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驴甚!他撅屁股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
像父亲不吃母亲那一套一样,母亲也看穿了父亲的把戏。母亲在众姐妹和知青面前冲着“杨子荣”的背影一通解气地臭骂。之后,她与那些佛友离开知青库房,站在井台旁,沐浴着鹅毛大雪,悄悄私语,如此这般,最后无声地散去。
母亲回到家,见爷爷抱着我戏耍,父亲已经在炕沿上酣睡。炕沿这边是父亲的固定席位。母亲哼哼两声,抬脚去踹,却被炕沿磕了鞋帮子。“你个驴甚!”母亲说着又去推,推不动。母亲只好转身求助爷爷。爷爷这一年多来很愿意为母亲帮忙。
“把你这熊儿子推到炕里边去!”
爷爷笑起来说:“你推不动?哈,我跟你说……”
母亲照着爷爷说的招数,抱来顶门杠,塞入父亲腰下,再把石枕拖过来垫在杠下面,然后耍杠杆一样把父亲往里撬。仅仅两下,父亲就“滚”到炕的最里面了。
“弄啥弄啥——孩子他爷——快把天木抱来——把天木抱来啊!”
父亲收住手脚。父亲似乎已经学会了克制。半年前,爷爷发现儿子与媳妇之间不和谐,他教导过父亲,对媳妇应该如何,不管怎样,绝不能霸王硬上弓。父亲学不会。爷爷差点儿把自己与水一泓的经验,包括细节讲给父亲听。“这个驴蛋蛋,茅坑的石头!”爷爷曾经教过父亲许多东西,父亲几乎都没学会。有一回爷爷急了,踹父亲一脚,说:“这驴日的不是我儿哩!”
我被母亲安置在炕中央。
父亲的目光挪到我脸上,突然他怪叫一声,扮个鬼脸。
“啊——”母亲向我扑过来。
我很想笑一下,也许真的笑了一下。
父亲呆住了,目光变得怪异起来:“这他姥姥的这是我的儿子吗?!”
“不是!”母亲把我抱在怀中,解开衣襟。母亲认为我受了惊吓,所以用她的乳房安抚我。其时我已经断奶。母亲应该用她的乳房去安抚她的丈夫,那样的话,父亲也许会失去对狐狸、野猪们的兴趣,收了他的“机关”和陷阱。男女双方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呢?这种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大之后为什么那么蠢了。
母亲露乳的同时,甚至还背过身去,连另一间屋的爷爷都听到了父亲的口水通过食管下坠的声音。
“不是!”母亲又喊一声,说,“是驴的儿子!”
父亲开始脱衣服:“妈了个B的!就要衣服哈?!给!给!给!”
母亲的唇角像弥勒佛一样撇了一下。她扫一眼光着上身,仅剩一条裤衩的丈夫,毫不留情地把父亲脱下的军大衣、棉裤、棉帽和麻布做的裤腰带收到一起,压在自己身下。
“咋的?!你要冻死我再找个野汉哪?!”父亲心中有鬼,不然不至于这么逊。
母亲已经躺下了。母亲一边搂着我蹭脸,一边说:“要睡就进里边去,要嫌我们母子,就跟孩子他爷睡。”
母亲心想,有本事的驴甚,你就光着身子去套野猪吧。哼,我就不信你能日天。
父亲来到爷爷的房间,爷爷佯作酣睡状。母亲刚才用顶门杠撬父亲的腰眼,父亲知道是爷爷的主意。现在,爷爷又装熊。联想这一年多来爷爷总是偏袒母亲,父亲咬着牙,冲着爷爷的后脑勺用鼻腔“哼哼哼哼”地笑起来。
爷爷也哼哼两声,像是梦中的呓语,也像是警告他的儿子:“你想咋?反了你了?!”
父亲钻进爷爷的被窝,尽量靠边,尽量少用被子,一副生怕打搅爷爷的孝顺样。躺好了,父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字:“……林冲雪夜上梁山!”
雄鸡一唱。
爷爷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儿子会把他的棉被当衣服,冲向漫天大雪的黑夜之中。
父亲裹着红花被面的被子,先往生产队的马厩找吕刚。吕刚把自己埋在饲料草堆中,忽然被揪醒,连声“啊,啊……”。借着一盏油灯,吕刚找到了手电筒,看见父亲裹着个红花棉被,乐得又倒向饲料草堆。“哈,让嫂子扒光啦!”
父亲踢了吕刚一脚,自己折身奔向村外。
吕刚晃着手电筒,照着父亲留下的脚印,拼命地在后面追。
来到“机关”附近,天已经麻麻亮。雪也变得小了,它们轻盈地飘舞,好像缺乏足够的重力踏实地落到地上。因为雪的覆盖,两人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找到“机关”。那儿鼓起一个包包,好像有一头猪或一只羊被雪埋住。
父亲上前踢了一脚,那东西还有轻微地蠕动。
“它还活着!”吕刚叫道。
父亲猛地弯下腰,伸手在厚厚的雪中抓住那畜生的后蹄,拎起来,一抡。棉被本来是用手在里面抓着的,现在它向后落入雪地。
“嘿!”父亲嘴里喷出一大股子白气,赤溜的上身肌肉丰满,棱角分明。
父亲把那畜生抡了个圆,抖起厚重的雪,雪沫纷纷溅到父亲的皮肉上,激起层层小疙瘩。
“哈!”吕刚赞叹一声,忙拾起被子给父亲披上。
那畜生“扑”的一声落在雪面上。
“是狼!”吕刚认出来了。
父亲哼了一声,弯下身子,在雪下面摸“机关”,没摸着。
“不会被狼吃了吧?!”吕刚凑上前来看,说,“来,让小弟把雪扒开。”
看见“机关”了,三角刮刀有两面露出了锋刃。吕刚盯着三角刮刀显现的锋刃,想象着那匹大灰狼用舌头贪婪地舔啊,舔啊,舔啊……
这时,父亲从地上拈起几根红棕色的毛,看一看,撮一撮,最后,父亲会心地“哼”了一声,掉头赶赴陷阱。
人高马大的吕刚总是处在被动的状态,所以他总是在追父亲。吕刚注意到父亲在观察那些红棕色的毛。
“那红棕色的毛是狐狸的吗?”
“嗯。”
“几只狐狸?”
“不知道。”
“狐狸和狼谁先到?”
“狐狸!”
“狐狸跟狼咬仗了吗?”
“可能是狐狸跟狐狸争抢。”
“那几只狐狸也不敢与狼斗吗?”
“它们斗不过。”
“哦,那就是狼抢了狐狸的美食,结果……尚礼哥,你快看看狼,它还在出气儿哪。”
灰狼搭在吕刚宽大的肩上,狼的脸随着人的脚步在他胸前磕一下,再磕一下……
“没事儿,它已经没力气张嘴了。哎,望远镜呢?”“啊?昨晚都撇在草料堆里啦。”吕刚边说边摔下狼,头尾颠倒方向,重新扛起。他长出一口气,向北扫一眼并不平整的关中平原,气象俊逸而静穆,细碎的雪花若有若无,就近的村落传来隐约的犬吠之声。天色已明,空气中充塞着冰雪生冷的味道。
看见那棵巨大的松树了,它撑着身上厚厚的积雪,多数枝丫已经弯垂。快到陷阱了,父亲突然卧下身体。吕刚在后面也蹲下来。陷阱的方向有动静。
“是头野猪!”父亲一面说,一面朝四下探望。“不对,不对……”父亲抽抽鼻子,像是野兽嗅到了猎人的气息。
“附近没有脚印啊!”如果有望远镜,这之前扫描一下,多棒!吕刚一眼望去,河床上是被积雪覆盖的、巨大的石头鼓起来的圆包包,一个,一个,又一个,参差曲折高矮不等,弯曲的河道被这些圆包包装点得仿佛童话世界。雪要下得足够厚,才能造出这样的景观。
父亲“啊”了一声。
吕刚看一眼呆愣的父亲,再顺着父亲的目光扫向那棵大松树的方向。
一眨眼,眼前就出现了十几个披着白布的人。神兵天降啊。全是女人。她们从松树后面,从几个圆包包后面逐次亮相。她们朝父亲他们无声地逼过来。
父亲“哼哼”地笑起来。父亲认出了这群婆娘,为首的就是母亲。父亲拍拍吕刚的肩膀,提高嗓门,说了声:“走!”就奔那陷阱而去,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父亲身上裹着的红花棉被在此境况下显得格外突出,也有点儿滑稽。
“你个挨千刀的驴甚!”母亲像群狼之首一样率先扑向父亲。
吕刚拼命地喊“嫂子”。
父亲旁若无人,径直去陷阱里弄那头野猪。
母亲死拉住那套红花棉被,拉不住,自己倒被拉着前移,紧跟上的许多手已经把棉被拽开了。就这样,父亲恶虎不敌群狼,被一群婆娘搞成了半裸体。父亲的裸体令除母亲之外的其他婆娘兴奋地哇哇乱叫,像一群色狼扒开了妙龄少女的衣裳,肉很新鲜,还冒着热气儿呢。看来,信佛的女人也好色。父亲回身抢夺棉被,怎奈脚下卵石松动,父亲四仰朝天,跌入陷阱。
一阵剧烈的嗥叫声……
父亲没有出声,是他身下的野猪遭到了致命地一击。野猪咽气儿了。也就没有声音了。
怎么办呢?
母亲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她从脚下抱起一块卵石,说:“来,咱们把他埋了!”
吕刚站到陷阱边,护住伤残不明的父亲,说:“嫂子,你要干啥?!我们杀的都是害虫啊!野猪不是祸害庄稼吗?!你这是干啥?!干啥?!”
“你滚一边去!”母亲抱着的石头蛮重,致使她要拨开吕刚时失去了平衡。有两根竹签已经穿透了野猪的身体,如果母亲再把吕刚撞向陷阱,恐怕要轮到父亲像野猪一样嗥叫了。当然,父亲也可以死也不叫。父亲是有英雄品格的。
母亲可能是疯了吧。
僵持中,终于有另外的女人发话了。“玉姐啊,孩子他爹受伤啦!”其他的女人马上附和:“这不行啊!”“快,吕刚,你力气大,下去把尚礼哥捞上来。”“这看着心疼啊!”“尚礼兄弟不能死啊!”“快把棉被给盖上!”“阿弥陀佛。”
我忘了介绍母亲的姓名。两个字:田玉。
母亲撂下卵石,诧异地看着她的原来忠诚现在反叛的佛友们。看着看着,母亲一屁股坐下去,哭起来。
那些本来用于伪装的白布被派上了用场,它们角对角被扎起,四块合一,可以兜住父亲的身体。父亲拼命地抗拒,并开始骂人,他的右腿被两个穿透了野猪身体的竹签扎伤,女人们不由分说,一并上手,红花被蒙盖住父亲往回抬。父亲蹬踹开被子,喊吕刚,叫他把野猪和狼弄回知青灶。
那头野猪足有二百斤,吕刚一个人弄不动,他跑回知青灶,叫上其余的两男一女。女知青在屋里见到吕刚扛回来的狼,一阵惊叫,见到陷阱里的野猪,又是一阵惊叫。
姨妈得知父亲受伤的消息,也想惊叫一下,如果她再年轻十岁八岁的话。顺便告知一下姨妈的大名:田秀。领走了姐姐之后,快两年了,姨妈早想来我们家看看,但是,姨父出了问题。是立场问题。或者,比方说吧,在省城那样的地方总是有很多人排队买东西,有时候买一样的东西站好几个队,其中只有一个队是对的。姨父站错了队。本来姨妈用公家的车帮母亲生产的事无人过问,因为姨父站错了队,半年之后这事也被人拽出来,成为姨父的一大罪状。好在,姨父更重视姐姐的存在,更在乎与姨妈的感情。姨妈对姨父说:“以前总是那么忙,现在好了。无官一身轻,咱们享享天伦之乐吧。”还有,从唯物辩证法来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夫妻俩日子过得更甜美了。现在,我们家出事了,姨妈拉上姐姐就去长途汽车站赶班车。
姨妈和姐姐来了,我们家阴阳平衡,欢声笑语。但是,姨妈更多的时候充当的是厨师和跑堂的角色。
父亲不吃母亲做的饭。
姨妈说:“我做的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