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来到她的新家,很简陋,到处是上个同事留下的杂物。房子唯一养眼的地方是紧邻二环路。从阳台可以看见车水马龙的都市繁华。每个闪烁的车灯里面,都有着对家的期待和守候。晚饭和她一起在“大食堂”吃的,又谈到分手。她说她恨我的父亲,他毁了她的家,她的婚姻,整整十年啊……
回来的路上一路无话,车开得有点飘……
她更多想的是我们的今后,我只能想父母的现在
几年来,我把生命的重心全部投注在照顾父母生活的细枝末节的小事上——
报纸上讲,喝牛奶对老年人各方面都有好处,睡前喝尤其有助于睡眠,我于是给他们订了两袋。母亲闻不得奶腥味,坚决不喝,就匀给妻子。父亲每天一袋牛奶,并没有使失眠得以改善多少,而在热奶的时间等问题上,反倒成了父亲与保姆屡屡发生争执的由头。
到超市要记得给父亲买拖鞋和铺在脚下的防滑垫子。垫子一旦被尿泡湿,臊味难闻,刷都刷不出来,平均一个月就得换新的。去花店想着买花或盆景,来调节他们屋里的空气。父亲从前最喜爱松树盆景,公休时常去官园市场或护国寺的花店转悠,买回花啊鱼啊什么的。年轻时的父亲的确算得上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现在,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盆景由于施水不当,很快便被养死了。
父亲的电视机坏了,声音和图像模糊。因想到他们(主要是父亲,母亲这时已经不会“看”电视了)一天的主要活动都以电视为伴,我便擅自把我和妻子卧室的那台搬给他。为此,妻子不是没有抱怨:“好好的电视机,都让你爸给看坏了……”
想不到父亲并不领情。当我要把他的旧电视搬走时,父亲又疯了一样追赶出来,拦住我说什么不让搬,连哭带喊地骂我不孝。
——这又何苦来哉?
电视机毁在父亲手里也算“死得其所”。父亲没耐性把一个节目有始有终看下来,通常是拿着遥控器一通乱按,像快速翻看一本小人书,只逞过眼的快感。一开机,自己就先睡着了,也怪——保姆要想趁他酣睡之机悄悄换台,一准惊动鼾声雷动的父亲,瞪起睡眼喝令人家:“不许动!我还看呢……”保姆只得悻悻然而归。
父亲耳背,开电视音量要特别大。在别人听来震耳欲聋,他还嫌嘤嘤如蚊子叫,听不真,更让他心烦。
“吵死人了,让不让人睡觉了……”妻子已急不可待冲到父亲的房间里替他把声音调小了。父亲指桑骂槐的唠叨和母亲不分昼夜的哭喊,早已成了这个家里不和谐的伴奏,无论在我们写东西、看电视、睡觉,哪怕有比较陌生的朋友来造访,他们也依旧我行我素,从无收敛。为此,妻子的隐忍已经到了极限。
父亲有时会对自己犯的错误表示出歉意和理解,大多时候是愤愤然,又不敢不听。在心里,父亲有点怕他这儿媳妇,倒是不争的事实。面对父亲的蛮横和胡闹,妻子曾断言:她出面一句话比我十句都管用!恶人她来当——要不怎么叫“一物降一物”呢!
妻子凭心直口快的性格,往往能简洁而有效地应付许多看似复杂的问题。这一点连父亲都不得不对她又敬又畏。我不行——我对父亲那些胡搅蛮缠的要求,要么一味迁就,要么则暴跳如雷。不及妻子远矣。但也正是妻子的这种性格,一点点筑起我和她之间坚硬的壁垒。
我的父亲,我说行,同样的抱怨从她嘴里出来,我心里就觉着拧巴。到底没把妻子当做“自家人”。为这,我们在与父亲吵闹过之后,私下关起门来也没少吵。
这么说丝毫没有对妻子求全责备的意思。以父母当时的状况,以及我对妻子动不动就冷言恶语,实施“婚姻冷暴力”——换了别的女人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与我共同见证并一起渡过那段难关的——天底下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也正是这段特定时期的特殊的生活环境,慢慢异化了彼此的性格,也为我们的婚姻关系埋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在对待父母的问题上,我和妻子的分歧也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无法调和。对父母的所有生活细节,我都尽量把能想到的做好,不愿将就或是对付。但在自己人生的规划等大事上,十几年来我却一无建树。
妻子因看不到自己丈夫的未来而倍感绝望。
她想得更多的是我们今后的生活,而我只能想现在父母的生活,除此——狭小的心里面再容不下别的。
由于无法与老人进行情感上的交流和沟通,这也就意味着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只能是单向的,得不到任何理解与回应,相反,得到的大多是误解。
我不再强求任何改变,我自甘在无尽的困厄中,就这样沉沦下去。为了老人的有生之年,我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活。尽管现在我知道,这样的放弃对自己是不负责任的。老人如果有知,也不会原谅我的自暴自弃。但我当时只能一根筋地想——算了就这样吧,大不了跟他们“死磕”到底!
我想象自己是一只在牢笼里关得太久的小鸟。因为长期挣脱不出——当有一天笼子终于打开了,面对外面的世界,我却发现我已经没有了想飞出去的欲望,更没有可以自由飞翔的能力。
我的生活是失重的,失衡的,我却无力甚至不想把它扳回到正常轨道上来。
当父母亲分别离我远去的时候,我才开始问自己:当初把自己的全部搭进去,究竟意义在哪儿呢?
心平气和地协商:暂时分开住一段
妻子提出跟我分手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尽管之前的几年,双方动不动也把“分手”、“离婚”等挂在嘴边上,甚至还上演过几次“离家出走”的情景剧,但每次引爆的标志一定是争吵。
这次不一样,我们是在心平气和的氛围下谈论这事的,措辞也尽量避免“离婚”,而是一再强调“暂时分开住一段”,好像这样可以消减那种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吵无可吵的平静,在夫妻间也许意味着覆水难收的决心。比兴风作浪更无可挽回。
父母的叫嚷声不绝于耳,内容老套得我已经不想重复它。在这隐现的叫嚷声中,妻子问我——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沉默,一脸的沮丧和无奈。
隔壁就是不懂事的父母的噪音,越来越大。
妻子说:“不行把他们送养老院吧,要不,另给他们租个房子,在城里边……”
我还是不语,摇头。
每每一提到父母亲的事,就会触动我最敏感和软弱的那根神经。我没有选择。我的选择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地耗下去——直到把我的生活我的生命先期耗干为止。
典型的逃避。
“你倒是给个话儿啊!”妻子最看不起我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似的沮丧样子。不用她看得起,我早就看不起自己了。这种微澜不兴的比死水还要沉闷的日子,还要别人和我一起为它殉葬吗?
……
妻子也不再征求我什么意见了。多少次的商谈结果,都是以我的一言不发和极端厌恶的面部反应收场,她对此早已习惯了。
分开:把悲伤留给自己一个人
一个阴翳的星期天的上午,我独自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临近中午的时候,试着拨通一个我最好朋友的电话,本想约他出来一起吃饭。听到对方要带孩子去丈母娘家,我怎好忍心打扰?于是对他说:“没事,你忙吧——”就挂断了。
我突然不想找朋友说什么了。我觉得把身处幸福中的朋友硬拉进自己的悲伤里,是一件挺无趣也挺残忍的事。况且,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那点破事儿,会让我更失尊严——“把悲伤留给自己”是当时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句歌词,倒很贴切。
第一站停在之前与妻子常去的华堂商场,给自己买了几双袜子。这些事从来都是妻子替我做的。是她这些年来一直照顾着我生活的最细微处,以致把我惯得自理能力极差。午饭在边上的一家“到家尝”吃的,我一个人。
熙熙攘攘的环境正有利于独立且冷静地思考点事。一对男女情侣在我身后谈论着不咸不淡的悄悄话,让我妒忌了好半天。我猜想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面临我现在的境遇。
下午起风了,很大。到潘家园旧货市场转了一圈,兴之所至竟忘了时间——其实我就是想在外面消磨时间,有什么忘不忘的?后来冷得实在受不了了,才意识到该回家了。
可我一点也不想回家。悬而未决的方程式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有能力更没有心情去解它。
再多待一会吧,最好是堵车,堵得昏天黑地水泄不通……
车停在离家不很远的一家超市的停车场。坐在黑黢黢的车里,故意把音乐声放得很大,让音乐淹没了我的记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啊,一时像潮涌般铺天盖地朝我打来——
我为找不到一个可以淋漓发泄的场所和一个可以听我诉说的耳朵而悲伤。我躲在只属于我的黑暗而封闭的车厢里,听到自己放纵的哭声,传达出我的渺小与孱弱。
我仿佛听到儿时,母亲每当听到我哭声时,总是不耐烦地命令我说——“住了!”
是的,小时候的我不仅常挨父亲打,也没少被母亲拧。
我心血来潮时的哭声惊天动地,任谁也哄不住。气得母亲脾气上来,一边用手掐我的大腿,一边对我说:“住了。”
“住了!”——这两个字言简意赅,按当今好莱坞片子里的常用对白即为“Shut up”,港台的中文译法常常写作“闭嘴”或“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