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西南方向的一群人突然大喊起来,只见水面上泛起了白色水花,一大群人拼命地在拉什么东西,我们急忙赶过去,只见一条更大的黄色大鱼已经被拖了上来。
在一路上,我还在幻想,这个庙将是多么雄伟壮观,却没想到居然这副场景,倒是满心失望。这个地方,王羲之的后代王僧恕来过,李白来过,元朝的萨都剌来过……不想千百年后,这个庙却变得如此颓圮。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
在这个庙中,还有一个废弃的凉亭保留着,亭子里歪歪地竖立着一块碑,我上前一看,这个碑上居然刻着古篆,一个字也不认识。陈步云上前,拭去上面的灰土,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
我暗数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十个字,果然如萨都剌所说的,是“古篆犹存十字碑”。这大概就是“十字碑”吧!陈步云看着这块碑,眼中含着热泪,浑身颤抖,他对我说:“根据史料记载,这是孔子写的,我终于看到孔子在这世间仅存的手迹了!”
在庙前,还有大大小小上百块残碑,我们掘出一碑,只见它已经是残破不堪,碑上写道“……四井地穴,百沸天涌……”其他地方已经完全被磨去。陈步云点点头:“这就是王僧恕写的《谒季子庙碑铭》了。”又掘开一碑,上面写着:“延陵有宝剑,价……”这我也知道,这块碑文上刻的,就是李白写的诗,至于是不是李白的手迹,还难以断定。
这些碑文大大小小,有的是当地官员题的,有的是文人墨客题的,只是随着岁月流逝,可能还有人为原因,这些碑文都已经破损不堪。
说实话,我们之所以到这个九里村来,也并不知道在这里会发现什么,只是看到这里有很多碑文,出于学历史的人的本能,自然要来翻一翻。正在我们翻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庙外匆匆走进一人,说着当地土话,冲着我们大嚷。
我和陈步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这人还是唧唧呱呱地说着,幸好丹阳话和吴江话有点类似,初期的不适应之后,我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这里全是文物,不能随便乱翻,要我们赶紧离开。
我仔细一看,这人五十多岁,身上穿的也很土气:上身是一件蓝色的中山装,下身也是一条普通的蓝色裤子,只不过胸前别着的一支钢笔,还能证明这个人多少算个知识分子。
这人见我们似乎听不懂,改用了带着浓厚丹阳调的普通话:“这里是季子庙,这些石头都很珍贵,你们别乱翻。”听到这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感兴趣,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居然还有这种爱好历史的人?
再一询问,才知道这人原来是村里小学的教师,这人原本在上课,课间时他听说有几个外地人正在翻季子庙的残碑,就急匆匆赶来。
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照理说,一个小学教师,所知应该很有限,这个人似乎知道得很多,这是为什么呢?这人倒也老实,他告诉我们,他自己原本不知道,只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他还是学校的代课教师时,突然来了一个外地教师,他陪着这人在季子庙里转了一圈,是这位外地教师告诉他的。
“这人是不是姓李,是吴江人?”我觉得这个外地教师说不定是我爷爷,赶紧问他。他说在印象中,好像是的。
听到这里,我们五人不禁大喜,原本我们在同里时,觉得这条线索断了,现在没想到遇到这个教师后,居然似乎又连了上来。于是赶紧向他细细询问我爷爷来时的情况。
这人回答道,当年我爷爷来时,也对残碑十分有兴趣,当时他陪着我爷爷在庙前转了一大圈,最后我爷爷在一块碑前站了很长时间,还用笔记本记下了碑文的内容。
“这块碑现在还在吗?”我问道。
“就在那边。”得知我是那个外地教师的孙子后,这个老师也客气了很多,不再是原来那副模样。
我来到老师所指的位置,只见一块显得颇为完整的石碑横躺在地面,已经被土覆盖,难怪在此之前,我们没有发现它。
我轻轻拨开上面的土,只见石碑的底部写着:“感思君名,金紫光禄大夫、西平郡公……刊石立表,以示后昆。共享福祚,亿载万年。”这块石头巧不巧,正好立碑人的名字没了。
这个教师解释道:“‘文革’之前,还是有名字的,不过到了‘文革’时,当时的红卫兵说不能给封建地主阶级留下名字,就把这个碑上所有的人名给凿去了。”
这块碑文平淡无奇,和前面我们见到的那些残碑相比,文采平平。我细想了一下,看来刻碑文的人虽然当时官做得很大,却是名气不大,实在想不出这个“西平郡公”会是谁。
陈步云见到“西平郡公”这个字样,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他对我们说:“再看看前面怎么写的?”我们于是赶紧擦去前面字上的泥土,只见前面的文字更是平淡无奇,只不过是这个“西平郡公”说,自己从小就仰慕季子的高风亮节,所以在离季子庙以东三十里外的某处建了田园,就是为了陪伴在这么一位高人身边,从中感受他精神的熏陶,等等。
在正史上,封为“西平郡公”的人并不多,但是正史常常有遗漏,所以光这个“西平郡公”,并不能证明刻碑文的人是谁,于是我们怀着遗憾的心情,擦去碑文的最后一段,这一段文字磨灭更加严重,整整五行文字,我们只能辨出“隆安”两个字,这个应该是年号。
当时看到这些,我还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陈步云和季慎却是低声欢呼起来。我回头不解地看着他们。高兴之余,陈步云忍不住提醒我:“隆安是什么朝代的年号?”
我不假思索,回答道:“这是东晋安帝时的年号。”陈步云又接着问道:“那时候的西平郡公是谁?”我一怔,顿时恍然大悟:这个刻碑文的“西平郡公”不是别人,而是前凉末代君主张天锡!我们五人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张天锡是前凉的第九代君王,这个王朝和当时北方建立的其他王朝不一样,君主一直自称是东晋的凉州牧,有时候他们会自称“假凉王”,对东晋一直朝贡不断。这个王朝在持续了七十多年之后,前秦皇帝苻坚以步骑十三万人大举进攻,张天锡连战连败,被迫出降,至此前凉灭亡。
没想到,几年之后,苻坚大举进攻东晋,在淝水之战中大败,随军出征的张天锡在阵前投奔晋军,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东晋没有亏待他,封他为金紫光禄大夫,还恢复了他西平郡公的爵位。就这样,这个末代君王在失去国家之后,又辗转到了江南。
根据陈步云的研究,在西晋末年,当时的皇帝和张天锡的祖先张轨商量好,把九鼎等历代藏宝迁到现在的甘肃一带藏起来,不久之后,西晋王朝覆灭,皇帝被俘虏。前凉王朝的继承人就成了这些宝藏的保管人,而张天锡就是最后一个保管人。
在前面的探索中,我们已经知道,西来庄的西王母石室因为很大,又很隐蔽,所以被用来作为宝藏的最初放置地。估计不久这个秘密走漏了,西王母石室所在的枹罕城不断遭到大规模的攻击,前凉王朝后人觉得宝藏留在这个地方实在不安全,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它们迁移出了这个石室。作为王朝宝藏的保管人,张天锡本人应该对这段历史很熟悉,也应该知道这个宝藏后来被藏的具体位置。
“在淝水之战时,张天锡在阵前投奔晋军,虽然为朝廷所赞许,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他名义上毕竟是东晋的地方官,按照当时的法律,地方官守土有责,如果丢掉了自己管辖的土地,是要被判处死刑的。但是张天锡却不但没被东晋皇帝判处死刑,还被重用,恢复了西平郡公的爵位,这是一件很不可理解的事情。”出了季子庙,陈步云对我说道。
这确实是个谜团。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就是法律的执行,东晋朝廷为什么会对张天锡网开一面呢?我暗想,却找不出答案。
“我怀疑,张天锡利用他掌控着的宝藏的秘密,加上东晋朝廷掌权人急于知道这些秘密,和朝廷做了个交易。”陈步云说,至少有一点能肯定,知道有这批宝藏存在的人很少,估计也就两三个人知道。
显然,这种判断是正确的。但是,谁知道呢?我默默地回想了一下:张天锡投奔晋军时,东晋的皇帝是孝武帝,恢复张天锡爵位的也是他,当时的丞相是谢安,他当时对恢复张天锡西平郡公爵位这件事,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可以认定,他也是知道有这个宝藏存在的。
在孝武帝和谢安死后,这个秘密又传给了谁呢?我开始搜肠刮肚,突然想到了《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故事:张天锡到了东晋后,又得高官,又得赏赐,有人很嫉妒,就故意问他:“北方什么东西最可贵?”张天锡回答说:“桑葚又甜又香,鸱鸮吃了,会改变声音;醇酪怡情养性,人吃了,不会生嫉妒之心。”
表面上看来,张天锡这话说得很平淡,其实他是在骂人,因为按照古代传说,鸱鸮是一种恶鸟,这种鸟叫声很难听,吃了桑葚之后,叫声会变得好听。张天锡这话的意思是,江南没有那么好吃的桑葚,所以你们这群乌鸦嘴才会唧唧歪歪;江南没有那么好吃的醇酪,你们这群小人才会这么嫉妒。
在《世说新语》里,没说这个问话的人是谁,不过在《晋书》里,就写了这个人是谁,他是孝武帝的弟弟,名叫司马道子。孝武帝的大儿子是个傻子,后来当了皇帝,司马道子成了摄政王,有生杀大权,死在他手下的大臣很多,却对当众侮辱他的张天锡没怎么报复。大概司马道子也知道这个秘密。
在司马道子手里,张天锡很吃了些瘪,可是没多长时间,他简直成了香饽饽。司马道子的儿子司马元显掌权时,天天找他聊天,张天锡一说自己没钱,他立刻任命张天锡做庐州太守;后来桓玄篡位,又任命他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简直和他还有国家时一样。
当时,我读这段历史时,只觉得东晋王朝的掌权者简直疯了,拼命去讨好这个亡国之君,现在再结合陈步云的判断一推想,才知道,原来这些人并不疯,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巨大宝藏!
想到这里,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顿时觉得疑惑尽去,神清气爽。抬头看看天空,只见天色碧蓝,白云朵朵,四周是青青的田野,正是江南好时光!
陈明和孙卫红虽然不明白,但看到我们原本凝重的表情变得轻松起来,心里也大乐。特别是陈明,他白捡了个战国陶簋,心情自然更是兴奋。
这次,我们的目标已经非常明确,就是要去那个名叫“荒里湾大队”的地方。爷爷曾经去过那里几十次,而后他就给北X大学某个教授去写信,想必这个地方肯定存在什么足以让他得出结论的秘密。
我们出来时,已经是11点多,将近吃午饭的时间。我们到了公路边,搭上了一辆前往珥陵镇的中巴车,准备从这个镇再转车去荒里湾所在的折柳乡。
这时,这个地方的中巴车还很少,我们在路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才搭上车,到了珥陵镇,已经快12点了,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小饭馆,胡乱点了几个菜,叫了饭,吃了起来。
正在吃时,突然外面来了十多号人,进了饭馆就大呼:“老板,来十三碗牛肉面!”店老板赶紧上前,对这群人解释说,这个店只卖炒菜,没有牛肉面。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瞪着眼睛大喊:“你这里是开饭馆的,怎么连牛肉面都没有呢?”
陈明一听声音,悄悄对我们说:“你们听,他们是从甘肃来的。”我仔细一听,这批人讲话的口音果然和我们在兰州和西来庄听到的口音很相似。
既然这里没有牛肉面,这批人也不勉强,和我们一样胡乱点了几个炒菜,要了一些饭,就坐下胡乱吃了起来。
这批人一边吃,一边还在嘀咕,似乎要去对付什么人。只听得其中一人说:“他在电话里有没有说清楚对手到底是什么人?那三兄弟都对付不了?”
只听得为首的一个中年人说道:“老头子只说,他三个儿子都受伤了,对手很硬,叫我们赶紧到丹阳来和他们会合。”
先前那人又说道:“老头子也真是死催,话也说不清楚,就叫我们十多号人千里迢迢地跑这么远。奶奶的,见面后,要跟他讲,我们每个人的辛苦费要多一倍!”
那个中年人敷衍着说:“三狗啊,你这小子,别一屁股坐到钱眼里,拔都拔不出来。大家都是亲戚,该帮忙还得帮忙。再说了,得到了钱,照他们父子的脾气,还能亏待了我们?”
其他的人哄然称是,都在说“老头子”是多么多么为人不错。
这个叫“三狗”的人不服气:“老头子人不错,我们刘家对他就薄了?当年要不是黑牛叔,老头子早就死在路边了,他欠我们刘家的情,就应该还情。找他多要点钱,那是看得起老头子!”
为首的这个中年人显然胸有成竹:“我说三狗,你这人真是老虎眼塞不进狗眼——眶子太小了。你争什么哩?我不瞒你,这次要是事情搞好了——”说到这里,他低低地拖长了声音,“嘿嘿”了好几声,然后乐滋滋地说:“只怕钱多得你们想象不到,几辈子都花不了!”
听他这么一说,好几个人赶紧问:“二大伯,您老怎么还打埋伏哩?信不过我们小辈?”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得意地说:“不是我不信任大家,实在是老头子不叫说。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可以盖过天,我不保密点,怎么行呢?”
边上又有人问:“二大伯,这件是什么事?您现在给我们小辈透透风?”这个中年人又是“嘿嘿”一笑,正待说,突然看到我正在伸长脖子听他们说话,又把话咽进了肚子:“你们别的不要问,只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到时候当然少不了好处!”
还有几人想问,这个中年人却连声说:“吃饭!吃饭!”再也不肯多透露一句。
听了这话,我们暗自心惊,按照这些人的说法,实在和刘强他们一伙对得上号。我掉转头,看了看陈明,只见他悄悄地把手指向外面,意思是快走。我们五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赶紧大声叫来老板,付了钱就走。
还没出店门口,只听得这批人中有一人又低低地说道:“老头子也真古怪,原来他家也穷得要死,怎么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有钱?”又听得一人说:“老头子能干,他认识了个国外大老板,有的是钱,人家要用得着他,当然大把大把地给他钱了。”接下来,他们就不再说话,埋头大吃起来。
听了这话,我们更是心惊,觉得对方的大批援军可能到了,这个地方实在不是久留之地,而且看来,对方对我们刚刚发现的张天锡碑文也有所了解。前途如何,真是难以想象,在不久前发现碑文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
出了店门,陈明一拉我的手,悄悄说:“躲起来,看看这伙人去哪儿。”这珥陵镇出门有三条路,正南的通往金坛,也就是华罗庚的出生地,正北的通往丹阳县城,正东的路通往折柳,也就是荒里湾村所在的镇。
我们悄悄地躲在一个大房子的墙根处,过了一会儿,只见这群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长条布包。陈明咂嘴说道:“天啊,这伙人赤手空拳的,我们就已经对付不了,没想到,他们还是带着家伙出来的。”
直到见这伙人上了去丹阳县城的中巴车,我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要抓紧行动,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先找到这个秘密。”陈步云说道。陈明、孙卫红也点头称是。于是,我们上了去折柳乡的中巴车。
珥陵离折柳很近,路上只要十多分钟。到了折柳,我们四处打听荒里湾村,经过镇上的人一指点,我们才知道,这个村就离折柳乡所在地不过三里路。于是,我们赶紧沿着镇上人的指点,急急地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