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闸门已经拉下来了。实验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地下铺开一卷红色的地毯,受伤的易萌萌躺在上面,还没有苏醒。程航坐在帆布椅子里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
雨打在卷闸门上的噪音越来越小,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无声了,灯光能照见缝隙下那些掉落的水珠,也能照见易萌萌米色雪纺衫上流到一半便凝固的血滴。
程航几瓶啤酒下肚,脸和脖子都慢慢燥热起来,他用手摸着疤痕累累的脸,往事一幕幕地涌现:爸爸与自己疏远,父子关系难以修复;妈妈因各种情感压力而变得抑郁,严重影响了夫妻关系,他们的婚姻已走到破裂的边缘;因为毁容女生见到他不是躲避就是给他白眼,男生对他常是羞辱的语言攻击;他的两项专利几乎让别人以欺骗性的小钱买断而使他们发了大财……
……关键是他的聪明和创造力所以表现出的特立独行却被身边人视为怪胎。有些人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没有准备好迎接他们,还是他们没来得及做好准备拥抱这个世界?
突然,易萌萌咳嗽了一下,嘴角流出紫色的液体。她微微侧了侧头。
“啊……程航,”她虚弱地说,“我……不该欺骗你……”
“你不用说抱歉,在这件事上我们是扯平的。”
“哦?我了解你的感受……我……我不企求你的原谅……”
“谈不上原谅。”程航把一个酒嗝慢慢地释放出来。
“我是罪有应得……但是她们不该……”
“不,她们应该。”他平静地说,“摧毁程小欣的不光是那晚你们共同做出的一个决定,而是在这之前你们的态度就已经执行了。”
“是,我们欺侮她……”
“就因为她性格内向、漂亮、对舞蹈狂热成绩突出,但她来自农村,还背负着难听的流言!”
“关键是……在这样腐化的学校……她不合群……”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整个实验室里只听见易萌萌艰难的喘息。这里杂乱无章,机械、设备、仪器、零件,电缆像枯藤一样挂得到处都是,飘浮着工业化的冷漠与颓废,冗长乏味的伤感。易萌萌在地毯上像要窒息似的扭动了一下。
“是老堂……”她拼力说,“凶手是老堂!”
“我知道。你没想过为什么是他吗?”
“他……”
“他是程小欣的父亲——严格地说,是程小欣过继后的父亲。”
易萌萌呛了一口,血又从嘴里涌出来。她慢慢地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又忽然睁开,听着程航冷静地娓娓道来,腹部的疼痛像无声的钻头向内锥进。
“在程小欣很小的时候,老堂就带着她被迫离开原来的村子,流落到他乡,名声被人糟践又受村人的压榨和排挤,没有经济来源。为圆女儿的艺术梦想,他只好来城里打工,一方面凑齐学费,一方面能照顾到女儿的生活。他想方设法在女儿的学校里谋到一份差事——此举只能说他们父女情深——为了不给本来处境难堪的女儿丢脸,她们隐瞒了父女关系。”
“老堂很会伪装……”
“女儿一死,他更要伪装,因为他要完成一个复仇计划。他没有你们看到的那样老态,那样虚弱,他也不是真的酗酒。他要对付的不光是你们几个黄毛丫头,还有司机、保镖、谭总和王副那样的成年汉子。”
“都死了?”
“无一例外。”
“老堂怎么知道女儿的死亡真相?”
“程小欣有日记本呀,她记着父亲的爱,记着她的愿望和梦想,记着成长中每一份快乐和每一种痛苦。当然,她也记着你们是怎么欺负她的,记着她经历了怎样的灾难,如何度过那几天阴暗的日子,又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老堂在女儿死后要拿到日记本是很方便的。我也是最先看到日记本的人。”
说完,程航神经质地猛搓自己的脸,褶皱的皮肤发出嚓嚓声响。然后,陷入一段难以忍受的沉默。
“为什么……”易萌萌再次开了口,“他们父女要离开原来的村子?”
“因为程小欣的亲生母亲总想找到自己的女儿。”
“不是说‘过继’吗?”
“这就要说到老堂的弟弟。他们兄弟俩很早父母双亡,哥哥比弟弟大七岁,又当爹又娘把弟弟带大,苦巴巴地供他读书直到大学毕业,而他自己却耽误终身大事,没取上媳妇,当然这也跟他的一个灾难性的爱好有关。哥哥为人倔强,在弟弟成家立业后坚决不成为弟弟的生活累赘。弟弟为报答哥哥如山的恩情,担忧他老无所养,便鼓励妻子生第二胎——”
“是个女儿……”
“是的。弟弟在妻子犹豫不决中把女儿过继给了哥哥。可是后来的几年妻子越来越想念女儿,几乎忧思成疾,几次三番想要回女儿。不过,老堂已经把侄女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万分地不舍,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他们开始了躲藏。”
易萌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自己快乐的童年,想到有爸爸的双手、有爸爸的拥抱、有爸爸的笑声和鼓励的童年。她开始在地毯上痛苦地痉挛,伤口又汩汩地渗血。她很痛,肯定伤到了重要的脏器。她咬紧牙关呼呼地吐气,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愤恨,恨那个肇事司机,恨爸爸一病不起,恨他们给她和妈妈造成的苦难,也恨自己意志不坚定,造成现在的局面与不可挽回的后果。
“呵呵。”她突然笑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这也耗尽了她的气力。
程航一甩头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同时从地上抄起半瓶啤酒对着嘴慢慢地呷着,眼睛仍然盯着她。
“真有本事!”易萌萌莫名其妙地说。
程航直到把瓶中酒喝完后,说:“什么?”
“老堂怎么做到的……要装鬼……密码……含声的砖头……视频……”
“你忘了问一个人。”
“谁?”
“老堂的弟媳妇生的第一胎是谁?”
易萌萌突然要往起爬,在地毯上挣扎,但是身体已经不听她的使唤,她只能一次次地抬头,拼命地抬头,并且瞪大双眼瞅着程航……最后她放弃了努力,像个快死的人那样躺直了——事实上她的血就要流尽了,死是一件不急于求成的事,现在也一样。爸爸也是一样。死又是如此之近,像握住爸爸的手一样温暖。
“是了是了……”她叽叽哝哝地用气声说,“程航,程小欣……程小欣,程航……我怎么没想到……你们……是兄妹?”
“我有很大一部分才能是做特效。”程航说,“做一个又轻又逼真的假人不是难事,让她飘让她笑让她说话也不是难事。在形、声、味、觉、触上我都极力求真。有的影像用投影仪也能做到。密码太小儿科了。至于‘砖石含声’是假的,那些声音我都事先录好。视频里的那些伎俩倒是后期制作的,是你给了我这个时间。也是你给了我时间在宿舍楼里布置好一切。”
“三天里,我以为你在吃醋。”
“嗯……”
“这么说……你直接……参与连环杀人?”
“我付出的精力不亚于我大伯。”
“你不该出现……”易萌萌一阵阵地颤抖“更不该……告诉我这些!”
“当我大伯连无辜的人都杀的时候,我想到要出面制止……”
“你……你……你不是因为我?”
程航低头咬住嘴唇,他的手抓着帆布。酒精让他有些旋晕,有些伤心,有些懊恼,有些追悔。
“你是第一个女孩……对我感兴趣,”他像是自言自语,“第一个对我称赞……我欣赏你的勇气,喜欢你笑的样子……可是……可是……”
“可是我让你……失望了。”
“我……”
“你……你也不简单……对,我们扯平了……啊,我好多了……”
易萌萌精疲力竭,说话太多了,像个极度困倦的人,听别人的话和她自己说话都变得模糊,仿佛是遥远梦境里的回声。她流了太多的血,腹内积了太多的血,像一只破船正无声无息地沉向大海深处,沉下去,沉下去。
“如果我们……”她说,“……就太好了。”
“如果我们……”他说,“……就太好了。”
“来……你来……”
程航犹豫了一下,终于摇晃着站起来,尽量走稳每一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易萌萌躺在湿淋淋的地毯上瑟瑟发抖。大滩的血渗进红色地毯里并不明显,在灯光中一片亮晶晶的。
易萌萌的眼睛疲倦又温柔,一直随着他。
他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
她把脸偏向他,无力地笑了一下。最后一笑,他喜欢的笑。
“别怕。”他说。摸着她的脸。
“天要亮了……”
“不,夜还很长,很长……”
第二天清晨,来修理厂上班的工人看到最后一间仓库浓烟滚滚,从卷闸门的缝隙里不断地闪动着弧光,伴随着阵阵轰鸣。凭他们的经验这是超高电压引发的火灾,所以没人敢上前救火。只好拨打119叫来消防队。
燃烧继续二十分钟后,消防队呼啸着赶来。先切断外接的电缆,再打开烫人的卷闸门,浓烟中有几个火光团,除此什么都看不清。两根水注齐发,不一会儿浇灭了大火,浓烟也渐渐散去,面前出现一副十分骇人的景象:从上到下都是焦黑的废墟,滴着水,仿佛走进一个地下矿道。
消防员经过仔细搜寻确认没有人在事故中丧生。
未来的几周,天空放晴,郊城直接迎来久违的酷暑,如此同时整座城出现空前的热闹——“6。13特大凶杀案”成功告破,凶手程明堂亦在此案中毙命。怡莲舞蹈学校直接责任人陈怡莲,被司法机关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雷亚龙不负刑事责任。怡莲舞蹈学校关门整改。
另外附上一则花边新闻:
“怡莲舞蹈学校学生易萌萌与郊城第十四中学学生程航双双失踪不明。”
锦嶂村口店库房物业主雇人将最后一间仓库内的废墟做了清理,空置了三年,后来被旁边的汽车修理厂并租。工人们铲除地面上一些凝结的胶块,洒水清扫,等地面变干后,有个地方显出淡紫色的痕迹,仔细看看好像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人形。后来又清洗过几次,都没有褪色。
再后来,被灰尘和金属沫覆盖了。
直到现在,从未见过天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