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失
那头骡子两岁时就来到我外公家干活了。外公是开豆腐坊的，每天磨黄豆全依仗那头骡子。
小时候，我很喜欢那头骡子，因为它看起来就很老实很憨厚，比如我用青草包上尖辣椒喂它，它一口就衔住咀嚼，然后呼哧呼哧地往外吐，逗得我哈哈直乐。有时候我还趁停工时爬上它的背，喊“得儿——驾”，像骑兵一样挥舞着棍子。外公看见了，会厉声喝道：“下来，叫骡子歇歇。”
骡子11岁时，长得越发高大。那时，我也上初中了。每次去外公家，我总是不忘与骡子耍耍。这家伙通人性，见到我也很高兴，用鼻子连续喷气表示欢迎。它的工作永远是围绕着磨盘转圈子。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磨盘周围的地面明显凹了一圈，那是骡子长年累月踏出来的——为此，地面还垫过几次土呢！
当年考高中，我的成绩不理想，上不了重点中学。那天在外公家，父亲批评我说：“不好好学习，你将来想干啥，只有当头骡子！”我向豆腐坊望去，那头14岁的骡子正有节奏地围着磨盘转，眼睛被蒙住——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也正是从那时起，骡子在我心中失去了尊严，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奴隶，一个没有智慧的可怜的动物。
那年夏天，我很沉闷地来到外公家找表弟们散心，傍晚的时候，随他们牵着骡子出去吃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骡子老了，17岁了，牙齿泛黄了。我默默地瞅它，心中很压抑。
当兵退伍回家后，我又去外公家玩耍，第一眼就看见骡子卧在院东角的草棚下。我问外公：“它怎么不干活？”外公说：“骡子20岁了，前几天‘退休’了，有一头驴子接了它的班。”我到骡子身边蹲下，发现它的眼光很安详，牙齿落了几颗。骡子的确老了，它在我外公家工作了整整18年，它的一生基本上就待在那间作坊里。意外发生在第五天晚上——骡子忽然病了，发高烧，身体颤抖。外公彻夜不眠，在草棚里陪伴骡子，做护理工作，还不住安慰它说：“老伙计，不要紧，天亮就叫兽医来给你打针。”但天亮的时候，骡子也快不行了，躺在稻草上口吐白沫，有出的气没进的气。那时的外公似乎换了个人，腿脚麻利，打热水，捣草药，服侍骡子，忙得团团转，还不让小辈们乱插手……
太阳高高挂上树梢，骡子的头却永远地耷拉下去了。那一刻，我外公老泪纵横，抚摩着骡子尚存余温的肚皮，哽咽不止。我外婆去安慰他，他说：“就在草棚下挖个坑，埋了。”
我舅舅很不解：“埋了？肉可以吃啊。”我外公抓起一根木棒，甩手扔过去，吼道：“你知道它一生为你们走了多远的路吗？”
我十分惊讶和感动。当时我就去作坊里，量出绕磨盘一圈的路程是15米，骡子每分钟至少走6圈，每天走6小时，整整走了18年（每年实际工作日约300天）——列出算式是这样的：15米×6×60×6×300×18=174960000米，约17.5万公里。
绕地球一周也不过4万公里。所以我偷偷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