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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幕 梦

一、

古阳大街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主干道,它把城市区分为两个规矩而简落的区域,区域之中的建筑则像是数组之中不语的使徒;在白天抑或是夜间,若徒步行进于大街一旁,两侧如同豆腐块般的建筑能够更加显现出深沉的气质;天空无限深远,深远的似乎将要化为深渊,深渊之下有迂回的风声神秘运行,其中规律,不可窥视。时间是溪流攀岩而下,注入人间,莫名其妙的被凝固,最终与炊烟揪扯着消逝,享年不谙世事;白天,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们在城市之中阔步而行,天空坦荡,脚下的路亦是坦荡,惨白的表情是一种印记,冷漠之中有种不知所措的凛冽迎着日日夜夜的寂寥怅然而生,小街浅弄,大道深巷,秋光狭涩,窄曲逼仄,偶然间听到自行车的铃声清脆舒爽,定神寻觅却难以描绘,完整厚实的落叶体现出标本的姿态,此番景象,来世今生,恍惚之间,不可辨别。中秋之后的东北,透彻清冷,心目清晰,人在此时看到这个世界,更加能够从容不迫,无物不入木三分。天光微蓝之时,街道拐角之处的矮小平房中走出穿着简朴、油腥明显的肮脏老人,在水雾弥漫中开始摆设桌椅,上学的孩子、职工、蹬着平板车的汉子、杂工、操持家务的妇女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桌旁斜斜的倚着一块木板,用笨拙有力的字体标明早餐的内容,昏昏沉沉的男人与此同时在喉间发出流食滑动的满足声音。机械的发动与金属链条所组合的城市在此中被光流拂面而醒,小小世界是如此的高度清晰,在明朗确切的态度中自成一体,不受制于人亦不放浪形骸,按照普遍的规律在汪洋大海之中遵循安排好轨迹的前行,如同孤独而固执的岛屿。

缘起于清代的古阳市,原为清廷政权赐予某位蒙古王爷的封地,亦有过诞生清朝皇后与知名将领的历史,城市区域在当代历史之中曾作为市场的功能而存在过,其间有过特殊意义的蒙古名字,但是因为历史久远与汉文化的侵袭而逐渐被湮没淡忘;经历了关内来自于河北、山东流民的迁徙与军阀时代、满洲国时期的过往,大时代下的滚滚风沙铺天盖地的改变了地域文化中的DNA,短暂历史的古阳市如同辗转于不同人家的女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毫无征兆的成为了当年蒙古人、东北人、山东人、满族人、朝鲜人、回族人的休养生息之地,不同地理背景之下产生的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智与品行,在不同的目的之下在关外相同的风沙之中磨砺出了它不同的生存状态。

白莲安出生的家,在古阳大街向北一侧的医学院的一隅,前后两排的小洋楼,一共只有八户具有特殊资格的干部家庭才能够入住在其中,洋楼的建造时间并不久远,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象征,红砖灰墙,沉默统一;不远之处是医学院可容纳两千余人的操场,午后阳光骄纵挥洒,喧嚷着的大学生是明媚的田野,男孩子如同粗拙单纯的根茎,破风健立,发出高亢的鸣叫;在古阳生活长大的人都会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一句:古阳的风沙是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白莲安小时候始终认为只有在他的家乡才会有这样关于风的中肯评价,但是去过其他城市之后,发现每个城市的居民都会对于自己家乡的风做出以上的概括,半途之中他曾经认为中国所有的城市都会有如此情况发生,但是当他再次回到古阳之后发现,其他城市居民所说的风,只是风,而古阳的风,还带着沙;因此,白莲安坚信如果把不知满足的居民带到古阳逗留几日,便会为自己是中国人而骄傲,为自己不是古阳人而庆幸。

风沙在古阳是一只在春季而生、过季则亡的巨大怪鸟,在天空深处不断盘旋,掠过大地,扬起浓重的干涩、腥臭的味道;人群貌似已经习以为常它的存在,但是内心还是会愤愤不满,干燥的天气与卑劣的温度是无法安抚人类内心的躁动的,因此,白莲安对于江南的雾乡婉梦与风轻水软时时刻刻被如此坚决的提醒和怂恿着,昏昧街灯在古阳大街两侧被尘埃的屏障形容成神秘的印象,包裹严实的女人在面目不清的商店门前吸烟等待,从她的身旁经过之时能够嗅到低质烟草燃烧出的种种阴郁,比遥远更加遥远的北方传来狼狗紧促凶恶的咬叫,小区楼道之中会有冬天所贮藏的蔬菜的发霉味道,在黑暗之中他能判断出某一人家烧制土豆的过程或者巨大而斑驳的咸菜缸所腌制的品种,低头顶风钻进楼道里面的夹克男人砸响门户的声音在静谧的高原上与世隔绝。

八十年代末期的东北,迟迟滞留于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历程之中,是一个作为家族合影中的后排角色,在一截胶片之中被无声的定义为殷羡的嘴脸而保留起来,为体现某些人的成功而无法回避的存在着;相较于南方沿海城市的激流年代,就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蒙昧部落,不关心地域的历史以及成就,仅仅在逐草而居的生活之中围着火堆跳舞。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之下的大陆南方与北方在经济文化方面一直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在来自于出租车司机、普通工人、学生、单位股级领导、单位科级干部的不同评价之下,关于南方经济的领先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的概念产生,很多年之后,当白莲安离开生活了多年的上海之时,终于明白其实长三角一带才是汉文化真正的精华所在,以上海人、苏南人、安徽南部人、浙江人所代表的人文文化在汉文化圈内才是汁味纯正的中华文化,在经济上的差距可以追赶,但是文化上的积累,至少在百年之后,正襟而观,仍不可同日而语。

三、

古阳市妇幼保健医院。

医院的楼道几近二十年毫无变化,最终在今天幻化为符号,一个人如果对于周边的风吹草动过于敏感,将会无处安身,一个人如果对于时间过于敏感,则会失去时间。

三楼的妇科门诊那里,在人群的拉扯之下有一男一女在争吵,男人拥有穿着棕色皮夹克的背影,粗糙且适身的牛仔裤,深棕色的军钩皮靴,向前借了一步,偷袭性的踢向女人的腹部,这一个动作是否具有目的性在人群的推搡中无法辨别;女人尖锐厉声的挑衅,是具有不满与任性的载体,人群中善良护士的规劝,表明二者是情侣或者夫妇的身份;所有的语无伦次都似乎把事情推向了无法挽回的仇恨,所有的瞠目结舌都会把矛盾升级为耻辱。

洪仪敏那年24岁,白文治也是24岁。

洪仪敏在闪躲军钩皮靴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她在混沌的人群之中独自耻辱的起身,但是并没有接受任何一只肮脏的黑手;女人的眼泪,女人的谩骂,男人的叫嚣,男人的恶吼,横亘在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人群发出阵阵的恶臭,走廊像是一条充满了粪便的水沟,此刻所有的心灵都被蛆虫所爬空。

我看真是给你惯的,****个妈的!

白文治随即又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她是他的敌人,他必须战胜她,不惜一切代价。

走廊之中味道腥臭,从农村进城来生小孩的家庭占据了走廊的每把椅子与每个空地,这种格局不会因为情侣的吵闹而发生变化,不同口音的东北话聊着关于屯子里的世界,打扑克、喝透明水壶泡烂了的茶叶、嗑瓜子、睡觉、用黄段子与妇女调情的汉子以及男护士推着病床从中间耀武扬威的路过,女护士在白袍之下露出牛仔裤或者浓厚粉色的毛衣,格外明显。

白文治与洪仪敏在惊若之间回到现实。

人在此地,仿佛漂浮在旧宅池塘的异样昆虫,抚摸生命的木匣,暗藏于其中的花好月圆在开启之时倏忽而逝。

白文治在酒精勾兑的思绪中检索收场的方式,人这种生物,之所以高级是因为具有从感性中提炼理性的能力;太多发生在三言两语之间的因为所以,他的满身酒气、她的买菜做饭、她的哀怨、他的厌烦、她的咄咄逼人、他的无理取闹、她的鄙夷与任性、他的骄纵与自负,话题像是漫天飞扬的扑克牌,可惜白文治不是赌神,不知道哪几张才是赢得她的同花顺。

白文治,我他妈不跟你过了!

洪仪敏看着男人红色的酒脸,酒气中的轻蔑令人不安,城市的光影在下午轻轻摇晃,树叶发出被巨大怪鸟撕裂的声音;男人与女人一生都在这样对峙,没有平衡的可能,他们注定是彼此的要害,彼此的耻辱,彼此的谜团。

很多人都会带着一些谜离开人世,有谜,这个世界才会更加的安全。

四、

当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白文治带着酒意骑着一辆铃木王牌摩托车载着洪仪敏回到位于医学院小洋楼的家里;与其说说服洪仪敏的是白文治威逼利诱式的妥协,或者是肚子里的孩子,不如说是洪仪敏对于白文治尚存一息的感情;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他同样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她清高自负,却可以悄无声息的隐藏内心的蔑视,总是给人一种无法洞察的温和;他娇惯放纵,机敏聪明,善于手段与人周旋,时常故意露相于人,实际上是一种迷惑的虚枪;她与他,同样的情商与智商产生了惺惺相惜,也造就了已是难以分出高下的对峙局面。

一山不容二虎,婚姻必须分出强弱。

白文治的父亲白智清因为肺癌而住在市医院的高干病房中已经有一年多了,白文治的哥哥姐姐们都早已成婚并且搬了出去,目前只有母亲和云在二楼居住,他则把洪仪敏经常安排在一楼留宿,他告诉洪仪敏,他和母亲关系冷漠,母亲早已不管他的三餐问题,他不会做饭,希望洪仪敏能够来他家里为他做一口热饭吃就行。

洪仪敏起初不信,后来发现和云很少下楼与白文治聊天,多数出门的情况是去女儿家串门,偶尔也会去医院探望生病的白智清;同为一家人,与白文治的关系名存实亡,似乎对于洪仪敏也有莫名的疏离感,在这空荡的小洋楼之中,和云就像阴冷古墓中最后一道门后的不语石像,压抑莫测。

白文治载着洪仪敏到家后,他还要去大姐家将摩托车送回去,把自行车骑回来;铃木王摩托车是大姐夫武国君的,酒也是在去借车的时候陪姐夫喝的,因此让在家中等待孕检的女人火冒三丈;在八十年代末期,武国君是古阳市少有的万元户之一,古阳市当时的工资水平平均在四十块钱左右,白文治与洪仪敏那时都在古阳市的第二毛纺厂当工人,每个月工资是二十五块钱,在他的眼中,如果能有一辆像武国君这样的铃木王摩托车作为座驾,实在是太令人羡慕的了;武国君的老家在古阳市下面的农村,青年时期在大兴安岭地区当过两年兵,有很多在呼伦贝尔以及黑龙江的战友,通过这些关系他开始在中俄边境从事一些服装鞋帽等轻工产品的交易,又经人介绍与白文治的大姐白文洁相识,武国君善于捕捉时机,因追求白文洁进而借助婚姻的关系进入城市定居,近几年投机生意做得也十分顺遂,每次都有不小的收获,即便是有囤积的货物也会送给家里人,白文治的皮夹克与军钩皮靴就是从武国君那里得到的;此外,白文洁在古阳第一毛纺厂做会计,每月工资也有五十块钱左右,家中已有一个男孩子在上小学,名叫武海风;三口之家的生活十分富足,富足到武国君在买了一辆摩托车之后开始得意忘形,面对白家这种城市中的知识分子家庭,他曾经一度深感不安,极端压抑的不安所换来的是极端的释放,来源于东北农村的那种狭隘视线被无限的延展,白文洁在白家也有顶破房盖的优越感,疯狂的接近于荒谬。

白文治对于武国君有种矛盾的心理,鄙夷他的嘴脸与肢体语言,佩服他的投机能力;那个年代的东北人对于做生意还是停留在要么聪明,要么肯吃苦的阶段,始终在社会上有一种对于一劳永逸的投机心理进行加倍推崇的观念在不断传播;白文治总是在自我神秘化武国君的经商秘籍,武国君也在故弄玄虚的烟雾缭绕中走向神坛。

五、

那年的夏日午后,天空蔚蓝通透,白云稀薄飘渺,小小世界光色明朗,十四岁少年身着淡蓝色的运动长衫与长裤,趁家长午睡,偷偷骑走院内的凤凰牌自行车,出门之后与四五成伙的男生飞速蹬车,一路自由美好,来到位于城郊的水库游泳,迫不及待脱下外衣,四五条黑黄不均的挺拔绰影,跃入水中,仿佛蛇蟒成仙在天地间吸取精华;玩至傍晚,少年想起父亲关于掌灯之前必须到家的训告,才心生忐忑,匆匆告别其他同学,仍有不满足者劝其留下品尝湖鲜,浅酌淡酒,少年显露出规矩人家应有的自持,即便内心受到蛊惑,但仍推辞过去;归途之中仿佛有旁人在耳际提醒,父亲多次警示远离水域,此番行为必受惩罚,少年不安的情绪必然难逃父亲的洞察;家中母亲与姐姐准备晚饭,哥哥仍在院中小椅子上安稳读书,少年被哥哥告知父亲在二楼等他,少年手心的汗水在楼梯的木质扶手上留下光滑的印记,印象中的楼梯石阶变得距离遥远,费力的喘息之中嗅到厨房发出豆角与排骨的味道,新煮熟的二米饭冒着蒸汽被大姐端进二楼的饭厅,各色的小咸菜与蘸酱的水萝卜和小葱,安放稳妥的碗筷与一个小酒壶安静的在等待主角,他独自来到二楼卧室,看到年近七十的父亲强势威严,可是口中编造谎话,父亲不语,拉开他的袖子,用指甲轻轻在他臂上划出了一道白印,当时少年,内心恐慌,不由自主哭出声来。

白文治从梦中无声醒来,眼睛湿润却没有任何眼泪的踪迹,梦终究是梦,白文治在市医院的走廊内同哥哥白文民讲起童年琐事,告诉哥哥自己更加留恋父亲的保护,即便他出生之时父亲已经年近花甲,可是他能想象如今在病床上孤独颓丧的男人在年轻之时应该具有杰出坚韧的形象,只是与父亲的老年相遇,使得他对于年少记忆深感惋惜;

白文治在深夜的小洋楼中独自醒来,东北的春夜苍凉些许,三年之前父亲白智清的身体渐弱,在医院中查出肺癌的晚期,虽为医学院唯一在建国前旅日留学的医学教授,却仍无法自我保护,院内为其汇集中坚力量进行治疗,白智清自语天年将近,只是没有看到白家嫡孙的出现和白文治尚未成家的事宜让他有些牵挂,至于对于生命,已无任何贪婪的索取;白文治调整躺姿,翻身向外,看到房间内的高大衣柜,想起儿时母亲和云曾经将托人从上海带回的铁盒饼干与糖果堆积在上面,当时家庭宽福有余,高点种种经常在家中堆放,其他孩子来到白家玩耍,见到食品格外幸福,打开铁盒却发现已经长毛发霉的饼干原封不动的排列整齐,然而只有白家孩子从不可惜此番情景;

和云对于儿时的白文治溺爱丰盈,兄弟姐妹之间争抢衣服玩具,最终胜利肯定是归于小儿子;白文治若被父亲因为学习日语而受责罚,和云或是直接与老爷子发生顶撞,或是间接偷摸送去精致玩物,要么干脆给钱放他出去解压,他回来之后总能看到母亲将老爷子调教的心情舒畅;

如今父亲病重,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亦是如同缘分到期一般发生众多歧义,潜意识所夹存的妄想,多年之后却化为他与父母之间尚存余温的保暖回忆,残留片段,成为令他在颠倒梦想中的唯一定力。

恍惚之中突然忆起某时被大雪冰封的城市大年夜,白家的小洋楼灯火通明,暖流氤氲;

身旁熟睡的女人在此刻仿佛素不相识。

人到此境地,该如何前进?

他的女人所要的是一个能够驾驭她的男人。

他所要的是一个读懂他的女人。

两人沉浸在竞争之中难以自拔。

白文治预感到自己将会逐步失去之前所有的一切,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如果他再没有一个家,会是怎样一种处境呢?

他不想失去,他要抓住眼前能够抓住的一切。

失去了一切的男人,是被命运愚弄的男人,他不做。

洪仪敏是一个面容姣好,皮肤白嫩、身段纤细的女人,父亲洪蒙金是古阳师范学院的美学老师、母亲祁美荣是市妇联的副主任,高中毕业,因为与白文治同为古阳第二毛纺厂的车间工人而相识,两人因为同样背景家庭训练出的同样思维而开始互动变多,白文治善于献媚与殷勤的手段,肃清了周围的竞争对手,站在下游结网捕捉自己的猎物。

白文治初中学习努力,考上了在古阳市的重点中学古阳四中,此时的他早已被母亲和云作为家中的第二个大学生开始供奉;古阳四中存在着一个活跃的官宦子弟的圈子,恰好白文治的三叔白智定当时是古阳市的副市长,主管文教与卫生,白智定二十出头便参加革命,为人口才卓越,善于行政,务实正直,在古阳政界口碑极佳;因此白文治初到学校之际便被圈子吸收,并且在内部备受推崇和热捧,相对于淡如白水的初中生活,高中生活滋味丰富,年轻人都是容易受到诱惑和误导的,他不再对于苦行僧式的循规蹈矩生活坚持不懈,快速的融入到繁华锦簇、蓬勃盛开的夏日原野之中,如同迫不及待纵身跃入水中的少年,同样迫不及待的化为浓艳的大朵玫瑰而尽情的欢笑。

白莲安多年后在上海告诉宗玉儿说:在东北,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做社会大哥的梦,而每一个女人都有当大嫂的梦。

哈哈,是哇,为什么要做大哥呀?做普通人不是蛮好的嘛?

宗玉儿带着上海腔的普通话边问边是无奈的笑。

白莲安也只是笑。

白文治在古阳四中读了两年之后被迫转学,原因是组织年级组的男生与高年级的男生发生群殴,古阳四中保持着非常严格的校规与教师队伍内的严肃品格,因为考虑到白文治的特殊背景而仅仅让他主动提出转学,三叔白智定第一时间知道此事后并没有马上表态,和云在家与白文治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并且断言白文治从此与大学无缘了,在和云的眼中,男孩子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有出息,然而七十多岁的白智清做下决定,让白文治去一所普通高中继续完成学业;因此白文治降级转学到洪仪敏的古阳一中继续上学,两人成为校友,此时却并没有见过面;

白文治在四中的朋友在毕业之后大部分都没有考入大学深造,而白智清则考虑让白文治先去当时效益还不错的第二毛纺厂工作,日后等待机遇再安排他进入医学院内工作;其他人则由于是官宦子弟,家中条件还是不错的,隔三差五会寻找借口不在家中吃饭,拿出零花钱在外面饭店攒聚,话题无非是兄弟感情、女人、打架等事,几年前有一本在中国小火了一把的所谓黑道小说《东北往事之黑道风云二十年》,大概所描写的就是那个时期的中国东北青年的形象与处境,在那个时期,几乎在东北每个城市都会发展出类似的故事内容,所有青年几乎都是容易被点燃的,可能仅仅是因为一个微弱的信义而独自为你战斗,单纯勇敢的年代,一去不复返。

正因为有这样一些朋友,白文治在追求洪仪敏的时候拥有了涤荡其他捕猎者的优势,第二毛纺厂的其他男员工,只要有敢于冒昧与洪仪敏走近的,必然会在几天之内被或是穿着皮草的富家子弟所威胁、或是被拥有隐约纹身的精壮男人带走,此时洪仪敏却浑然不知身旁的男生为何都却步于她,当多年之后女人得知白文治当年的计划时,只能以破口大骂来了结心中的不忿。

即使是现在的东北,年轻人一般也是选择先动手后说话,没有凶猛的恐吓,只有阴冷的白刃。

两人在开始交往的第二年,洪仪敏肚子里有了白莲安。

白智清去世之后,白文治越来越需要江湖生活来汲取自信,每次酒醉之后便会与洪仪敏产生无厘头式的互相挑衅,洪仪敏时常思考昔日的素净男生是如何变成恶臭罗刹的,厌恶的情感加速了洪仪敏对于白文治刻骨的言语讥讽,白文治则会轻而易举的利用左右摆拳还以颜色。

白智清去世之后,按照老爷子要求,不必在乎世俗规矩,尽快办理婚事,洪蒙金一家与和云这边都是勉强答应的,一部分是因为洪仪敏的肚子越来越大,另一部分是因为白文治的骁勇善战,使众人无法干预,两人领了证之后,便在白家的小洋楼里面摆了两桌酒席,接受大家无法由衷的祝福;

其实从古至今,很多规律都没有发生过变化,两个人在不够互相认识和宽容的情况之下是无法共同生活的;两个家庭在没有对于社会和价值方面有同步认识的情况之下是没有办法相互协调的。

二十年之后,白文治对白莲安说: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不用谈别的,能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二十年的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是生活呢?

六、

和云并不是纯粹的东北人,而是从云南迁至黑龙江的站人后代,何为站人呢?这要从满清入关说起,当年吴三桂因投降有功,大败所谓的农民领袖李自成,被封为平西王,世镇云南。公元一六七三年(康熙十二年),康熙下令撤藩,吴三桂自立为王,发檄文,讨鞑虏,八年之后,叛乱被平,吴三桂下属将兵及其家属被发配至东北地区,而后其中又有八百八十四户被调拨至黑龙江境内充当站丁,站丁久居站上,与本地居民因为在习俗与口音上都有很大不同,所以始终保持距离,并且在清政府对于站丁的特殊政策之下,站丁只能在内部世世代代通婚,同时也通过此种方式保持氏族的血液纯净;因此,和云的骨子里面始终有种南方边界之地的狡黠,这种特性与拥有北方蒙古人血统的洪仪敏始终有种不协调性存在。

尽管如此,和云表面上的生活习惯与本地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家里是本地具有势力的大地主,从小过着丰饶的物质生活,在她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了来到家中为奶奶治病的白智清,此时的白智清刚从日本留学归来不久,实为我党的成员,在当地与士绅阶层以治病的关系发展党员网络;

和云紧致小巧的身段穿着碎花缎绣袍子,日日在古朴大宅内生活,终日面对固执敦厚的父母,低劣愚昧的长工与迟钝无知的丫头,她其实早就在等,等待一个能够打破这个昏黄世界的雨季的到来;无数次,庭院之中独自一人,她看着飞鸟坚韧有力的翅膀带来外部世界的金属味道,心中充满向往。

那一年,白智清30岁,和云18岁。

白智清在日本留学之时曾经顶着家里的压力与第一任妻子离婚,在家有一个儿子,名为白文彬。

和云不在乎这一切,不顾家里的反对,坚持与白智清结婚,并且作为文艺兵随白智清入伍;

文化大革命期间,白智清被定性为日本特务,和云携带子女四处奔走为丈夫寻找生机。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勇敢,还会有美好的故事发生吗?

他看得到她对于他的付出,因此他对于她始终报以迁就的态度,导致和云逐渐的在白智清面前开始骄横起来,在家里也会十分强势,在白文治四岁之时,当时已有四十岁的和云强令大于白文治七岁的二姐白文素放弃读书来照顾弟弟,导致白智清始终感觉对于家里最没有文化的白文素的亏欠最大,来到古阳之后,想方设法第一个为白文素安置了在古阳师范学院总机做接线员的工作。

和云没有想到的是,白文治在离开四中之后,非但没有得到教训反而身上的江湖习气越来越严重,竟然经常因为一些家庭琐事而顶撞她,这加剧了和云对于白文治的反感;白智清此时会重新捡起和云当时对于白文治的教育方式开始反思,和云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而与白智清诡辩,白智清脾气生硬,急躁的火气导致他的身体状况越发的不堪,白文治与和云却始终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发生分歧与争执。

七、

和云决定不再寄希望于白文治的身上,她只有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后悔,而现在只能选择回避,回避所有关于白文治的一切,包括白文治与洪仪敏的婚姻。

在和云的眼中,洪仪敏并不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她并不赞成两个人的婚姻,她预测两个人的婚姻会在短期内走向死角,作为一个局外人,她都不喜欢洪仪敏那种针锋相对的个性,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呢?自己那个被自己一手惯纵出来的宝贝小儿子呢?

同时,和云也讨厌白文治极端的个性和反复无常的大喜大悲的性格。

人走到此种境地,应该如何前进呢?

就在白文治举办婚礼的前一天,和云还因为白智清去世不久,不宜举办喜事而与他发生了争吵。

白文治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和云则第二天始终没有下楼参加他们的婚礼,这件事的发生让洪仪敏特别记恨和云与怨愤白文治,洪仪敏直至和云去世之前,都没有改口叫过和云一声妈。

八、

白智清有五个孩子。

老大叫白文彬,在白智清的老家生活,这是他与第一任妻子的孩子,白文彬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已经五岁,五岁男童有如前妻同样的木讷,眉目之间却与他如出一辙,孩子转身跑进内屋叫人,躲在另一个中年男子身后,男人温和儒雅,是乡间学校的老师,以孩子继父的身份在画面中出现。

他不需要他。

白智清知道,白文彬似乎并不需要他。

老二叫白文洁,也是在身边的年纪最大的孩子,与一个来自于周边农村的男人结婚,婚后育有一子;白智清这种早年有留洋经历的知识分子,最初对于武国君是不满意的,可是相貌平平的、文化平平的白文洁却对于武国君具有好感,白智清由于自身经历的缘故,则会尊重儿女自己的选择;白文洁随父母从老家来到古阳市之后曾短期时间读了一个职专,学习了财会专业的知识,白智清找朋友把她安排到了效益非常好的古阳第一毛纺厂的财务科工作;婚后生活还算是稳定幸福的。

老三叫白文民,是家中唯一的大学生,和云最为看重的榜样,大学毕业之后分配至古阳师范学院做了一名中文系的老师;白文民形象标准,在师范学院内给学生上课可以不用教材,辩才俊朗,生动活波,引来不少女老师和女大学生在课余的暗暗讨论;曾经有人为他保媒,对方当时是市委某个小科长家的女孩子,和云亲自为其把关,嫌弃对方样貌一般,便没有了下文;三叔白智定又为其介绍了古阳市教育局副局长季烨家的大女儿季湖霜,季湖霜与白文民同样在古阳师范学院工作,是教务处的干事,洋气聪明的季湖霜让白文民与和云非常满意,白智清在古阳医学院的威望很高,双方家长也十分欣慰;唯一令白智清的遗憾是在婚后的第一个男孩子不幸夭折,第二胎则是女儿白菁菁。

老四叫白文素,因从小辍学照顾弟弟白文治,白智清与和云对她始终抱有歉意,她的丈夫包得志是一个牛奶厂的挤奶工人,为人老实,保守固执,与没什么文化的白文素有相同的性格与处事准则,经过朋友介绍而结识,结婚之后有一个男孩子叫包小虎,天生智力上有微弱的缺陷,是白莲安童年的玩伴。

白文治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与父母关系也最为纠葛;

父亲去世后不久,白文治曾经做了一个梦,他梦到父亲背了一个单肩包,穿着一件深色风衣,带着一个八角帽,似乎从新回到最旺盛的年纪,跟他握了握手,语气深重的说:就这样吧!

然后转身消失在茫茫的旷野里。

九、

洪仪敏曾经对白莲安说,在他出生之前就见过他。

家中成员无人相信,只有洪仪敏坚信不疑。

洪仪敏在白莲安出生之前做过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在小洋楼的门口站着,突然看到了几个高中同学从身边跑过,她追随他们的身影来到小洋楼后面的浅浅草丛之中,看到一棵千年古树上结出一条条硕大的红毛鲤鱼,此番景象引得观看之人皆出惊叹,红毛鲤鱼在碧阴的古树上面显得古怪神秘,人群此刻又促动着向前跑去,来到医学院锅炉房的煤山面前,煤山之后悄然升起一个红润巨大的肉球,众人惊愕之时,红色肉球中幻化出孩童顽劣的面孔,骄横的发出灼热金光刺痛众人,洪仪敏与同学抱头闪躲,耳边风声迂回,响起顽童得意的笑声。

梦醒之后,洪仪敏与白文治分析其中内涵,探讨多日没有得出结论,洪仪敏认为腹中应该是男孩子,白文治兴奋之余再次听到的还是洪仪敏关于梦境的理论,索然无味便以封建迷信驳回;

尽管日后她又与多位懂得占卜、过阴的能人叙述,也未得出确切的答案,洪仪敏知道佛教之中有中阴身一说,孕妇产前所梦到的景象即为前来投胎的灵魂真身,只是由于自己不懂古术,所以无法参透其中奥妙。

白文治则只希望洪仪敏能够产下男婴,这样一来便可不负白智清生前的遗憾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第一幕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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