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用自己积攒多年的积蓄付清了一套三居室的首付款。拿到钥匙那天,我站在一无所有的空房间里,就着阳光沉醉地闻着新居墙壁上的泥灰味,心里溢满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应该说,这套三居室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件属于我的东西,是我给自己多年孤单生活的一次安慰,也是人生对我的第一次奖赏。
我在电话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母亲。电话里,我无法抑止内心的欢乐,那些按捺不住的腔调从我口中飞出,仿佛每个音节都向上刺穿了时空。然而,无论我怎样喜不自禁,母亲在电话的另一边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我无话可说。后来母亲开口了,她先是对我今后每月需要按时缴纳的房贷表现出了担忧,而后劝我以后不要再用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更乱,最后,在放下电话之前,她告诫我不要把陌生人引到家里来,因为我天生没有驱赶不幸的能力,而在所有的不幸里,陌生人给我带来的危险最大。
我洋洋得意地挂了电话,因为,不管母亲表现得多么冷静和不近人情,但这一次,我是确凿无疑地让她知道,我是有能力使自己幸福的。随后,我就用剩余不多的钱开始进行简单的装修。
房子刚开始装修就出了事。包装阳台的年轻人不小心锯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他的家人因此天天等在楼道门口,天天问我要钱看病。我打过110,咨询过律师,但总是摆脱不掉这家人的纠缠。他们不跟我吵,只是可怜巴巴地求我,眼睛里全是狡黠的卑微和可怜。无论我大喊大叫,还是反过来求他们,他们总会在某一天突然地冒出来。
就在我被那个年轻人的家人纠缠得几近绝望时,我想起了曾给母亲报告喜讯的那个电话。我猜当时母亲在电话的另一端一定紧张的要命,仿佛她从我眉飞色舞的话音里又一次预知了我的不幸。因为在母亲看来,人生处处藏着危机,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快乐,我肯定是得意忘形了。
家里仍然静寂无声,母亲去了哪里?越是想到过去的种种经历,我越是担心母亲真得已经飞走了。
我下了床,心神不宁地穿好衣服,又在每个房间疑神疑鬼地看了看,而后走出房门。
院内空无一人,屋檐下扔着一个装满鸭绒的塑料袋,有一朵挂在袋沿。雨珠在屋檐边集结,又垂下几根亮晶晶的雨帘。雨帘每落一串,那朵垂在袋沿的鸭绒便会抖动一下,活像一个人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我怔在原地,死死盯住塑料袋,仿佛雨帘每落一串、鸭绒每抖动一次,母亲飞走的胡言乱语就会骤然变得真实一些。
像是忘记了一切,好一阵子,我的眼睛无法离开那堆鸭绒,却又不敢走近,心里愈发担心,不由得揪住喉咙前的衣襟,恨不得把突突乱跳的心一口吐出来。
“飞走之前,母亲不会先变成那堆鸭绒吧?”我荒唐地想。
05
母亲提回来一大包味道浓烈的草药。
“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大医院查一下?”看见母亲轻飘飘趸进厨房,我跟了过来。
“我不去大医院,你爸就是给他们治死的。”
“你还这么不讲理,手术有风险,医院之前都给你讲明的。”
“总之我不去。给他们一治,我飞得要更快了。”母亲低着头捣鼓手里的药包,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堆鸭绒哪里来的?”
“我向乡里的亲戚要的。我已经收了一大包鸭绒,差不多可以给你做件羽绒服了。”
“我不要,臭哄哄的。”
“我晓得,你不愿回家,就是因为嫌家里臭哄哄的。外面不臭,可是外面把你快要给毁掉了。”
“你就是要咒我。咒死我你活得就开心了?”
“我不咒你,我咒你干什么,我就是想说你脑壳子不清爽,好坏都分不出。”
“你少说我两句我就能过得好。你去不去医院?”
“不去。”
我快气疯了,心一横,大声吼了一句:“好,你不去,那我就绝食。”
第三天一早,我和母亲坐上了去省医院的长途班车。
母亲不适应任何她所不熟悉的公共场所,所以,一坐上车,她便缩紧身子,眼睛警惕地扫来扫去,仿佛要从每个陌生人的举止与背影中揪出对她的敌意。
下着雨,车窗没有打开,车厢里的空气愈发潮湿浊重。班车行驶在林木荫蔽的盘山道上,每遇一个左拐弯,我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碰到母亲瘦削的肩膀,小小的一砣,干巴巴,抖颤着。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说自己要飞走了。
母亲的肩头轻得像团鸡蛋大小的鸭绒,被我轻轻一触就滑走了。
最初,我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这种感觉,便顺势在班车下一次拐弯时有意又碰了碰她的肩膀。
母亲缩着身子,依然是毫无所觉地滑走了,如同那些伸出手却永远也抓不住的时光。我隐隐觉着不安。
濛濛细雨落在车窗上,窗外的一切愈渐迷朦。
我伸手抓牢座位前的扶手,不敢再碰母亲,一个从莫名处涌来的念头攫住我:我那样一次又一次地碰触母亲,是会把给她碰飞的。
一路上,我和母亲几乎没怎么说话,除了那个担心会把她碰飞的念头之外,我一心想搞清楚另一件事:为什么每次我回画城,母亲就会把那个搁了将近一年的药罐子翻出来,并且哼哼叽叽说她哪儿出了毛病,仿佛她是专门是要吃药给我看的。
“哼,到了医院什么都清楚了。”我打算给母亲做一次巨细无遗的全身检查。
06
检查结果全部出来后,我领着母亲坐在了一位年轻的大夫前。
“很好,各项指标都在健康指数之内,这个年龄能够这样,真难得。”大夫翻来覆去地翻着各项化验单,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看花了眼。
“那么,大夫,你对我母亲的健康有什么建议吗?你看,她这么瘦。”我问。
“哦,那就每顿稍稍多吃一些吧。”大夫猛地抬起头来。
“可是,可是,我总是不太舒服……”母亲嗫嗫喏喏,小声说出来。
“哦,那说说吧,哪儿不舒服?”大夫问。
“我,我总是肚脐痛。”
“是肚子痛吧?”
“不是,只是肚脐痛。”
“好吧,我来看看你的肚脐。”
“嗯,这样按着痛吗?”
“不痛。”
“那什么时候痛呢?”
“说不好,有时候就突然痛起来了。”
“痛得厉害吗?”
“不好讲,多数时候像是抹了一层辣椒,火辣辣的。”
“没事,肚子不痛,皮肤上也什么都没长,大概是你的精神作用。没事,回去吧。”诊室里一连进来几位就医的病人,年轻大夫显然不愿再与母亲多费唇舌了。
走出医院大门,母亲连伞都顾不得撑,便一头扎进雨中。我沉着脸跟在她两步之后,听见了她的小声嘟哝:“花了这么多钱,什么病都没看出来,我早就晓得他们是为了骗钱。”
为了避免与我再面对看病这件事,母亲像是要逃离我似地,即使是已经拐出两个街口,依然闷着头一个人径直往前走,根本不顾拉下我有多远。
雨突然小了些,若有若无地滴着,我一边收伞,一边从后面看着母亲的脚步。母亲的脚步越迈越快,越迈越零碎,仿佛有什么事情一再打乱她脚下的节奏,破坏她刚硬乃至偏执的内心。而她也并不是一心一意地走路,她总是在向身旁的声嚣处张望,灰白色的短发因此随着脖子的转动抖抖晃晃。我无法确知那些声嚣处对母亲意味着什么,然而母亲来回抖晃的头发却让我想起那堆屋檐下的鸭绒,轻飘飘的,一丝风,一股微弱的气流,都能够惊动她,甚至带走她。
回程路上,母亲一上车便枕着她的蓝花布包闭上了眼睛。
连日来的对抗同样使我感到疲惫,我侧脸瞥了母亲一眼,目光落在她尖细的下巴上。如同一只干瘪的果子,母亲下巴的皮肤虽然算得上白皙,然而爬满了细碎的皱纹。光线恰好照过来,那些皱纹便如在气流中舞动的绒毛,悄然在我眼中攀爬、漫延。
不管母亲以小憩为遮掩正在心中做何盘算,我却无心再与她步步为营。检查结果已经宣告了我的胜利,没有比化验单更强大的验证了,母亲应该没有理由再对我胡说八道。白纸黑字,科学总是无可置疑的,那些担心自己要飞走的话,全无一点事实根据,全是母亲凭空想象出来,用来威胁我、吓唬我的瞎扯。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阵轻松,仿佛清除了一件堆压在身体上的重负。
07
我的假期并不轻松。离开公司前,上司交待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在假期内为她炮制一篇赞颂她业绩的万言书。又是一个雨天,吃过早饭,我坐在窗下开始整理材料,硬逼着自己相信我的上司是个了不起的社会楷模。
厨房里飘来一缕浓烈的中药味,我皱着眉头只闻了一秒钟,药味已经驱开屋内的潮气,弥散在整个房间里。从医院回来,母亲只消停了两天,便又开始向我示威了。中药味带着母亲无声的话语,在我房间的墙壁、灯架、日历,甚至在我的手臂与每根思维上爬来爬去。我决心按捺住自己的脾气,让母亲一个人瞎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