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忽然发现办公室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小周便抬起头,眼睛下意识地朝窗外的天空望去。
“哦,天要下雨啦!”看到天空中骤然积聚起来并正越压越低的乌云,小周不禁脱口叫出了声来。
可小周的叫声立即引来了同事老周的不满。老周道:“别瞎说。”
“真的呢,这天很快就要下雨了!”小周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在瞎说,就一边继续望着窗外那乌云密布的天空,一边又这样强调了一句。
老周于是更不满了,说:“放心吧,今天绝对不会下雨的。”
“你来看看这天嘛。”见自己的强调根本没起作用,小周便动员老周过来眼见为实。
但老周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老周似乎懒得抬头,又好像抬头完全是多余的,说:“告诉你,我听过今天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根本没说今天要下雨!”
小周这回终于没话了——老周信天气预报胜过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于是,暗自摇了摇头后,小周便“啪嗒”一声打开了办公室的日光灯,然后就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那边继续工作了起来。
这以后,到了临近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窗玻璃上便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
“这不,天真下雨了呢。”这回,小周又忍不住开了口。小周还同时在想:老周呀老周,到底是我瞎说呢,还是你那天气预报在瞎说呀?
然而,老周却依旧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不错,老周也听到了窗玻璃上的“劈里啪啦”声,但他仍然这么坚信着:“放心吧,那不过是几滴云里雨罢了,很快就会停的——天气预报根本没说今天要下雨呢!”
老周居然还在唠叨他的天气预报!小周便不仅又摇了摇头,还不由得暗暗笑了起来。
这时,下班的电铃响了。
小周就赶忙收拾好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然后张罗着跟人借雨具去了。临走,小周还向老周招呼说:“老周,借到雨具我俩一起走吧。”
可老周拒绝了小周的好意,回答说:“不啦,还是你先走吧。”
老周心里同时在说:“看看,现在的小青年就是这样,一见风吹草动,便会惊慌失措,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冷静,什么叫镇定自如!”
当然,老周自己就显得十分的冷静和镇定自如——在小周走后,任凭窗玻璃上那“劈里啪啦”的雨声响个不停并越来越响,他就是继续没去看窗外一眼,同时继续坚定地相信:天气预报都没说今天要下雨,这雨又怎么会下得长呢?
老周决定呆在办公室里,等那几滴云里雨下过之后再回家。
只是,后来,据说因那云里雨根本就没有要停的意思,而且天都快擦黑了,又打不通要老婆送雨具来的电话……没办法,老周最终就只得落汤鸡似的回了家。
结果,老周第二天便没来办公室上班,感冒了。而当小周前去看望他时,他还一边打着惊天动地的喷嚏,一边这样怨声载道:“嗨,这天怎么搞的嘛,天气预报都没说昨天要下雨,它却偏偏下得热闹,还居然下个不停!”
想当年,姜东海可是走了不少的门路才被分进这家机关去坐办公室的。
那时“铁饭碗”很香,所以,姜东海虽然读的是机械制造专业,而且他那份大学毕业生登记表中的成绩栏里几乎全都是“优秀”,但考虑来考虑去,他还是觉得进机关最稳妥也最保险——自古以来,“吃皇粮”总是不吃亏的呢!
不过,在走了不少的门路——这过程中自然也花了不少的钱财——进了机关之后,渐渐地,姜东海便有些后悔起自己当初的选择来了。不错,坐办公室不仅待遇(特别是这样那样的福利待遇)有保障,而且还很轻松悠闲。但正是那种天长日久的轻松悠闲,又让姜东海不能不产生了一种虚度光阴的感觉。是的,尽管姜东海基本上可归入讲究实际和实惠一类的人,但那时的他毕竟正血气方刚、热情洋溢呵!于是,每当觉得实在太无聊了的时候,他就难免要这样独自感慨:唉,如此整天整天地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下去,真不知道……
可“真不知道”也已经来不及了。所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又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再说,在这样虚度光阴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所以,我还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反正……
反正姜东海的办公室生涯就是这么回事。
反正,在如今的办公室里,别人叫姜东海早已经不是“小姜”而是“老姜”了。
有句俗话叫做“姜还是老的辣”。终于有一天,办公室里的人——特别是那几个小青年——便忍不住都拿这句最贴切不过的俗话,赞美起姜东海来了。
什么,你问姜东海是不是坐办公室到底坐出了经验来,已成为“老江湖”一个了?不,不是这个意思。人们赞美姜东海“辣”,是因为他坐办公室坐出了名气来!
事实上,姜东海出名既是一种偶然又可能是一种必然。办公室里不是很轻松悠闲,不是常靠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打发日子的么?没错,这很无聊。不过,正所谓“事在人为”,慢慢地,姜东海便将这种无聊变成了“有聊”——就说那看报纸吧,别人往往只是心浮气躁地翻一下了事,除非有自己感兴趣的文章才会去细读,这样看一张报纸,自然用不了多少时间,也自然是不可能会显得“有聊”的。姜东海呢,虽然他一开始时用的也是这样的看报纸法,可到了后来,他却是不再将看报纸仅仅看作看报纸,而是当成了自己每天必须平心静气地、老老实实地去做并且是得全部做完的一项工作。于是,哪怕是一张四开四版的小报,他至少也要交给它一小时的时间;哪怕是报纸中缝里的早已经过时了的天气预报,他也要逐字逐句地认真去读……也就在这种将一张报纸读得体无完肤的过程中,报纸上的那些错字啦、别字啦、病句啦,就统统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让姜东海给抓出来了!于是姜东海就会给有关报社打电话或者是写信。于是,这些报社便向姜东海表示感谢,便给姜东海发奖金,便邀请姜东海去参加报社的有关会议,便称姜东海是捉错别字大王,便……这样,也便有了办公室同事的赞美:嗨,真是姜还是老的辣呀!
当然,姜东海对此却只有苦笑。因为,想想那些当初去了工矿企业工作的同学,现如今早都起码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工程师,姜东海便感到自己这个“捉错别字大王”实在是太窝囊也太可笑和可悲了,更何况眼下正在搞机构改革,自己很可能会被……
不过,姜东海最终还是很开心地笑了——没错,他在那机构改革的浪潮中被分流了,但他又很快便被当地的报社要了去,而且,他一去那儿就坐上了报社校对科科长的位子。
因为他这个学机械制造的人有捉错别字的一技之长。
贵姓张是个商人,据说他这些年来从“海”里捞得的人民币,已足可以买下一颗原子弹——假如允许原子弹买卖的话。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以为贵姓张仅是一个商人而已。不,至少他本人是决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我同时也是个文人呢。”他说。“我从三岁时就喜欢上了语言和文学呢。”他又说。
他还说:“像我这样能商懂文的人,大概才真正称得上是这个社会的栋梁呢……”
我是在与贵姓张首次见面时听到他说这番话的。生怕我怀疑,他还向我特别强调指出:“你想想,如果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商人,我会主动来结识你这位作家么?”
此话还真不假——这年头,纯粹的商人与纯粹的文人,简直就是根本没法相容的水与火呢!因此,那时的我不禁深受感动:真是难得呵,在商人队伍这块文化沙漠中,居然有着张全前这样的一方绿洲!
对啦,贵姓张的真名应为张全前。这“贵姓张”,其实是我第二次跟他见面后,由我自作主张又事出有因地给他取的外号。
那天晚上,有位外地文友风尘仆仆前来寒舍相聚。正当我俩交谈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张全前来了。他一见我那文友,便非常主动又非常热情地上去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说:“看得出来你也是位作家,咱从此也交个朋友吧!”
“您贵姓?”我那文友显然是被张全前的友好感动了,就一边同样热情地摇着张全前的手,一边文质彬彬地问道。
“哦,本人贵姓……贵姓张。”
张全前这样回答。张全前的这一回答,使我的那位文友当天晚上从梦中笑醒了整整三回,而我,则在刹那间有如听到了原子弹的爆炸声似的,只差一点儿要将眼珠子滚出眼眶来……
这之后,大概是感觉到了那晚上我和我那文友对他的冷淡的缘故,张全前便再也没来找过我。他留给我的记忆,也就只有那“贵姓张”的笑料了。
不过,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过了快一年的时间,正当我要将那笑料也给遗忘了的时候,我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文友却来信告诉我说:“你知道么?那贵姓张日前在我省的一家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研究语言现象的书呢!”
这?!这可能吗?!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么?!
但我的怀疑看来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就在我接读文友那封信的当天晚上,贵姓张第三次敲开了我的家门,而且,一见面,他便给我递过来一本还散发着我所熟悉的那种淡淡的油墨香味的《语言的严肃性与趣味性》,说:“这是我刚出版的书,今天特地来请你这位大作家改正。”
那时,由于手被那本很有些厚度的书压得很沉,耳朵又被那句怎么听都听不顺的话刺得很疼,我便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改正”与“指正”(或“雅正”或“教正”等等)到底哪个词更具有严肃性和趣味性的问题,一边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真的对语言的严肃性和趣味性作过研究么?”
“研究?你老兄至今还不懂得它的真正意思么?让我告诉你吧:研究就是烟酒,说得更明白点,有了钱还用怕没‘研究’么?”听了我那问话,贵姓张竟肆无忌惮又洋洋得意地拍起了我的肩膀,接着,在一阵同样肆无忌惮又洋洋得意的大笑之后,他又正色对我说道:“怎么样,老兄你肯不肯放下架子,替我接着写一本《文学的严肃性与趣味性》呀?反正,你不见的只是自己的那个名字,却可以此换得十五万元的人民币……”
那么,我究竟有没有得到那十五万元的人民币?我相信读者诸君是一定能明察的,而我的这篇不足一千五百字的《贵姓张》,不知是不是也多少体现出了一点“文学的严肃性与趣味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