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项明辞去了深圳一家电子元件公司推销员的工作。
他押上自己这些年闯荡商场的所有积蓄作保证金,拉上一个合伙人,成功地应聘为一家洋酒西北总代理。之后,项明在交际场上的才能充分发挥出来,每年洋酒推销的利润率都远远大于国家GDP的增长。在一次年度糖酒会的宴席上,姚奂芝翩然坐到他身旁。其时,姚奂芝已是长江以南、包括港澳台媒介公认的美女专栏作家。她特立独行,曾只身前往沙漠、雪山探险,散文、随笔、札记风格鲜明,独成一家,是许多时尚年轻人的偶像。她的感情世界与她率真的文章一样,被人们关注。很不幸,她四次向外界披露的爱情均以失败告终。每次失败之后,她都会写大量的文章“纪念”她的“前男友”,其中绝大多数是溢美之辞,搞得许多男人心中发痒,都渴望在她笔下领取一份赞美。
项明对传媒却是知之甚少。他看着许多经理老板抢着凑过来要与姚奂芝合影、要签名、要碰杯,要拉这个女人坐到自己旁边,以为姚奂芝是影视明星。但他又想不起她演过什么片子。项明搜肠刮肚,包括香港的三级片也想到了,还是对不上号。
直到宴席开始,大家各就各位,姚奂芝才长出一口气,腾出工夫与左右的陌生人打招呼。项明马上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并递上名片。
项明也拿到了姚奂芝的名片。
“好家伙,作家!我从小就崇拜作家!”项明大声说。
“哦……项经理,我从不喝洋酒。”姚奂芝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活态度。不过,她丰满的唇角挂着笑意。
项明当即倡议“本桌只喝国酒”,并附耳对姚奂芝说:“我其实也是个爱国者。”
酒席宴上推杯换盏,不少大老板和慕名者争相过来与姚奂芝碰杯。项明看出苗头,早早向服务员讨了一听雪碧。他把雪碧倒入白酒盅里,用筷子搅几圈,搅掉雪碧中的气泡,递给姚奂芝,悄声说:“用这个跟他们喝!”
姚奂芝一闻,心领神会,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项明再附耳说道:“千万不要一口喝干。第一下喝一半,第二下喝一半的一半,第三下剩几滴,并且一定要作苦难状——OK?!”
姚奂芝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与人碰杯之后,姚奂芝按照项明的教导,果然灵验。没有一个人怀疑姚奂芝的杯子里不是白酒。
姚奂芝惊讶地看着项明,眼前这个身材颀长的北方人令她很想喝几杯真的白酒。她说:“项经理,您很有点儿派克.白兰度的意思。”
项明以为她说的是另一种洋酒,严肃地说:“我从不喝洋酒。”
姚奂芝模仿项明的样子,说:“我说的是一位英国演员。”
项明用手在自己鼻子尖挥一下,窘迫地笑起来。
姚奂芝也笑起来。
过来一位东北商人,说他刚才听说姚女士是个大才女,一定要喝一杯,换酒杯,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互相不嫌弃。说着话他已经把自己的杯子塞到姚奂芝手中,另一只手端起那杯雪碧。
姚奂芝未及分辩,那老兄说了声“先干为敬”,那杯雪碧就下肚了。
结果可想而知。
好几个老板不干,非要跟姚奂芝重新来过,并且亲自斟酒,还要每人罚她三杯。
姚奂芝满脸飞红,求救似的看看身边的北方男人。他能救她么?
项明挺身而出,担当护花使者。他一个一个贴着耳朵跟前来挑衅的人嘀咕了几句,他们就打着哈哈,嘻嘻呵呵,恭喜恭喜,保重保重,不知者不为过地一一离去了。
事后,姚奂芝追问项明,跟那些老板说的什么。
项明说,我说我是你爱人。
“不对吧?”
“我说你怀孕了。”
“啊?……”
后来,一年多之后吧,姚奂芝真的怀孕了。
二人开始讨论,要不要“奉子结婚”。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问题,它牵扯到很多方面。
两人都注意到自己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两人都没有婚史,两人对婚姻的认定曾以姚奂芝的理念为标准,那就是顺其自然。项明的家庭背景,姚奂芝已经了解了很多,反过来项明几乎一无所知。姚奂芝不说,项明从来不问。这也是姚奂芝满意的一个方面。项明差不多是拜倒在姚奂芝的石榴裙下,对她的文采更是五体投地。项明说:“你教会我思考。教会我体察这个世界的美妙,跟你在一起,一切都不同。我常常产生重新做人的感觉。不对,是重生的感觉。”
姚奂芝相信项明的话。她还相信心灵脆弱而敏感是作家的共性。如果多上几天学,多读一些书,项明也会成为一名作家。这种想法导源于与项明身世不同,但感受却深度共鸣的那份孤独感。姚奂芝是个私生女,母亲难产,生产之后便撒手西去,她在香港一个摆水果摊的夫妇家中长大。十六岁那年,养父母忽然说要送她去英国读书,她不去,逼得生父不得不出面与女儿相认。生父说:“现在,我请你回家!为了你,我可以放弃家族的荣耀和产业。”姚奂芝说:“我几年前就知道自己身世诡异,也没什么诡异,就是现在的样子。也许我可以理解您的心境,但我无法接受您的安排。我想好了,去大陆读书。”
姚奂芝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令生父目瞪口呆。
可是,养父母说,这些年咱们家一直是你生父接济的,养父当年患白血病,不是生父差人花钱,下工夫在海内外找骨髓配型,养父早死了。姚奂芝也知道,十几年来,养父母把自己当金娃娃侍候,甚至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女。她就对生父说:“哦,那就花吧,反正您有的是钱。我花的钱将来挣了都会一一清还。”姚奂芝知道这些话最伤生父的心,她偏这样说,像个有仇必报的剑客。
姚奂芝在北大中文系学成回港,名下生出两千多万元存款外加罗湾区一套七百多万的别墅。她没退钱,也没说不要那别墅。她约生父长谈了几次,让生父说他的前半生,说他的女人,说自己的母亲。生父说得声泪俱下。姚奂芝也时不时泪眼汪汪。说够了,生父以为女儿原谅了他,不料姚奂芝说:“以后咱们就别见面了。我忙得很。”
姚奂芝也很少与养父母往来。她向同事、朋友和整个香港编了一组“大陆的亲人”,开始了她的作家生涯。在她的笔下,“生活在北京的亲人们栩栩如生”。
可是,姚奂芝怀孕了,怀的是爱人的孩子,这是她第一次怀孕。所以会怀孕,完全是姚奂芝自己主动放弃避孕的结果。之前有过好几个男人,她都是一丝不苟地执行避孕措施的,她已经年过三十,她的母性本能被爱人唤醒了,她想做母亲,打开人生绚丽的篇章。她不能让这孩子生下来就看不见父亲,看不见母亲。
而结婚,却不是两个人的事。
项明说过父亲死于非命,母亲上访,但还没有“深入”到母亲已经精神分裂的层面。上次回老家,姚奂芝要同往,他斟酌良久,说:“等我跟家人缓和了关系,你再去见他们,是不是更妥当?”
现在,姚奂芝也需要斟酌,如何把自己的身世向项明——自己的爱人和盘托出。
铁幼军大叔他们家族的人马,敌不过全副武装的武警。如果势态继续恶化,武警后面还有解放军野战部队。族人们只得听从命令,就地解散,向后转,齐步走。武警送出去80里地才罢休。
所以,二十一沟监狱固若金汤,得以悠哉地枕在佛足上伸懒腰,打哈欠。
大叔没有就此安生。大叔的表现叫我感觉情况并不像零碎的消息来得那么祥和、简单。
铁幼军的几万族人不可一日无主,类似电影院、礼堂那么大的家族祠堂,必须由领袖主持,周周议事。大叔说,他们族人之所以被分裂成两大派,是因为前几年从海外回来了两个本家的大学生,他们大谈民主法制,提出即便是族人领袖,也应该进行民主选举,每一个成年人都有投票的权利。大叔也是上过大学的,知道民主、投票之类的东西。他非但不反对,反而请两位“海归”起草族内民主选举方案,他还说,他不是土皇上,第一拥护共产党,服从政府的领导,第二不遗余力为全体族人谋利益,第三他不会老得不能动了才“禅让”。可是,事情不那么简单,族人中有几个干了企业的老板,思想格外保守,坚决反对年轻人废黜祖宗留下的规矩。历史积淀的帮派势力乘机抬头。两派对立,逐渐升级,最终演化成械斗。
大叔蹲了大狱,他的族人能安宁吗?
大叔请我为他出主意。我不明白,我认为事情并不复杂。只要大叔给他的族人写封信,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不就得了吗?
“我写过很多信!而且还是跟政府,跟那个丁科长一块商量着写的。没用。”
“问题就出在你跟丁科长商量了。”
大叔糊涂了。说:“我不商量,人家还不是逐字逐句地审查么?一句不对,人家会给你转寄么?!”
“那你的信不就成了丁科长的手笔啦。你就成了政府的代言人啦!你的族人又不是傻子。”说到这儿,我隐约觉得不妥,觉得自己放肆了。
大叔说我说的有道理。他叹口气,请我帮他想辙。
我兴奋起来。前几天我还为如何报达大叔而发愁呢。我调动起狱内生活的知识和经验,反复斟酌,最后说:“首先,必须让你族人的代表相信你传出去的信息。方法A:与直系亲属接见时传达。这是初级的,因为亲属的转述也可能不被相信,可能会有刁顽之辈说你的亲属是‘垂帘听政’。那么方法B:请代表参观你的“三星级”号舍,并偷偷将你的私信塞给他们。这样,他们一方面知道你受到优待,一方面也会确信你塞给他们的信息。”
说完我的妙计,我仰脸美美喘了几口大气。
“不可能!”大叔失望地说。
“啊?!”我后悔自己太冲动,考虑不周全就急着表功。在大叔面前,虽然我属“资深”囚犯,但监狱的各种规章、禁忌在新入监三个月内都被反复灌输。大叔说不可能,一定有其不可能的道理。
大叔说政府不可能允许“代表”入监参观,更不可能毫无监视让我私塞信件,而且这种事一旦败露,加刑也许都算便宜了。我不能违反监规。
我说不着急,咱再慢慢想。咱有的是时间。
“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