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论良心
有一些小事足以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开，足以抓住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很少考虑事情的整体。吸引我们的是细小而表面的情节或图景，还有主体的一些皮毛。
蒙田
◎导读：人是有思想的生物，良心和信仰，在正反两个方面都对我们起着左右行为的作用。
良心使我们恐惧，也使我们坚强和自信，人的内心是充满恐惧还是希望，全由良心来判断。
内战期间，我和我的兄弟勃鲁斯领主在一次旅行中遇到一位年轻贵族。他属于我们的敌人，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因为他掩饰得很巧妙，当时战争局势错综复杂，从外表、语言和穿戴上是很难区分敌我的，大家又遵守同样的法律，遵循同样的习俗，呼吸同样的空气，因此，难免有敌我不分的情况发生。我害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我们的军队，因而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姓名，这可真是生死未卜的时刻。过去我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在那次不幸的遭遇中，我人马俱损，他们还残忍地杀害了我精心培养的一位意大利宫廷侍从官，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那位贵族表现得并不镇定，他每次遇到骑马的人或者穿越效忠国王的城市时，都怕得要死，我看出他的恐惧是出于他的良心。这个年轻人觉得，别人会通过他的面具和大衣上的十字架窥见他内心的秘密。良心的力量如此奇妙。良心使我们叛离，使我们控诉，使我们战斗。在没有外界证人的情况下，良心会追逐我们，反对我们，它用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我们，充当我们的刽子手。有这样一则家喻户晓的故事：一个帕奥尼人，被人指责故意打下一个鸟窝，把里面的小鸟全部杀死。那人辩解说，这是因为那些小鸟在不停地指责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桩弑父罪行原本进行得滴水不漏，直到那时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良心在不断地控告他，让他背上沉重的包袱，终于使他失去理智。
柏拉图认为，惩罚紧跟着罪恶。希西厄德纠正了柏拉图的说法，他说，惩罚是与罪恶是同时开始的。谁在等待惩罚，谁就在受惩罚。谁该受惩罚，谁就在等待惩罚。罪恶给罪恶者带来痛苦，作恶的人最受作恶的苦，就像蜜蜂刺伤了人，自己却受害更深，它再也没有刺和力量了，它们在伤人的同时失去自己的生命。即使人在作恶时感到快乐，良心上也会产生一种憎恶感，并引发许多痛苦和联想，无论何时都不断地折磨着自己。这样的罪人很多，他们在睡梦中或在谵妄中自怨自艾，泄露了长期隐匿的罪孽。
良心使我们恐惧，也使我们坚强和自信。我之所以能在人生道路上经历许多坎坷，并能保持一颗平常心，这是因为我对自己是了解的，我的内心是正大光明的。人的内心是充满恐惧还是希望，全由良心来判断。
下面再讲一个人物的三个故事吧。
有一次，西皮奥在罗马人民面前被控告犯了一桩大罪，他不但不要求被宽恕，也不向法官求情，还对他们说：“很好，你们是因为我才有权力审判的，如今却向我要脑袋来了。”
另一次，人民法庭对他进行起诉，他并不声辩，大声说：“来吧，我的公民们，去向神庙拜谢吧，也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打败了迦太基人。”说完便大踏步地向神庙走去，全体公众也都跟在他后面，包括起诉他的人。
还是在人民法庭，这回是应加图的要求传讯西皮奥，要他就安蒂奥克省的开支问题作出汇报。西皮奥来到元老院拿出账册说，这本账册原原本本地记录了所有收支情况，但他不同意把它转交给法院档案室保存，他说他不愿意留下什么屈辱，说毕，就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把账册撕成碎片。我不相信历尽磨难的他会弄虚作假，泰特斯·里维厄斯说他气度恢弘、豪爽大方，像他这种人是决不会去当个罪犯，低三下四地为自己辩护的。
苦刑是一种危险的发明，它是在考验人的耐性而不是检验人的诚实，能够忍受苦刑的人也会隐瞒真相，不能忍受苦刑的人也会隐瞒真相，痛苦能让我们承认事实，也能让我们否认事实。如果受冤的人有耐性忍受这些折磨，那罪有应得的人难道就没有耐性忍受这些折磨，并最终获得美好的结局吗？我相信这项发明不是建立在良心的基础之上的。对有罪的人，利用苦刑似乎可以使他软弱，让他坦白自己的罪过，但这种方法充满不确定性和危险性。
为了摆脱痛苦，有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事不能做呢？痛苦能逼迫无辜的人说谎。审判者折磨人是为了不让他清白地死去，而结果可能是让清白的人受尽折磨后死去。成千上万的受刑者头脑里装满了假忏悔，这让我想起菲洛特斯受到亚历山大审判时的情形及他遭受折磨的过程，然而有人却认为，苦刑是人类许多发明中痛苦最少的一项。我认为这也是最不人道、最无意义的发明。
有很多被希腊和罗马称为野蛮国家的国家，在这方面却不比希腊和罗马更野蛮，这些国家认为折磨和杀害一个人，是一种最残暴的行为。
你不想无缘无故地杀死一个人，但对他做的事却比杀死他还要恶劣，这是公正的吗？他自愿无缘无故地死去，也不愿接受审讯，因为审讯通常比死刑还要痛苦，如同在执行死刑以前就把人处决了。
下面这个故事代表了我们良心的公正。有一个农村妇女，在一位军队司令官兼大法官面前控告一名士兵，说他抢走了她仅剩的一点点喂孩子的食物，但却没有什么证据。这位司令官首先告诫这个妇女要仔细考虑考虑自己说的话后果，如果是诬告那就要判罪，但她仍这样说，将军便下令剖开那名士兵的肚子以验明真相，结果罪证确凿。
）第二节 不带偏见地判断
蒙田
◎导读：在生死之事上，总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思想占据了人的心灵。一只狗，一匹马，一本书，一只杯子都相当重要。人们总是把轻信他人的原因都加在简单无知的头上。
“相信”好比是在心灵上刻下一道痕迹，越是软弱的心灵，便越易留下印记。正如天平加了砝码就会倾斜，思想必定会倒向明显的事实。心灵空虚、浅薄或是缺少抵抗力量，就容易被他人说服。
为什么儿童、民众、妇女和病人的耳根比别人软呢？就是这个道理。另一方面，把我们认为不像是真实的东西当作谬误来蔑视和谴责，并且自高自大，这是自视智力超群者的通病。
奇迹、巫婆、鬼魂的奇事告诉人们，如果武断地指责一件事为虚假，那么上帝的意志和我们大自然母亲的威力在我们的头脑中就有了限度。世界上最大的蠢事莫过于按照我们自己的能力来衡量上帝的意志和大自然的威力。
如果我们把理解不了的事物称作奇迹或怪物，那将会有多少奇迹或怪物在我们面前出现？认识所能接触的事物，要穿过多少云雾，经过多少摸索？说这是科学，不如说是习惯为我们揭去了蒙在这些事物上的怪诞面纱。
蔑视不理解的事，不仅荒唐和轻率，还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因为你根据自己的判断力，确定了真理和谎言的界限。但有时候，你必然还会相信某些事物，而这些事物比你否定的那些事物更不可思议，这样你会被迫放弃已确立的界限。在宗教叛乱中，使我们良知不安的是天主教徒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他们在放弃某些有争议的信条时，装成很温和、很内行的样子。他们开始后退，向进攻的敌人让步，这只会对敌人有利，使敌人得寸进尺。他们要么完全服从教会的权威，要么彻底放弃。
我曾滥用个人选择的自由，对某些貌似空洞或极端的教规不予重视。当我和学者们交谈时，我发现，这些教规根深蒂固，许多做法都是愚蠢和无知的表现。
应该承认，人们的许多看法经常是充满矛盾的，许多昨天还是信条的东西，今天却成了谎言。虚荣和好奇是人们思想的两大祸害，好奇心引导人们到处管闲事，虚荣心则禁止人们提出许多疑问。
我曾经受命去安慰一位心情很悲伤的夫人，劝阻她说，这种过度地悲伤不是好办法，只会刺激他人，使他人也陷入忧伤的情境之中，这样下去，就会给你着手做的事造成许多麻烦。开端艰难，能有好的结局吗？医生初次见到病人，就应该表现出和蔼、轻松、令人愉快的样子，这样才有可能取得病人的信任和配合。应当帮助和鼓励你的病人倾诉痛苦，并要充分地理解他们，这样你才能得到信任，然后你才能在轻松的氛围里，不知不觉地将话锋一转，进入有关治疗的话题。
我想做的事主要是为了调整那位正注视着我的夫人的情绪，医治她心灵的伤口。凭理论说服她是有难度的，因为我的道理太尖锐、太严峻，或我的说话方式会太生硬、太软弱无力。我专心听她诉说了一会儿苦恼，并不用大道理来治疗她，我很自然地把我们的谈话引到相近的话题上，然后又谈到更远的话题。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带着她离开了的忧思，使她的心情好起来，回到与我同样的平静。这就是转移注意力的办法。
军事上运用此法把敌军逐出国土的事例是很多的，培里克利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就采用过。这是一种巧妙的迂回方法，安贝库当年也用这个办法救了自己。那时勃艮第公爵包围了里也日城，把安贝库困在城里，要他履行曾经答应过的投降协议。夜里，集合在一起的勃艮第公爵一方突然不满意已定的协议，向在他们武力控制之下的谈判对手发动了多次攻击。安贝库在那些人第一次如骤雨般涌过来时，突然派出两名里也日居民，向勃艮第一方提出了几条更优惠的新建议，那是他为形势所需而当场炮制的。这两人的出现使第一场暴风雨停止，他们把一些狂怒的人带到城堡里，听他们带来的口信，以便双方进行协商。协商了一会儿，第二场暴雨来了，与第一场同样猛烈，而安贝库又派另外四名里也日居民前去应付，调解人向勃艮第公爵提出更优厚的条件，使他称心如意，于是勃艮第公爵的人退到教皇选举会场。就这样，安贝库通过拖延时间的办法，引开了对方的怒火，用毫无结果的讨价还价转移了注意力。他麻痹了敌人，赢得了时间，这正是他要达到的主要目的。
下面我再讲一个有关转移注意力的故事。阿塔朗特是个天资聪颖的姑娘，向她求婚的男人相当多。为了摆脱他们的纠缠，她宣布了一条规定——举行一次赛跑，跑得和她一样快的人才有资格娶她为妻，否则就要失去性命。有许多追求者认为，为这样的赌博下这样的赌注很值得，甘愿冒性命危险。伊波梅纳是最后一个参赛者，他向主宰爱情的女神祈祷求助，爱神满足了他的要求，赐他三只金苹果，并指点了它们的用处。
赛跑开始了，当伊波梅纳感到他钟情的姑娘已离他很近时，便让一个金苹果滚落下来，好像不当心似的。姑娘果然被苹果的美丽所吸引，转身去捡。就这样，伊波梅纳在恰当的时刻又丢下了第二只和第三只苹果，最终，他将姑娘引入歧途，成了赛跑的优胜者。
医生无法清除卡他性炎症，便设法将它转移到不大会致命的部位。这也是医治心病最常用的药方。应当把病人的思想也引向其他关注目标，应像对待病人身体上的病痛一样，必须用改变患处的办法进行治疗。这是劝我们不要径直向心灵的病痛进攻，劝我们既不要隐忍也不要遏制它，而是将它转移。
另一种方法则只适用于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它要求人们直截了当对待事情，正视它，判断它。只有苏格拉底这样的哲人才能以一副平常面容去赴死亡之约。死，在他看来是一件自然而又无所谓的事。他直面死亡，坚定地向它走去，目不旁视。
伊壁鸠鲁也不例外。他在死神将至时，想着自己的著述将永世流传、有益后人，便以此自慰：“只要伴随着荣誉和名望，一切考验都可接受。”
色诺芬说，同样的伤势，同样的困苦，对一名将军和对一名普通士兵来说，所能忍受的程度却不同。伊巴密浓达得悉战争的胜利倒向他一边时，便以轻松得多的心情看待死亡，他说：“这是对巨大痛苦的最好安慰，也是我最好的宁息。”
还有一些情况能把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从死亡本身转移开，这就是哲学。伟大的芝诺——统领其他学派的第一个哲学学派的奠基人—曾这样论说死亡：“任何痛苦都不体面，死亡却是体面的，所以死亡并不是什么痛苦。”他还这样论说醉酒：“谁也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醉鬼，而是把它告诉智者，所以智者不会成为醉鬼。”这些举足轻重的思想在人类所关心的共同问题上达到了很高的层次。
复仇是一种令人痛快的激情，惊心动魄而又顺乎自然，尽管我从未亲身体验过。为了打消一位亲王的复仇之念，我并没有向他宣扬：谁打了你的左颊，你应以慈悲为怀，把右颊也送上去。我也没有向他讲述史诗中描绘的复仇所引发的种种悲惨事件。我将复仇一事搁在一边不谈，而是让他欣赏另一相反的美好图景，即宽厚和善良能为他赢得的荣誉、恩惠和善报，这样引导他放弃了复仇的野心。
圣人说：“如果你的情欲太强烈，就应当将它分散。”这说得很对，我就曾经这么办过。把情欲化成多种欲念，其中的一种可以起主导和支配作用，但是为了不让它吞噬你，折磨你，还得不时用分解和转移的办法来削弱它。
一次重大的不幸曾给我沉重的打击，如果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我很可能会在那次不幸中沉沦。当时我想办法使自己堕入了情网，爱情减轻了我的痛苦，把我从失掉好友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当一个不好的念头纠缠我时，我觉得改变它比驾驭它见效更快。
如果找不到与之相反的念头，至少可以用另一个想法替代它。变换花样能驱散愁云，如果不能战胜它，我便躲开它。为了躲避它，我施用计谋，转移目标，如换换地方，换换手头的事务，或换换伙伴，躲进不同的活动和思绪之中，让烦恼失去我的踪迹，找不到我。
造化不仅赐予我们“易变”，还给我们派来一位法力无边、能治愈一切冲动的医生——时间。时间的疗效主要在于通过为我们的思想提供种种事务，以逐渐理清过去感受，不管这感受曾经是多么的强烈。
一位哲人，在25年后，仍想象当年一样清晰地看到朋友去世时的情景。但在这期间，他脑海中已穿过了那么多复杂的思绪，最后这情景懈怠了，疲惫了。
为了转移流言蜚语关注的目标，阿尔西巴德割掉了他那只漂亮狗的耳朵和尾巴，然后把它赶到广场上，让它成为人们闲话的主题，以便使自己清静地进行其他活动。
我见过，有些女人为了引开公众的议论和猜测，为了蒙蔽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人，便用打情骂俏来掩盖真实的恋情。有一位竟弄假成真，抛开了原先真正的恋人，投入假恋人的怀抱。后来她对我说，那些自认为地位牢靠而认可这种遮人耳目之事的人实在是傻瓜，因为公开接待和交谈既然留给了那个特意效劳者，如果他最终不将她的情人取而代之，他就不是一个聪明人，只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