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升问了几个乡亲,又激动地拉住一位正在铺木地板的工匠,问:“这是我家的房子吗?这是谁出的钱?”
周玉环从后面勾住宋玉升的脖子,脸凑上去,娇声说:“爱情喽。这是爱情的房子,是爱情出的钱。我们很快去龟溪镇,接你的母亲和家人,回到这里过日子。我们开一个果类罐头加工厂。这里满山坡的果树,不愁原料。你当罐头厂厂长!”周玉环当护士是不苟言笑的类型,第五健为她安装了“富家女”活泼开朗的角色,笑意从她的骨子里被挖掘出来,在氧气的作用下,越发红润生动。
那天晚上,在一家旅馆,宋玉升兴奋过度,第二天就发烧了。他自己没觉得,但在进入龟溪镇的时候,被关卡戴口罩的人用仪器验出来了。
宋玉升被强行送往县医院传染病区,横遭隔离。听说他们来自广东,连周玉环和第五健也被结结实实地“隔离观察”了六天。
服刑已经十三年,从没看见过这么多“政府”在大墙里面活动。为了最大限度地限制与外界的接触,减少流动,井下的生产也停了,本来三班倒下井的群众都过大年似的歇了。监区和号舍忽然之间像鸡笼子一样显得拥挤不堪。
入夜,操场上的舞台成为“政府”上下发声的集中场所。他们放声浪笑,撇着嗓子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放屁打嗝拿大顶,掰手腕子斗鸡手拍手(一种游戏)。如果干了十年、几十年的政府从没遇上过狂欢节,这一阵子算是补了一回人生遗憾。
不出一周,舞台上诞生了一位口技大师,他白天学驴叫,子夜之后学狼嗥。他叫茶英文,是第三监区第二分监区副指导员。因为三天没喝酒,脚脖子肿了。要消肿,就得喝酒。封监了,没酒。
“发热。”“发烧。”“38.5度。”
消毒的喷雾剂,如同打理猪圈一样,一遍一遍喷过号舍,也要喷“政府”的办公室;测体温的仪器测了群众,也要掉头测政府。这是“非典”传达的公平对等,甚至友善的信息。
封监的不适如同病毒,从鸡笼般的号舍蔓延出去,溜进政府的办公室。
大概是一周之后吧,茶英文闯进我们小报社,瞪着眼,说:“快把酒给我拿来!”
听说茶英文前两天闯进医务所,把医用酒精倒了半缸子,再兑上水喝。
见茶英文气势汹汹,我后撤两步,说:“没有酒啊。”做里外生意的乔桥生前两年被纪委查处,里外生意青黄不接,加上“非典”,三天两头地清监,老鼠尿都被猫舔干净了。哪有酒?!二十一沟在监狱系统是创收大户,政府收入也位居前端,许多兄弟监狱的同行都眼红,能在这儿谋个一官半职,没关系,就有后门,没后门,就是下了工夫,没下工夫,就是“祖坟冒紫烟”、冥界脱胎的神人。据说茶英文跟局党委副书记是老乡,童年玩尿泥的老乡。所以,最好别惹他们当中任何一位。
“卫元泽都招供啦!你敢说没酒?!”茶英文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的身体抵到墙上。茶英文已经是年过半百之人,平日走路都是飘飘忽忽地,没想到他还有把子力气。
梅昊站在门边,说:“但凡有一滴酒,他都会从他的乳房中挤出来的。”
“哈哈哈……”丁树背着身,跨进门,鼓动茶英文,“好哇,梅先生说仁天木的奶子里有酒!快挤快挤。”
梅昊仙人般拖长音调:“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酒!”
茶英文撒开手,怒视丁树。
丁树凑近茶英文,小声说:“炒两个菜是比较现实的。”
茶英文不解。郑开泰拎着个包出现了,见着茶英文他哼了一声。
小报社的一间房一分为二,前面办公,后面是床铺,后墙还有个暗门,通往隔壁的房间,那是教育科另一间堆放舞台道具的库房。库房也是一分为二的,最里面的后墙上装了个排气扇,下面就是灶具。灶具在用过之后要进行小心的覆盖和伪装。伪装是第二位的,这事根本上得有人“罩着”。
我端上第二盘菜的时候,看见郑开泰哽咽着说:“完了,完了,完了……”天花板上的吊扇,吹着郑天泰稀疏的头发,头发跳开头皮,落下,再跳开……丁树请在一旁为三位政府茶杯里添水的梅昊给老郑出出主意。因为梅昊是“教育家”。
郑开泰的老婆病重,乳腺癌已经扩散,而这是其次的,可预见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他儿子在省城上一个汽车修理学校,两年下来汽车修不了,人修理了好几个,几次赔人家医药费就超出了一万元。学校要开除他。
梅昊冲着我的背影说:“仁天木的姨妈才是教育下一代的专家。”
姨妈调集多方(父亲的、爷爷的、银行的)资金,招贤纳士,挖各学校的师资,在省城西郊创办了一所外语培训学院。学校是股份制,父亲是董事长,姨妈自任院长。
妹妹说,姨妈和父亲已经形成“事实婚姻”。姨父,现在应该说是“前姨父”了,他向上级要求,调往济南军区,不出一年,领回一个小他十九岁的女护士,说是要结婚。前姨父早就是将军了,将军的婚姻是百分之一万的“军婚”,他不离,姨妈是不敢放肆的,父亲也不敢。有道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在姨妈和前姨父那儿颠倒过来。自从母亲去世,姐姐仁少宜出家为尼,姨妈和前姨父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办完手续,将军把他名下积攒的十二万元捐给了父亲和姨妈的学校,那钱,本来是计划给姐姐仁少宜做嫁妆的。末了,将军向姨妈敬了一个军礼。之前很久父亲与姨妈就同居了。将军并非不知情,但他充聋作哑,视而不见。时隔一年,姨妈与父亲干柴烈火,姨妈有了身孕,父亲要求做掉,姨妈坚决不肯。姨妈说:“就是死,也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可以求他,也可以给他下跪。我不怕坐牢!”二十多年了,将军第一次向姨妈敬礼,而且是军礼。其时,姨妈的腹部已经显而易见地隆起。也许,将军是向姨妈肚子里的孩子敬礼吧。姨妈年过五十,能怀上孩子差不多也是个奇迹。
将军要跟那个小他十九岁的女护士结婚,完完全全是因为护士重新唤回了他的性功能。并且,女护士自带的四岁的儿子,会向将军立正、抬手敬军礼。还没办结婚手续呢,将军似乎已经听见孩子亮着嗓子喊:“爸爸——”
不能怪梅昊推托,也不能怪他泄我们家的私情。姨妈和父亲办学,是我告诉他的。我是被一个近乎天真的念头驱使:“姨妈跟梅昊是同行。”其实二者是南辕北辙。不然,姨妈也该进女监了。我显然也深藏着与吹牛类似的不健康心理。
我端第三盘菜进来的时候,丁树跟茶英文在大骂房地产商。郑开泰闷着头看我们办的报纸,上面全是我们连载的“非典”常识,估计他是有眼无心。见过许多政府骂娘,丁树骂娘这是第一次。他说把那些房地产商挨个地拉出去枪毙,绝对没有冤案。他说房地产商全是罪犯,咱们二十一沟怎么没关一个?这是一个问题。他,说明明是他们盖的房七歪,八裂,九漏,他们还理直气壮,咱呢,还得低声下气装孙子求爷爷,告奶奶。茶英文说,进了省城我才知道什么叫弱势群体。不提咱的身份还罢了,一提,那帮狗东西嗓门更大啦,说什么警察应该成为遵纪守法的模范,不能知法犯法,好像咱买了他的房子就成了犯罪嫌疑人了!
丁树跟茶英文大骂房地产商,一半是因为二十一沟监狱在省城“团购”的房子确实存在诸多问题;另一半,就有宽慰郑开泰的意思。郑开泰没有加入在省城买房的队伍,丁、茶二人的意思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时,一个年轻政府从值班室一路喊着“茶区长——”奔过来。
“报丧哪你!”茶英文跨出门槛。
“茶区长,嫂子38.5度,被被被被塞进笼子里……电话”。
茶英文向前扑着奔向值班室。双脚跟不上身体的速度,更跟不上他的意念。这两天,茶英文脚肿、小腿肿,走十几步就抬不动腿了。此刻,他是想跑起来。但是,此刻他的双脚重如铅砣,从来没这么重,没出十米远,他就一头栽向路边的水沟里。
茶英文上身依然十分敏捷,他用手撑住了水沟的边沿,身体着地时几乎已经完全翻转了过来。他喘着粗气,双目圆睁,胸脯起伏着,他看着满天闪亮的星斗,他试图拉出个长长的狼嗥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