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行找到我,让我提供侯江潮的信息。我发傻,竟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知道侯江潮来自省城西郊的一个大型国有企业,小时候,他的哥哥玩“卧驴不骑”游戏,他嘴里叼着个“琉璃咯嘣”不停地吹着,发出一串串“咯嘣咯嘣”的声音。那是叫我百般羡慕的东西。我用馒头换毛主席像章等玩意儿,也提出过换“琉璃咯嘣”,却没能如愿。我还知道侯江潮的哥哥是顶他父亲的班,后来哥哥因工受伤,他又顶了哥哥的班,好像工厂是他们家的自留地,可以祖祖辈辈种下去。侯江潮因为盗窃和贩毒入狱,二进宫,这些政府知道的比我更详细。马良行叫我去探侯江潮的口风,因为我曾是他的老大。
对侯江潮的杀人缘由,我的好奇心不亚于马良行和所有的人。我答应下来。马良行如此这般地叮咛我一番,最后说:“只要他还想活,咱就成功了一大半。”
我炒了两个菜,切了些火腿肠,炸了一碟花生米,拎上三瓶啤酒,让小哨端着,像政府的人一样跨进侯江潮的7号禁闭号子。这间号子也是我当年蹲过的。啥也不说,喝酒吃菜。他要张口,我就摆手。
他显然想叫“老大”,想说话。我不让他说,他脸都憋成猴子屁股了。
喝酒!
侯江潮一口气灌完了一瓶啤酒,最后的沫子从喉咙深处喷了出来。他“啊”地叫了一声,一边不住地打嗝,一边狂叼着菜,一边说:“最后的晚餐!好!好!好!”终于噎住了,他直眼珠子瞪着我。
我看着侯江潮的眼睛。我曾经十分自信自己可以看透侯江潮他们的眼珠子,从眼珠子拐进他的体内,摸清他的胆结石有多大,盲肠攒了多少粪,血管壁的皱褶上粘了多厚的胆固醇和脂肪。我可以把他们的肠肠肚肚撸展了,轧平了,晒干了,变成纸一样的东西叠起来,然后像翻监规条例册子那样漫不经心地阅读。
跟我对视的是一双安装在尖脑猴腮的狼头上的眼睛,它发散出非人而生涩的光柱,阻挡我进入。这头畜牲!我想起昨天回大号舍,看见六个空铺,在场的群众见了我,犹如惊弓之鸟,都像见了狼一样后退躲闪,瑟瑟发抖。好像我会像侯江潮解决那五个人一样,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
“为什么?!”我把酒瓶子墩磕在地砖上,吼道。
侯江潮喉咙发出“呃”的声音,刚才的吃喝“哇”的一声全倒了出来。他没有失去控制,他是转身吐进沟渠的。他扑在沟渠上,后脑勺正对着我。
我把我手上的啤酒瓶塞到侯江潮手里,说:“来,给我也来个敲脑壳!咱们大号子四十八个人,你才敲了五个,不够!来!把我也敲了。来呀!”
侯江潮推开啤酒瓶,缓慢地跪下,脑袋勾向自己的肚子。
侯江潮哭了。稀里哗啦,鼻涕老长。
他说,我走之后大号子群龙无首,杨小帆、秃子,甚至金大江都想做老大,搞得鸡犬不宁。
这我知道。
他说他早想找我说说,可是没机会,见不到我,没东西给小哨,他们连话都不传。他说他没办法。
不是马上刑满回家了吗?
他说就是害怕回家。
我给他点上一支烟,自己也叼上。
他说:“老大你不知道我有个女朋友,死心塌地,我都二进宫了,她还不另找人。”
“这有什么不好呢?”
他说他还不起感情债。
他说:“当初我吸上白粉,把女朋友家的面粉、大米、自行车都扛出去贱卖换白粉。女朋友早年丧父,母亲把她拉扯大,我那样糟贱她们,老太太也不生气,还说我啥时候去,她都给我做饭。我恨自己,可戒不掉、改不了。进来一回,出去了,人家母女还是欢迎我。这几年,人家起早贪黑卖炸油糕,说是攒了些钱,等我回去结婚。”
老太太说“罪不足死,当以爱扶之。”
他说:“老太太绝对是个文盲,居然能说出这句话。还说是孔老二说的。老大,你给查查,孔老二说过这话么。孔老二说没说让我做上门女婿?”
他说这些年在二十一沟,大烟没吸一口,但是,嗅到过大烟的气味儿,感觉出去之后还会再吸——我不能害人家母女一辈子啊。啊,哈哈,老太太居然说孔老二的话!什么“罪不足死”,什么“当以爱扶之”。
“那你就害简章、杨小帆他们?!”
他说:“我本来是想弄伤简章,加几年刑,让外面的母女俩绝望。原来选的人也不是简章,是咱分监区副区长。后来一想弄伤了政府,加了刑,那日子就没法过了。简章是咱大号子中最烦的人,成天的‘然后,然后……’搞得人情绪低落,老是做掉进无底黑洞的噩梦。唉,我砸他肩膀的时候手发抖,偏偏他低头捡什么东西,矿帽又掉了,就砸在他后脑上了。简章当时扑在地上就不动了。我一转身,杨小帆过来了,他嚷嚷说晚上别忘了给他洗裤衩。老大,你当家的时候连外衣也没让弟兄们洗过吧,这兔孙,他算哪根鸡巴毛啊!我还没应声,杨小帆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简章,他根本没想到是我砸死了简章,弯下腰去查看。这时,我就左手扒掉他的矿帽,右手抡起了扳手。这一次我的手一点也不抖。你说怪不?”
烟头烫着了手指,我抖着手撒开了。
他说:“唉,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杀了两个人,而且一点也不害怕。当时还骂了一句:‘我让你兔子操的做老大!’‘秃子’‘蚊子’跟我是三人互监,我杀了人,不就连累他们了吗?那不仗义,所以我是分别一个一个找到他们俩干的。死了省心。简章的咒语‘然后呢……’像钳子一样夹住我的头,我脑子反应出来的只有‘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现在想,我肯定是疯了。唉,我又砸了金大江。金大江那胖子人不错,就是呼噜声太大,还有那‘肚子’,是个猪吧?不吃饭也咂吧嘴。他娘的猪有猪福哩。”
“你停一下。你刚才说“你疯了”?“简章的咒语”?对不对?”
他说:“我,我,我……是啊。”
我跟他讨论简章的咒语对他精神的扭曲作用。为什么简章的“然后”会是咒语呢?为什么别人却没觉得是咒语?比如我就觉得那是一份镇静剂。这样讨论来,讨论去,得出了结论,侯江潮的想象力如江湖般汹涌,似钻机般锐利。而这种结论显然对我不敬。他不能说。最后,我给自己找台阶,说:“也许你还可以为他们五个人烧纸。”
侯江潮浑身筛糠一样抖作一团。他一时分辨不出“可以为他们五个人烧纸”意味着什么。我也无法将他引导到一个确凿踏实的彼岸。我叹口气。显然,他不想死。
“然后呢?”侯江潮鼻涕再次挂在前胸,他抬起头,鼻涕就扬起来。
然后教育科科长丁树就登场了。我可以想象丁树在当年关我的禁闭号子里从容地把侯江潮引导到了那个结实的活下去的彼岸——精神分裂。但我不知道丁树引导的内容与方法。这是一笔交易,在侯江潮不想自我了断的时候,这交易可以算做“两全其美”。
马良行代表二十一沟监狱主动向住监检察组汇报。这已经是井下杀人案的第三天了。三天时间,检察组的检察官们对此案一无所知吗?那“住监检察”不是形同虚设吗?不知道。
法医鉴定,结论正是“精神分裂”。
忙完了这件事,丁树便开始忙着接待电视台的女记者。电视台的栏目《风吹大墙》已经开播了大半年,才进入二十一沟监狱,有点儿屈了我们监狱的名头。女记者没来之前,做了不少二十一沟的功课,来了之后,连称“名不虚传”。女记者在丁树的推荐下,选中了卫元泽。卫元泽当年是机场建设的考古队队长,相当于处级干部。他的“事迹”有利于配合当前的反腐倡廉大形势。卫元泽看见女记者,当下就把自己“肖像权”交给了公共传媒。他说:“痛定思痛,我要忏悔。”丁树向他交代政策,他连连颔首,并说:“我知道,都知道。以前我还被中央电视台采访过哩。”
摄像机架在舞台上,文艺队的、教研室的、我和梅昊,还有不少有点自由的小哨、厨子都在台下围观。个别群众对卫元泽说什么感兴趣,更多的群众对女记者垂涎三尺。
“那娘儿们是毛阿敏她妹吧!”“毛阿敏是谁?”“农民!毛阿敏都不知道。女歌星啊,就是唱那个‘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像,我看像倪萍!”“呸!你长眼珠子没?!”“个头有一米七吧?”“我看有一米八!”
丁树驱散了围观的群众,可人家摄像说他需要把围观的群众拉入镜头当背景,这样,重新围上来的群众反而有一些“拒绝出让肖像权”,闪到一边去了。
我转了半圈,来到舞台侧翼的卫元泽的书房,这里既不会被摄像机拍到,又可以看见、听见舞台上的动静。梅昊尾随而至。不用说,电视台的女记者的光临也拨动了梅昊的心弦。
卫元泽说他的犯罪根源在于荷尔蒙。他说他已是年过花甲之人,荷尔蒙的分泌量已经明显减少。这时,他的脑子才可以比较冷静、比较清醒、比较深刻地反省。他坦白说,当年自己条件优越,手中有权,见了性感的女人根本就控制不住。他还极尽斯文地对女记者说:“要在那时,您是我喜欢的类型,就会成为我的猎物!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女记者顿时满脸飞红,接近于她颈上围巾的颜色。这太突然了。
丁树一直在旁边监听监视,几次觉得“卫老”偏离了轨道,想阻止,但女记者听得入神,他便克制着自己。这会儿,丁树克制不住了。冲上去一把把“卫老”拉起来,拽到他的书房中。我和梅昊躲闪不及,丁树也没轰我俩。丁树吼道:“老淫棍!把这儿当酒吧啦!”
卫元泽脸上漾着亢奋的红晕,他摊开双手,理直气壮地说:“丁科长,我说的是真话,心里话。你不是说叫我敞开心扉嘛?!我跟你说,这个女人围一条桃红色的围巾,我敢说她的羽绒服里面有一件红玫瑰色的毛衣,她的胸罩和小三角裤也是红色系列的!她用的香水儿是古龙牌,但有CD牌残余,说明她是视情况选择香水。她在办公室,在跟情人约会时一定用的是CD香水。不信我跟你打赌!我打赌!”
“闭上你的猪嘴!”丁树从腰上摘下了警棍,今天迎接省电视台记者,丁树全副武装,这叫“政府形象”。
在卫元泽遭到棍击之前,女记者在门外轻声唤道:“丁科长。”
丁树的脸聚成了一朵花,出去了。
梅昊出乎意料地冒了一句:“我的心紧张得像琴弦。”
体内荷尔蒙调动的能量没有得到尽情宣泄,卫元泽憋得团团转。他一把揪住梅昊的衣领,嚷嚷:“梅主编,你可以在我面前卖弄斯文吗?!瞧你豚样!谁叫你进我的书房?滚!”
梅昊也不知哪来的心气儿,反唇相讥:“你不是知识分子吗?!你不矫情吗?放开我!”
不知是不是跟卫元泽较劲,后来梅昊也参与了《风吹大墙》的拍摄。不过,来采访的不是这位女记者,而是一个谢顶老头。梅大主编兴冲冲向那个谢顶老头记者展示了他最喜欢的一首古诗,书法:“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那谢顶老头记者笑了笑,说:“贾岛的——赶紧收起来,换一副赞美祖国山河的。”
一位教育科的干事跑过来拉着丁树耳语了几句,丁树变脸向女记者道声“对不起”,匆匆离去。又出事了!
侯江潮割腕自杀。
侯江潮早饭时故意摔破了一个瓷碗,藏下一片可以发挥刀片功效的瓷片。送午饭的时候,小哨发现了浸满铺位的血迹。
侯江潮八成是认定自己“罪足以死”了。
我有机会看见侯江潮未婚妻的容貌了。监狱特别允许侯江潮的未婚妻入监来到大号子整理他的遗物。没什么遗物,只有一张这个女人在大雁塔的风景照片。这个女人昂首望着远方的云朵,像刘胡兰英勇就义的宣传画。现在物归原主了。侯江潮藏得严实,群众都没见过这张照片,包括我。
被我怀疑为丑陋或残疾的侯江潮的未婚妻是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的女人。她嘴唇偏厚,也可以说十分丰满。她的眼睛不大,但配在瓜子脸上十分协调。她走路的时候,夹着双腿,裆部、大腿内侧发出“嚓嚓”的声音。她的眼神不怎么挪移,或者说直勾勾、硬生生的,甚为坚定,当她把目光移向侧方,让人觉得仿佛后面拖着一个重物,似乎她要把原先注视的物体连根拔起,带着沉沉的力度。这种目光后来常常被梅昊提起。他说,这个女人的目光像连在绳子上的甩钩,甩出去,拉回来,都要捎带些皮肉。毒啊!要不怎么勾去了六个男人的性命。
这个女人对丁树说:“江潮是爱我的!应该有份遗书。”
丁树说:“非常抱歉。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罪不足死,当以爱扶之’。”
这个女人“啊”了一声,仰面向天,凝聚的目光似被棍击,飘零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