人恶心的口水。枫若感觉到她们在擦汗,颈椎即使很酸也不敢轻易转动。
“死人二愣子,在干什么?”海跃一哆嗦,数学书掉落下来。坚硬的书脊首先碰到地上,声音尖锐而突兀,回荡在寂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声的教室里。海跃看到地面上老师那狭长的黑色恐怖的身影在向他迫近。黑影越来越近,他的眼睛也越瞪越大,一滴滑落的汗在他的下巴摇摇欲坠。所有人都不敢回过去看,只是硬吞了一口口水,继续埋头演算。
连门口的石头,都不安地颤动了一下。它似乎有感于这场考试所引发的,事情。
“阿若啊,姑姑那本书你同学还回来了吗?”奶奶边抹桌子边问。
“嗯,还没有。他说还要看几天,反正姑姑和表哥也没催。”枫若继续看电视。
“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早要回来早安心。今天已经是,”奶奶回过头眯眼看了下挂历,“星期五了,再过三天就国庆了。如果同学出门旅游探亲,那不是要等多几天。”奶奶转身走去厨房。奶奶看了看时钟,已经五点半了。
“我也想快点还啊。”自从星期一以来,枫若都在找那本黑色封面的书。枫若想起昨天问嘉义有关书的事,又不好明问他有没有还书,只好打擦边球,问一问书的内容,书的价格等无关痛痒的问题。枫若知道嘉义一定是还了的,星期一早上嘉义和晋同进校门口时,他把书拿在手上要当场还给他,当时枫若在执勤,就叫他放到枫若自己的桌上就行了。而枫若在上课前也偷瞄一下抽屉,隐约看见它的黑色封面。
“不可能啊!难道有人偷了它?它又不是什么武林秘笈,而且它又放在抽屉下,什么人那么无聊专门去偷啊!再说,偷去了又有什么好处便宜呢?”枫若拿遥控器敲了敲头。
“吃饭了。”奶奶用湿布隔热,端着一锅汤上桌来。
“阿若啊,姑姑那本书你要回来了吗?”奶奶看着下午放学走进来的枫若。
“还没有。”枫若走进屋来,书包扔到椅子上后就坐上去,叹了一口气。“好累啊!奶奶,有什么好吃的?”枫若把衬衫的领子解开,喘着浑浊疲惫的气,再把压在背后的书包拿到大腿上。枫若想看看右边桌上的玻璃茶壶里有没有水,却逢着奶奶追问的眼神。
“那本书你不要了,是吗?”奶奶把眼镜拿下。
“奶奶,明天就是国庆了,我去拿回来。奶奶放心,书在的,我也一定会拿回来的。”枫若把半壶凉开水喝下了。
奶奶眼睛闭上休息一会,她看了一下午的潮剧《陈三五娘》。
“哥哥,你在找什么呢?从吃完晚饭到现在,你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一直都在翻箱倒柜上下窜动。哥哥,说出来吧,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呢!”枫落被来回走动,边自言自语的说“不可能”的枫若,搅得不能安心写作业。
“安心写作业,免得到时又在抱怨玩耽误学习。”枫若背对着枫落,在翻查着放在地板上装着旧书的箱子。
已经一个星期了,枫若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和嘉义的交谈中,都找不到书的线索。枫若还有询问过周围的同学,他们都没有印象。在这学期所有的教科书中,没有一本书的封面是黑色的,所以当时不可能看错的。书被人偷了的想法,如同欲点水而停留在枫若脑海水面上的蜻蜓,因为枫若否定的摇头而惊飞无踪,但同时,它的卵已经沉入脑海,渺小得似晶莹的水珠,暗自等待浮上水面的那一天。
“阿姨,嘉义在吗?”枫若在问嘉义的妈妈。她穿着一件褪色松垮的睡衣,睡眼惺忪,头发看得出是听见有人来而临时整理的。
“嘉义出去了,他说今天早上要和勤党他们去打篮球,然后再去平伐家玩什么电子游戏。你找他有事吗?”阿姨眼皮频繁地眨着。
“哦,没有。阿姨对不起打扰了。”说完枫若微鞠一躬,然后转身就走,前往平伐家,身后响起铁门关起的声音。枫若没有看见嘉义的父亲停放在巷口的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