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是崇拜父亲的。父亲的话,在我就是皇上的圣旨。当年,我们家刚成为“万元户”,母亲手里有钱了,就要给我零花钱。父亲知道后,说:“小孩子不要乱花钱!他知道那钱是怎么挣来的?!”从此,我就再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拿母亲给我的钱。就是拿母亲给的钱,也是精确计算之后,只取够用的部分。比如在县城买一根冰棍,两毛,母亲给了一块,八毛钱找回来退给母亲。其他的事情,衣食住行,交学费,母亲通通代办,也用不着我花钱。因此我受到汪红和母亲还有姨妈潮水般的赞美。说我懂事,说我仁义,说我乖得像女娃娃。那时候,汪红就说她的女儿能嫁给这孩子,是三生有幸,积了大德。
但是,上高中的时候,我虽然简朴,绝不声张,却还是被同学知道了家事。同学叫我请他们看美国大片《斯巴达克斯》,叫我请他们下馆子吃大虾。我说我没钱啊。他们说:“仁天木——虚伪——为富不仁——女娃娃——吝啬鬼!”
同学们骂我,我觉得蛮亲切。不是我爱受虐,而是这时生殖器也处在松弛状态。
我当然也有许多许多“松弛”的时候。这时,我听钟表“嘀哒嘀哒”的声音,听风儿在耳廓中打旋儿,看杨树叶在阳光下轻快地折身,反射出金灿灿的光明。我巴望它们都停下来。
黄昏,我在黑子河的浅水弯旁,看各色蜻蜓,有红色的,绿色的,还有紫色的和黑色的。它们纯净而优雅。我丢石头轰它们,它们在离开之前有一个停顿,这就是优雅吧。我在我们家二层楼的平顶上,看黄昏落日,逶迤的山梁随着日头的西沉渐变成铁兰色,褐色,最后变成黑色。院子门响了,这时,准是爷爷牵着他的大狼狗进了院子……我想象着这一切在某一个瞬间停住。可是,我越是静止不动,巴望它们停下来,对它们运动的感觉越是强烈。往事像幻灯片一张张交替闪现,我竟然也不能叫记忆停下来,它们玩儿狗熊掰苞米,后一个顶前一个,而我也不能控制它们的顺序。青少年都踌躇满志,大谈理想,我却是满脑子糨糊。
我走下考场。我落榜了。这也就意味着大学生要放假了,宋丽芸,我的未婚妻要回来啦!
母亲不断在姨妈那儿接受新潮思想,这个夏天,她要我和宋丽芸“试婚”。
“啊——”汪红惊叫出声。她并不是因为自己观念跟不上趟而反对这种事,只要我,我们家愿意,叫她再把大女儿搭给我家也没问题。她是没听过这个词儿。
“同居。”母亲笑眯眯地瞅着她的准亲家,“让他们先热乎热乎。”
“哦——”汪红搓了一下她的皮肤粗糙的手,领会过来,“好啊!行啊!要按我的意思,我那丽芸也不用上学了,早早嫁给咱天木,守在咱身边,那多妥帖啊……隔年丽芸有了工作,天高地远的,还不踏实了呢。”想当年,汪红也是个一呼百应、干起活来比男人还猛的铁女人,如今,她涣散地种着几亩地,已经在县一中当教师的大女儿宋丽娟每月给她一百多元生活费,她生活滋润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就想着我和宋丽芸。
“不过,您不是说咱天木还要补习吗?”汪红有些疑虑。
母亲:“不怕,天木她姨妈说呀,这男孩子,有了那事,就成了男人,就有自信心……他又不傻,为啥就考不上大学。准是被啥堵住了。”
“就是就是……”汪红联想起项明在她家的日子,和那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鸡皮疙瘩像风吹草丛一样在她的颈项一阵阵掠过。
我被母亲指派去县城的长途车站接宋丽芸。临走,母亲当着汪红的面调皮地追问一句:“你乐意不?!”
我说:“嘿嘿嘿……”
我想说的话母亲可能是不会明白的,去接、去见宋丽芸,对我来说,就像童年时听鬼故事,害怕归害怕,却又架不住悬疑和惊悚的诱惑。
我是骑自行车去县城的,骑自行车狂奔也算是我的一大乐趣。
其实见到宋丽芸通常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宋丽芸嬉笑嗔骂,多半透着亲人的随意和任性。我只是比较开心。当然,今天好像不同以往,我是专程去车站迎接,相当隆重。
女大十八变,宋丽芸一年一个样儿。她的模样和身体在上大学之前就成熟了、相对固定了。变化多在她的瞳孔和言谈之中。每次放假,宋丽芸都会向我炫耀似的讲述她在大学的生活情形和一些耸人听闻的观点。看到我盯住她不挪的眼神,她又会得意地脸上飞红,甩起小辫,别过身去。说:“你个呆子,干吗死盯住我?!”
“我,我……”
我我我我……我走神儿了。有时候我是被她的言语带入了一个陌生而新鲜的环境,有时候是我油然想起了“老二”,它软软的,很乖。我就笑了。也沾点得意。
上次寒假,宋丽芸就跟我说起“90年代的大学生”是性解放一族。可是,今天见面之后,她却一反常态,羞涩得很。
“你咋不说话?!”宋丽芸坐在自行车后架上。
风呼呼地掠过耳畔,我说:“你说啥?”
宋丽芸又改了口,大声说:“你慢点——停下来——咱们走着。”
我停下来,宋丽芸又说:“咱去哪儿啊?!”
我想起来了,母亲交代说去县宾馆,找铁经理。嗯。找铁经理做甚?把宋丽芸交给铁经理?不对吧?
宋丽芸只是窃窃地笑。
铁经理几年我前见过,他满脸横肉,像美国电影《教父》中的一个杀手。铁经理热情备至,亲自领我们去了一个大套房,交给我300元钱,说:“其实不用钱,你想吃啥去餐厅要——我跟你爹是铁哥们儿!”
门关上了,就剩下我和宋丽芸了。我想起母亲前些日子总是跟汪红阿姨咬耳朵,然后浪声地笑。
我也笑了。
我不会干。没人教过我啊。但这并不是说我没想过男女性事。只是,我的这类想象不如其他男孩那么绚丽、美妙、具体。
“不许看!”
我还发现宋丽芸的鼻头不是我从前感知的尖尖的,而是有些圆,这增加了她的妩媚与亲和。
我又喘了一会儿,板一下她的肩头,说:“你可是我的媳妇呢!”
“那也不能看!你你……”
“我,我……你咋不说你呢。你跟我说那么多性解放,闹半天……”
“你放屁!闹什么半天?!难不成你让我之前先跟别人试几回啊?”
“喔……一回生二回熟嘛……下次。哎,刚才不痛了呢!”
“呸!你还是个男人,哼,还哭!”
“我,我以前从来没哭过。你一抱我,我才哭的。”
“是吗!”未婚妻突然转回来,双目对视之下,她又蜷回去,好一会儿,她才又慢慢地转回身体。她偎着我怀中,喃喃地说:“吓死我了。”
我们两个都是笨蛋。我们漏掉了许多程序。比如没有打开空调,比如甜言蜜语,比如相互轻轻抚摸,比如——我们,还有,我们甚至没有接吻。
不过,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我内心深处的无名恐惧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我得以深深地呼吸,长出一口气。我的脑袋也像是被清泉洗过了一般。我释放了荷尔蒙,就像肿胀的牙龈被口腔和舌头吸出了血。
宋丽芸说让我去冲澡,她自己却不懂得赶紧去冲洗下体,以免留下后患。
我洗澡的时候,未婚妻裹着床单,推开一条门缝看我。我也看着她。她好像要嘲笑我,但却说:“你的身体好棒耶。以前咋没看出来呢。”
我得意地喊了两声,做出健美姿势。我感觉自己该做的没做,可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说媳妇啊,我奶奶哟,你说话啊,我要听你说话。我的未婚妻就猴子一样在我身边蹦来蹦去,像检验尸体。她说:“有一首诗上说‘爱是绝境’,你爱我吗?!”
“啊——”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本来计划上了大学再考虑的。是啊,要考虑的还有很多很多。我没注意到她说“爱是绝境”,其实是蛮怪异或者不成熟的反映。老天爷没有给我们更多的时间从容地相互了解。我说的是处在身体亲密区当中的相互了解。我也十分怪异地建议去县一中找宋丽娟,我未婚妻的姐姐,由妹妹向姐姐讨教。仿佛我想从二人世界尽快解脱。姐姐早就谈了恋爱,现在已经是第三个男朋友了,她有经验。
宋丽芸端详着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在去县一中的路上,我问宋丽芸:“你过去怎么没有请教你姐姐啊?还有你娘?”
宋丽芸撇撇嘴巴。她的嘴巴红润而丰满。翻出来的里子更嫩且闪烁着迷人的光亮。她说:“说我哪,说说你自己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婴儿一样呢!”
宋丽芸边说,边扭着身体。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身体曲线分明,特别性感。想要拥抱她的念头一阵阵袭上心头。这感觉,跟过去在家中她调侃我,令我心里痒痒,原来是一脉相承。这惊叹是以“不痛了”作为前提。我拿不准,这是不是就算爱情。
当我回想着第一次性经历,并试图从中拎出一些细节细细观赏、慢慢品味的时候,却总是抓不住它们。我想,没关系,来日方长,再来一次,两次,三次……一定会把那些感觉和印象抓住。并且,经验之下,还会将我们二人体内的青涩逐渐消解,创造出层出不穷的新鲜而完美的感觉和印象。然后,我会像洗照片一样把它们整理出来,捧在我眼前。它们将伴着我,与岁月一并流走。当然,我们还会有孩子……那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我错了。
后来,老天爷再也没有给我机会,与宋丽芸交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