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力新死了之后,我才悟出了“然后”的另一层含意。它告诉我,之前的焦虑和紧张完全是杞人忧天。这可能也是简章得以持久镇静、平和的缘由吧。卫元泽说:“我们生活的所有内容加在一起,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安顿我们的心灵。”简章对此深得要领。
古力新在政府方面花了很多钱。他天真地以为钱花得越多,日子越好过。等到下了矿井,他才明白过来,他花的钱在此政府和彼政府之间不断地冲撞、对折,折来折去,人人心虚,互相推托,终于有人说:“总得锻炼锻炼吧?!”那语气,仿佛在安排一个少年才俊。那句话,立即得到所有相关人员的响应。这样,看上去谁跟他都没关系。这件事儿,说明古力新书生气十足,是个生瓜蛋子。当然,才俊下放劳动,只是“锻炼”一下,镀镀金。当三个月快到的时候,有人说“差不多了吧”,立即又得到全体响应。看来古力新苦尽甘来,镀金圆满,修成正果,已经从无尽的洞底部看见了光明,看见了抖抖颤颤下坠的绳索。他仰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在刺眼的光明中摇晃的绳索,手心攥出了汗水。
但是,古力新还没抓住那绳索,他的脚下却塌陷了,前后左右还在不断地冒水。不知道咕嘟咕嘟的喷泉一样的水是从哪儿找到了缺口。“美人”,还有另外三个群众把古力新当救命的稻草一样生拉硬拽。“美人”非常不优雅地吸着大鼻涕哀告:“古哥,你别丢下我……”
二十一沟监狱的煤矿煤层非常厚,已经挖了几十年。过去,当官的都是急功近利,就近取煤,由浅入深,有些地段是巷道摞着巷道,摞了好几层。“黄帽”郑开泰早就瞄上了许多已被封闭的旧巷道的旧电线,那是可以剥出铜线,通过做里外生意的乔桥生卖钱的。
郑开泰请古力新帮忙,并神秘地透露了很快将古力新“上调”的情报。
古力新豪迈地说:“包在我身上!您就等着用架子车拉吧。”
那次事故死亡九人,其中一位就是“黄帽”,他是古力新他们分监区的副分监区长。后来他被追认为烈士,井下抢险的英雄。他好像叫时英北。
“完了,完了,完了!”带队的“黄帽”郑开泰被矿山救护队抬出矿井,逢人便说“完了完了”。平日,郑开泰遇上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说“完了”。“完了”几乎是他的口头禅。这一回,他大腿被一根横木轧断,还断了两根肋骨,差一点就真的完了。
郑开泰被送往省城,在我曾经住过的医院接受治疗,返回工作岗位的时候成了围棋高手,在二十一沟监狱“独孤求败”。
“猴子”问我“美人”叫什么名字,我居然想不起来。我说:“到底是同行,惺惺相惜呢!他叫美人,还有什么名字比美人更好呢?!”说完,我想起了他的名字,他叫莫飞。
二十一沟监狱的招待所,住了近一百号死难者的亲戚朋友,其中也少不了律师。
教育科科长丁树代表二十一沟监狱与前来讨说法、讨赔偿的死者的亲属们谈判。声称是古力新家属的人当中有四五个年轻女性,其中一位名叫仁小宜。他们显然不要赔偿,他们要求惩办凶手,不然就把自己的裸体挂在监墙的电网上。丁树记性好,想起我的档案中,亲人一栏有“仁小宜”的字样,虽然存在同名同姓的可能,丁树还是来到号舍,把我叫出去说话。
丁树态度温和,招待所的那些人显然并没有令他着急上火。他说:“看来你妹妹确实属于当年古力新赞助的所谓‘行为艺术’的成员。你能劝她么?”
“我……”我垂着头,脖子发烧,咽喉干燥。
“你感冒了?”丁树问。
“我……”我抬起头,拼命咽口水。没有口水。政府如此问候,我受宠若惊。
丁树拍拍我的肩,笑起来:“你是真的觉得尴尬,还是不想见你妹妹?
我又垂下头,我不敢看丁树的眼睛。可能是打我绝食之后吧,也可能更晚一些,跟铁幼军之间的秘密一直是我的心病。党忠烈生前告诉过我,说禁闭室所有的房子都在屋角装了窃听器。那之后,我就感觉丁树的目光类似刮刀。不老实,就刮你一层皮,还不老实,再刮你一层肉。他略微眯住的微笑的眼角总是带着莫名的自信,似乎随时可以跟我算总账。古力新的死在我们号子中有一种微妙的幸灾乐祸的效应。众所周知,本来我是谋划着弄死他的,在那个过程中,我莫名其妙地浑身是胆,而那场事故之后,古力新死后,我又莫名其妙地害怕。现在,又冒出个仁小宜,替古力新申冤,我更把持不住自己了。
而在群众中,我的心态和目光具备普遍的优势。我的目光可以钻进“猴子”“马三”,甚至简章的瞳孔之中,然后进入他们的血管,再进入他们的大脑。
妹妹近在咫尺。
妹妹不相信他的哥哥站在她的面前,她似乎不知道她的哥哥就在这个监狱服刑,而她,因为探视古力新,已经是第N次来到这里了。铁栅栏中间有足够宽大的空间,可以伸出手,触及对方。她上身穿一件红色男式衬衣,颈下有两颗扣子没扣,露出了锁骨和一部分胸膛。
我看着妹妹的眼睛。微妙而愧疚的心境使我双拳紧握。我必须再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控制身体的颤抖。我后悔,在无数难挨的牢狱时光中,没有好好地,慢慢地,充分地,细致入微地,点点滴滴地想想我的妹妹。我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我给“马三”“猴子”他们的家信中纠正过错别字,可我从来没有给妹妹写过一封信。我有的是时间,却没有用它来想自己的妹妹。父亲和姨妈满脑子不是我的事,就是生意,无暇顾及仁小宜。妹妹当然是强烈地感受到了冷落,才愤然与亲情割离。我们这些深陷囹圄之人,常常悲观绝望,觉得背负了世间太多的苦难,殊不知真正的苦难都结结实实、有形无形地落在了亲人的肩上。是我们这样的人搞乱了亲情正常的DNA链接。亲情十二分小心地拆解我们布下的地雷阵,就算二十分小心,也难免失误,造成身心伤害、身心残破。
我看着妹妹的眼睛。她的眼仁居然是淡淡的咖啡色,她的眼白则泛着轻微的蓝色,这些色泽和闪烁其间的光影既熟悉,又陌生,既令我悲悯,也叫我心悸。泪水在她的眼窝中滚来滚去,就是不掉下来,好像泪珠的后面有强劲的韧带拉拽着。大概妹妹在迟疑,她一时拿不准这泪珠是献给她崇拜的古力新,还是献给她的亲哥哥吧。毕竟,虽然她的亲哥哥几乎没有给予她哥哥般的呵护和精神支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放弃少年性格中充满矛盾的任性和矜持,跟哥哥撒娇,哥哥和亲人就抛弃了她。而事实却是,眼前站着的就是她的亲哥哥。
也许,灵犀一点,亲情闪回,仁小宜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更小的时候,她像野小子一样用蚂蚱吓唬我,而我总是显得不够机灵,憨笨有余,但就算是个大傻子、痴呆患者,这也是她的哥哥。不是么?
“哥哥……”
泪珠子后面的韧带松脱了。
妹妹把身体扑到铁栅栏上。双手穿越过来。
我抓住妹妹的手。
“哥哥对不住你。”我说。我想说很多话,但我憋住了。我不能再多说一句话,否则,泪水也会冲决闸门。
妹妹抓住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很久,然后,她又在我身上到处摸,到处拍打,好像要试试我是否真的还是一个活物。这些年她知道我在监狱,却没有打听、没有探望,她一定觉得是件奇怪的事。她也许在背后咒骂过我,说我毁了她的人生,可她现在后悔了、愧疚了。她说:“你在这儿!你在这儿!”她脸上绽放出大难不死般的笑容,泪水为这笑容添加了重量。仿佛我是她从古墓中挖出来的先秦时代的青铜器。古力新是怎么说的?他说我是“四足鼎”。我没有被埋在井下的煤海中,我被妹妹挖出来了。崇拜古力新,妹妹仁小宜能不染上视古董为宝贝的雅兴么?我感到她身上到处挥发着青铜器的斑锈气息。
是的,我在这儿,监狱并不是屠宰场,不停转动的传输带上面承载着的是煤炭,不是成行的尸体。
如何呢?
仁小宜同志是专程来为古力新申冤的。
妹妹很快收回她的双手。她可能觉得并不快,是很慢的。而我觉得非常快,快得使我差点儿脱口问道:“你要走吗?!”
她想起了心中的偶像古力新。
我想起了政府交代的任务。
妹妹身上的红色衬衣刺激了我的肾上腺素。红色恍然间招展开来,宛如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我忽然大声说道:“古力新是我杀死的!”
狭长的房子、椭圆的围栏四下空荡,却没有回音。三年多了,我一直以为这儿是姨妈的专属之地。
妹妹瞪圆了眼睛。
“他是杀人犯!他杀死了野鸡胡的华子良!”
“你胡说,古先生是被人诬陷才进监狱的!什么华子良,你以为二十一沟、野鸡胡都是国民党的渣滓洞吗?!”
“古力新是个盗墓贼!是个强奸犯、鸡奸犯!是个恶棍!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妹妹耸耸肩膀,笑起来,她说:“哥哥,你疯了吗?!背课文哪?!你说的话有根据吗?!你与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又为什么要杀他?!”
“他杀了华子良,每天换一个女人睡!”
“你被‘改造’了!古先生深爱他的妻子,还养着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古先生还向国家捐献了一块甲骨,那块甲骨上的符号把中国文明史增加了五百年。他身为名流,却性情纯真,并且从无绯闻。”
“他没有碰过你?!”
“你说什么?!”
“那他就是单纯的强奸犯加杀人犯加盗墓贼!”
“住口!”
“你不相信哥哥吗?”
“相信?相信是什么意思?!是接受诽谤吗?!你以为我们这些搞行为艺术的人就像你见过的牲口那样生活吗?我告诉你,你可以把你妹妹当成妓女,但绝不许你诬蔑古先生!”妹妹气壮如牛。她的哥哥竟然这样糟践她和她的偶像,她必须挺身而出,像《红岩》中的江姐那样勇敢,既然我提到了华子良。
我没想到妹妹竟然被毒化到这种地步,不禁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头起。
“你……”
“你……”
我们监区、大舞台的天花顶棚上,筑有七个燕子窝,据说与我们监区相邻的二监区和四监区也各有七个燕子窝。三七二十一,暗合了二十一沟。这种现象曾被文化教研室的知识分子群众闲扯、讨论。为什么?为什么暗合了“二十一”?为什么佛足山两边的一、五监区一个窝也没有?为什么燕子不在树上做窝?进而引发西安市钟楼、鼓楼、东西南北城楼为什么燕窝多?燕子的做窝标准是什么?燕子怀古吗?他们引经据典、各抒己见,常常争得面红耳赤。
更多的群众是看着燕子忽然出现,忽然消遁,来感受季节的转换。梅昊例外,他是以舞台下面两侧的几株无花果树和两排杨树做参照,感受春夏秋冬。我特别注意自己脚踝处的皮屑,皮屑多的时候不是春天,就是秋天,不是由冷转热,就是由热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