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迎着我们过来,母亲却抱着我拐向爷爷的屋子。父亲看看姨妈的脸色,姨妈耷拉着脸,眼睛木木的,没有一点智慧的光泽。父亲试图在姨妈那里领一份批示的念头落空了。就是近几天的某一时刻,姨妈成为父亲解除困惑的精神依赖。身为姐妹,母亲早早嫁给了父亲,而姨妈上完了高中。有文化的人,不一样。不仅如此,姨妈非同凡响的政治觉悟和遇事不慌的做派也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女人。这些,屡屡挑战父亲的男人自尊。父亲被自己的小姨子“镇”住了。
这时,姐姐从外面的雪地里奔回家来。姐姐已经回来过几回,爷爷、父亲都不理她,父亲还拦着她,不让进爷爷的屋子。她就跑到村边的一块坡地边看一帮男孩滑雪。这一回,姐姐扑到母亲的怀里,要看我。母亲抱着我的双手没有松动,母亲也不正眼看姐姐。姐姐感觉到异样,回身来到姨妈身边,抬起她那对大眼,说:“姨妈,我妈咋了?爷爷为啥跪着呀!炕上躺着的是谁呀?”
见到姐姐,姨妈的脸上有了笑意。不过,姨妈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未来的女儿,只好用手抚摸着我姐姐的头发,算做应答。
姨妈两步迈到母亲身后,扶住她的姐姐的双肩,轻轻地试探性地推了两下。
“好我的姐呢,咱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应该高兴啊!还有少宜哪!你这样,儿子……你要是断了奶水,儿子吃啥啊?”
姨妈把自己说得眼泪汪汪,母亲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姨妈难得一见地把目光投向呆立一旁的父亲。这两天,父亲被连串的事情搞蒙了。父亲看见了水一泓大夫的离去,看见了我从母亲的阴门拱出头来,看见了姨妈的临危不乱,还见证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的近乎疯狂的行为。父亲大脑僵硬,手足无措,单指望姨妈多说话,多指点。现在,父亲忽然看见姨妈征询的眼神,备受鼓舞。父亲领会了姨妈的意图。他定定神,来到母亲身边,格外温柔地说:“他娘,咱歇着,咱们先歇着。来,把孩子给我抱抱。”
母亲没有撒手。父亲加上了劲,要硬夺的架势。这时,我突然哭了起来。是潜藏在母亲奶水中的阴冷之气令我不寒而栗。
“啊……”母亲抖一下身子,从臆境中醒来。
姨妈和父亲赶忙架起母亲离开了爷爷的屋子。躺到热炕上,母亲的身体渐渐回暖,神情也随之舒展开来。把母亲安放在他们自己的炕上之后,父亲立即返身从爷爷屋里端回一盆炭火。从本能自私的角度和当下形势的轻重缓急出发,父亲和姨妈都认定母亲和我是第一重要的。所以,两个人先是撇下了爷爷和奶奶,然后便像冰上双人舞那样默契地合作,干起活来。
姨妈用火夹子从炭盆中夹出一块红红的木炭,折身在炉膛中升火,父亲去后院一手抓了两块木炭,一手抓了一把柴草;父亲把木炭添入火盆,把柴草放在灶旁。姨妈往锅里添水,父亲就拎出了早已褪了毛挂在梁上的母鸡。前些日子,父亲听别人说獾肉炖汤可以下奶,但姨妈并不认可,姨妈是看着獾的尸体害怕,生出一些恐怖的联想,担心祸害了亲姐儿。当时,父亲被姨妈使唤来使唤去,正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在医院,父亲领教了姨妈的胆略和机智,对她刮目相看,炖獾还是炖母鸡,自然是要按照姨妈的意思办。杀鸡褪毛,是我们回来之前父亲就做完了的准备工作之一。
姨妈往炉膛里塞柴草,父亲就拉起了风箱。透过裂开的窗纸,可以看到夜空的星星。天晴了。吧嗒吧嗒的风箱声伴着呼呼蹿起的炉火,节奏舒缓,仿佛呼吸,炉火映红了姨妈的脸,也映红了父亲的脸。姨妈长长地叹口气,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他姨妈,您这是……”父亲紧张地停下手,要站起来。姨妈拉住父亲,哭着说:“我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这泪呀,攒了好几天啦……”
“哦……”在此之前,父亲认定姨妈是个非凡而刚强的女人,并且机智过人。眼下,泪水一下子还原了姨妈女人的天性。错愕之余,父亲的雄性本能被召回,他安抚姨妈说:“天塌不下来!塌下来有我哪!”父亲说完,怔了一下,他很不自信,回想自己说的话,自我审查一遍,没错。“嗯!”他又自我肯定地补充了一声。
姨妈擤了一下鼻子。父亲立即起身取来一块卫生纸。这卫生纸还是姨妈这回从省城带来的,现在,被父亲派上了用场。父亲不知道,这举动在姨妈的心目中,就算是怜香惜玉了。许多年之后,姨妈和父亲回首往事,姨妈说:“那时,还真没想到,你一个农民,还蛮绅士的。”
姨妈用完卫生纸,意识到父亲的举动,侧眼看看父亲红彤彤的脸,说:“你变了……前些天,我叫你帮忙做个啥,你还老大不愿意呢!”
“啊……”父亲捏捏他的大鼻子,晚辈似的垂下头。姨妈再叹一口气,继续释放她的泪水。
“我饿了。”姐姐立在姨妈和父亲的身后,撅着嘴说。姐姐这是再次要求被关注。她在隔壁婶婶家吃过饭了。
姨妈的身体随姐姐的声音振动了一下,好像那声音连着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哎哟哎哟,小宝贝!饿啦?哦,你看,姨妈那个包包里有饼干,还有糖,快去拿!”
姐姐看看父亲,没动。
姨妈照着父亲的肩膀拍了一巴掌:“你干嘛?还不让孩子吃啊?!我那就是专门给孩子买的,忘了拿出来了。”
父亲说没有啊。姐姐说:“爹说过,不能动别人的东西!”
这回姨妈笑出了泪水:“哈,哈……别人的东西?!姨妈是别人吗?”姨妈使劲推搡一把父亲,说:“没看出来啊!你还教子有方啊!”
父亲又摆出晚辈相,连说:“没有,没有啊……”这种时刻,父亲心底涌上来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他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他与母亲相处的时候,没有。
姨妈起身取来了包,打开,让姐姐兜起衣襟,把里面的食品通通倒到姐姐怀中,姐姐的脸笑成一朵花,她捧着食品跑到母亲的炕边,给母亲剥糖吃。见此情形,姨妈再次掩面而泣。“这孩子多乖啊……”姨妈抽泣的身体看上去有些单薄。父亲取来一件军大衣给她披上。
这时,生产队长推开我家的门,跨进门槛。对父亲说:“你的麦子还在磨,我把我准备过年的“90粉”先让他们拉走啦!”
姨妈这才领悟过来,刚回来时,她怕军区那边不好交代,让车先回去,但过了一会司机又折回来说我们家让捎点东西,姨妈没顾上细问,以为是父亲的关系,要顺道搭车,就应了一声,没想到是父亲送自己的白面粉。白面是细粮,“90粉”的白面是精细粮。那时,城里的人用粮本购粮,处于“领导阶级”的工人每月每人30斤,一半是玉米、红薯。军区由国家统配,状况与工人相似。
“这不可以,不可以!”姨妈跺着脚,仿佛自己做错了事。
“他姨妈!你救了仁家两条命啊,送点面粉算什么!”生产队长边说边迈出屋,“我还得招呼那些知识青年。那帮娃娃蛮有意思哩!”
姨妈和我们从县城起程的时候,看见十几辆大卡车插着红旗,载着城里的学生娃,浩浩荡荡地开进县城,大喇叭还一遍遍地播放诗歌“一批革命新兵……一代新型农民……”没想到,这么快我们村里也分来了几个知识青年。这事儿,多少冲淡了爷爷发疯行为形成的新闻效应,一时间转移了村民的兴趣点。好多人围着村里的大库房看城里来的后生。
村里的库房屯着粮食。我们生产队总是有余粮的。生产队长临时把知识青年安置在这里。库房南侧前面是磨坊。父亲稍后来到磨坊看我们家磨的面。他看见库房里人头攒动,热哄哄的气息连同生产队长新接上的一千瓦大灯泡的光亮溢出敞开的门窗,好像是一位女知识青年在表演舞蹈。父亲被人堆中的生产队长看见,喊他进去。
父亲情绪低落,没有应声。生产队长很兴奋,喝了酒似的,拨开人群,迈出库房的时候险些摔个大马趴,他非要拉父亲进去。父亲与生产队长是蛮投缘的人,拗不过,只好进了库房。
生产队长向三男两女五位知青隆重地介绍我的父亲,说父亲是我们村最有本领的男人,最好的男人,力气最大的男人。“19岁那年冬天,在七里外的黑子河遇上熊瞎子,被熊瞎子一掌拍个跟头,可我们仁尚礼,嘿嘿,愣是抡圆了一把十字镐,插进熊瞎子的脖子。了得!”知识青年就推出了他们当中的佼佼者,说是他们学校的运动健将、铅球冠军。有人就凑哄着让这知识青年跟父亲掰手腕。这位知识青年看上去英姿勃发,既高大又强壮,而且一点儿也不怯场。大家说掰,他就掰。
生产队长搬来了他日常记工分的那张破桌子。英姿勃发的知识青年学着农民抡镢头之前的样,往自己的手心唾了口唾沫,“嗨”的一声摆好了架势。生产队长当仁不让地做了裁判:“预备——走!”
父亲从来没有与人掰过腕子。若干年前他与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比力气,是比谁扛的桩子多。那小伙子扛起了四桩,父亲扛了五桩,从此落下大力士的美名。
父亲的手握住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手,那手比父亲的手要大得多,就像他的身体比父亲高得多一样。不过,父亲的手和比他大得多的手停在中间的位置,相持了四十几秒,终于,英姿勃发知识青年自泄一气,说声“不行——”撒手了。他站起来,害羞地四下看看,他的崇拜者女同学大喊:“没分胜负!”又喊:“三局两胜!”大家都乐起来。
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推开叫嚷的女同学,说:“差一点。不行不行。我还要多锻炼,多锻炼,多向贫下中农学习。”他没有响应“三局两胜”的倡议。以他感知的强度,父亲只用了七分力,父亲之所以“僵持”了几十秒,是给足他面子。
之后,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打量了一下父亲。比赛之前,他没有打量父亲,他甚至觉得与父亲掰腕子有点儿欺负父亲。现在,他为自己刚才的念头而惭愧。不过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打量完父亲,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他空抓了两下刚才与父亲较量过的右手,那上面依然存留着父亲力量的强烈感觉。
生产队长拉住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手说,锻炼嘛,今后有的是机会,今天输了,就得罚一下。罚什么呢?大家各持己见,后来统一到革命样板戏。
“就来一段《红灯记》选段吧。”英姿勃发知识青年边说边清嗓子,“这一段叫做《浑身是胆雄赳赳》!”他自哼起过门,又被人打断,说要用秦腔唱。“秦腔?我没学过啊!”他摊开双手,人家实在不会,大家只好听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清唱京剧、革命样板戏《浑身是胆雄赳赳》: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赳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
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
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
来往账目要记熟。
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
烦闷时,等待喜鹊唱枝头。
家中的事儿你奔走,
要与奶奶分忧愁。
英姿勃发知识青年唱得好,字正腔圆,高音部分嘹亮得像军号,赢得满堂喝彩。父亲在他还没开唱的时候就溜出库房,来到磨面房照看我们家磨的麦子。本来父亲是想磨“85粉”,但生产队长却拿自家过年的“90粉”先顶了给姨妈的货。所以,父亲得把自己的面也磨成“90粉”,好还给生产队长。父亲向王老汉说明他的意图。
看磨坊的王老汉答应了父亲的话,便向父亲打探医院的事,爷爷的事,我的事,还有我的姨妈,说:“他姨妈是阿庆嫂一样的啊!”
父亲并不包藏,知道的就回两句,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两桩子麦子磨完了。父亲先将生产队长那份用架子车给人家送到家里,回来再拉自家的面粉和麸子的时候,看到库房里的人簇拥着往磨坊旁边的井台而去。英姿勃发知识青年身穿一件蓝色翻毛领棉大衣,活像伟岸的石油工人。不过,他肩上的扁担看上去却不怎么贴他的身。扁担两头挂着两只空桶,一摇三晃。父亲笑了一下,自顾进了磨坊。
“小心滑倒呀!”“我要是连一担水都挑不回去,哼!”“都别上手,我自己来!”“你从来没干过!”“看起来简单,干起来更简单!”“我挑回去你做三天饭,队长要监督啊,她要是言而无信,队长半年别给她记工分儿。”“哈……”“别动,我自己能行!”“地上太滑!”“没事,我抓着辘辘呢!”
众人观看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挑水,几乎堵住了磨坊的门,父亲只好在里面等着。估计半袋烟的工夫也就完了吧。父亲从窗格子望出去,月光照在那把陈年辘辘上,反射着光亮,像是涂了一层油。英姿勃发知识青年高大的身体一起一伏,绞着辘辘,辘辘的反光一明一暗。月光使景物和人体的轮廓更加突出,更具立体感。井台旁的一棵大杨树上架着一个喜鹊窝,这个喜鹊窝架在上面好些年了,已经延续了好几代喜鹊。平时生产队长就靠在树下记工分,或召集大伙开会,派活儿。有几次生产队长头上落了喜鹊屎,大家建议他换个地方。他却说:“嘿,喜鹊的嘛,吉祥啊!”现在,本该清静的时候来了许多人,聒噪之声和地面的振动使喜鹊感到不安,它们有所动作。杨树枝上的积雪一坨一坨地落下来,有一坨砸在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春光灿烂的脸上。他骏马一样甩了一下头,那帅气,令看着他的女同学如痴如醉。
第一桶水提上来了。第二个桶随着辘辘的逆转悠悠地下坠。听到水桶接触井水的声音,再放一下左手,抖一下绳,右手试摇一下,吃上劲了,说明水装满了。英姿勃发知识青年很得要领。生产队长讲了一遍,他就可以试探性地操作。
但是,事故终于发生了。
在第二桶水升出井台的时候,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左手拎住了那只铁皮水桶,脚下却打滑了。不知道是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注意力不集中,还是脚下结冰的地方在他体重的压迫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形状和角度。“嗖”的一声,滑得很脆,那脆劲令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身体发生了向上、向后的翻转,而那一桶水配合着身体的翻转,轻而易举地就拉动了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高大身躯,向纵深的井底方向拉。看上去绳子的拉力和身体的腾起是两个相反的力,但是,离开地面的高大身体瞬间就变得轻如羽毛,在空中改变了方向,顺着左胳膊和抓握水桶把手的左手、顺着水桶,向井底奔去。那只抓握水桶的手本应尽早松开,可是速度太快,松开的时候身体已经栽入井中。在场的人似乎看到了一个优美的鱼跃,一个果断的入水。
像英姿勃发知识青年那么高大的身体,还穿着翻毛领的棉大衣,井口在对比之下是很小的。即便是几个人把英姿勃发知识青年的身体硬往井口里塞,也是要颇费功夫的,选择角度,褪去棉大衣,给一个很大很大的外力,那他也可能被什么忽略的因素挡在井口之外。总之,就算调动更多的知识,更换更多的角度,也很难阐释清楚。可是他就那么下去了,干净利索地下去了,毫不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