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他的手,复道,“听说,人死后,只有焚化了,魂魄才会归在一起。他此刻一定在四处寻我,许在汴梁,许在上京,他曾来开封找我,只一觉醒来,便不见了。逊宁,答应我,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在寻我,我能感觉得到……”
“我答应!”耶律休哥忙回道,平复了一下心中的忍痛,缓缓道,“当日,你曾劝我,为了孩子,保全自己,如今,你怎忍心丢下一双儿女?”
她淡笑道,“他们有自己的路,亦不必牵绊。当日,拓跋公主自尽于耶律沙墓前,私底觉得她痴傻,此刻……我终得懂了……不是她傻,是我没有悟透……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这袍子……”她扯出胸口拥紧的紫袍,抬手道,“这图腾……是我为他缝制的唯一一件,依旧这般新……”耶律休哥咬着牙根,低声道,“你想让他穿着?”她点头含泪道,“你亦不必为我惋惜,我本就活不了多久,早晚都是一样的,只我等不了……等不急要见他……”
“夫人!”十八骑跪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她转眸,耶律休哥忙扶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她靠在他胸口,面强唇白,“你们亦不必内疚悔恨,去守护拿着铜斛之人……”
十八骑闻言,异口同声道,“是!”
忽的,渐远渐近传来一声马蹄声,耶律休哥撩眉道,“是杨五郎……”千雪深望了前方一眼,只轻声喃喃,“好想下雪的日子,好想梅花落下的日子,好想为他唱歌跳舞……”
耶律休哥越发拢紧她,仰头瞧着天色道,“要下了,要下了,千雪,你快抬头瞧瞧……好白的雪……好红的梅……”
“嗯,我瞧见了……是很美……令人……倾心……之……”
声音断节处,耶律休哥低眸,千雪已沉寂闭眼,他怔神,五郎奔跑而来,但见她沉睡忧郁的脸,双膝跪地闭眼……
一抹雪花落下,耶律休哥抬眸,顿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如柳絮飞舞而来,一抹又一抹,一层复一层,半响,便落得千雪满身,耶律休哥用披风盖住她的脸,只让雪色浸殁了她的身……
一簇红光映透了后陵之墓,嫣红的光伴着乳白的雪,水火交融,耶律休哥捧着紫色长袍,挥手向天一扬,落入绯红的火色中。沉沉的闭了眼,泪水伴着雪花流入嘴角,深深得吐下,此刻,你们是否找到了彼此?耳边传来一阵靡靡之音……
“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
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
唤我之心,掩我一生凌轹……
弃我而去,留我一世独殇……
怎舍……怎舍……“
耶律斜轸站在铜墙铁壁的城楼之上,高冷的背影一如从前,只眉角添了许多伤痛和恨意。为何如此狠心?即便对他没有了情意,可孩子呢?你当真冷若冰心?握紧双拳,目光紧紧跟随着马车,不敢放松,心中一个声音不停的呼唤,千雪……你怎舍得这十几年的情意……
天映出半个红霞,戈卢从远处收回目光,顿了半响,不敢出声,但见他落了眉,才道,“主子,回去吧……”耶律斜轸撩起衣袖,握紧袖口那不伦不类的图腾,冰冷无比,甚可寒心。“主子……”戈卢复叫了一声。他撩眉道,“是本王对她太苛刻了吗?”一丝红润映入戈卢眼中,他低眉不敢安劝。耶律斜轸缓缓转身,“回吧。”
耶律隆绪高立的背影,凝眉深锁,啪的一声把一张奏章摔在耶律斜轸面前,“楮特部又在蠢蠢欲动了,朕三番五令下旨,禁止亲王可汗互相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怎地,当朕是泥人?任他们忤逆朕,把朕的旨意置若罔闻?”
耶律斜轸低头躬身道,“此事,臣下会亲自处理,请皇上息怒。”耶律休哥无奈摇头。皇上终是开始怀疑排斥他们了。耶律隆绪低哼,耶律休哥拱手道,“还请皇上见谅,韩隐最近一些日子深居简出,实不知楮特部动向,给微臣些时日,微臣定给皇上一个交待!”
耶律隆绪旋即缓和了脸色对耶律斜轸道,“朕知,千雪走了,你对朕有意见,可你要明白,朕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此事你也搁过,好生给朕带好三军,大丈夫能屈能伸,待来日,契丹国强民富,莫说一个千雪,即使整个大宋都在咱们脚下!”
“微臣明白。但千雪是千雪,大宋是大宋。皇上既然明白臣心,定能了解千雪在臣下心中的地位,她是无可取代的!”耶律斜轸抬眸,淡漠的瞅着耶律隆绪。耶律休哥脸色煞白,耶律斜轸心高气傲,可眼前势均力敌之际,怎可如此放肆!
耶律隆绪对上他的黑眸,旋即转身,挥手缓缓道,“下去吧。”
耶律休哥为耶律斜轸续了一杯酒,拿起与他对饮,耶律斜轸止住道,“少喝些。”耶律休哥仰头一饮而尽,旋即又倒上,看了周遭一眼笑道,“前些日子还与她谈词说赋,此刻竟是这般冷清……”
耶律斜轸淡漠道,“赋新词,强说愁,恁地春花秋月了却时,谁人复?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岁岁花相似……”
耶律斜轸夺过耶律休哥手中的酒杯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耶律休哥抬眸,见他面无表情,亦不敢多言。只起身道,“有些事不必憋在心里,总觉得她有事瞒着咱们,否则以她的性子,怎能轻易放弃?”
他落寞不语,待耶律休哥推开门时,才沉声道,“今日在朝堂,叫你担心了,以后我会多加小心。”耶律休哥点头安慰道,“只你平安,即便隔着千里万里,她亦是笑的起来的。”
……
耶律斜轸放下笔,凝神瞅着眼底的画像良久良久,心中思念涌动,待一声门响动,抬眸,萧稚端着热茶过来放于桌前道,“夜深了,还不欲睡?”他收好画像道,“烁儿睡了?”萧稚点头,旋即拿起椅子上的披风为他披上。他低眉,一种熟悉感油然升起,脑中排山倒海是她转身的画面。
萧稚心中明了,安劝道,“要不今日,王爷陪烁儿?”他顿了顿道,“不必,我还想坐一会儿,你去睡吧。”旋即把披风罩在她身,“夜风露重,你且回去吧。”
萧稚无奈叹口气,自顾出了屋。
……
叫人按着原样各自重新打造了一套首饰,把那红玉扳指套在拇指出神瞅了半响,旋即突地脑中滑过他打她时的情景,握紧双拳,咬牙切痛。他从未想过有伤害她的一日,看着她含泪心痛的目光,止不住想拥她入怀,安慰,哄骗,即便是一句谎言,都不至于令她绝决转身。
一股冷汗浇灌全身,耶律斜轸猛地从梦中惊醒,喘着热气朝身边看去,瞅了半响,只月色淡淡映入枕边,身子一沉,缓缓靠在炕桅上,脑中如真如实浮现的是她生产时痛苦挣扎的情景,手指滑过身边她缝制的长袍,神情缓息了片刻,才复又闭眼昏睡,只梦中依旧是那抹无法拥住的倩影……
……
戈卢小心翼翼的浇灌完埋于盆中的花种,旋即过来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躬身道,“炼制房按着主子的吩咐重新冶炼了一把,主子您看可是一模一样?”
耶律斜轸从文案中抬眸,拿过,打开,当真与她带走的的一模一样,这匕首是他当日在汴梁救她的唯一证物。不曾想倒叫她误会了。旋即眼底升起一股暖意,抬眸看向窗前他种的橘树,亦不知能不能结果?戈卢瞅着他手中的文案道,“高丽又起兵了?”
他点头,合住纸卷,搁置一旁,旋即缓缓走至窗前,下雪了,今年的冬季又来的特别早。这样的季节,是她最害怕的,许是眼下正闷在屋中呢吧?
这是最后一战,待他从高丽回来,他便去找她,他和她终要有个了结。他已寻好了地方,就在长白山下的一处梅园子,辞官卸甲,安得休憩。没有纷争,只有她依偎的身影,烁儿蹦跳的欢乐……。
……
烽火烟硝,迷雾蒙蒙,红透的晚霞映照了整片荒原,大帐内,军医一个个缓缓退了出去。耶律休哥单膝跪在地上,眼眸一刻都不敢离开他的脸庞。耶律斜轸已昏迷了两个时辰,军医皆下了断议,他不会再醒了!
箭穿于胸,刀插两腰,能撑回军帐,已是奇迹!耶律休哥头沉沉的倒在地上,一颗泪珠掉落在尘土里,融殁了他的眼,亦烧痛了他的心。
缓缓的抬出他的身子,放在余晖下,落日的疲倦躲在山头后,怠惰沉睡。却在身后释放出金色的光,淹没了一整日的硝烟,篝火燃起,红光交映,将这边城一角照得透亮。一滴水珠落下,似雪非雪,似泪非泪,缓缓从耶律斜轸眼角渗出,留驻在他苍白的脸庞,冻结成霜……
耶律休哥执起帐里那绣着图腾的长袍,搭在右手臂,左手握紧狼纹匕首,深眸望去,缕缕霞光中,但见耶律斜轸策马而腾的身影,踢踢踏踏奔跑在温暖的柔光下,回眸一笑,再次扬鞭,朝南而飞……
一颗星就此沉坠,遗憾,伤痛,不复再!
空无一物间,飒然回首……
“自古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