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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五十周年婚礼日/苏叔阳(1)

赵云飞老爷子今年八十二岁。他的老伴儿孙宏霞也已七十有五。难得的高龄,难得的双双健在,更难得的是,今天他们要度过第五十个结婚纪念日。

结婚五十周年,西方人称之为金婚,极言其珍贵与难得。赵云飞夫妇不是西方人,也无意效仿西俗以示自己的文明与高雅。虽然他们一生没少同西方人打交道,但始终以中国人为自豪。而且他们知道:西方真正的爱国者,也敬佩最地道的中国爱国者。赵云飞当年是盛名赫赫的篮球虎将,提起“云里飞”的大名,不独国内外的轩辕子孙热血激荡,连同他打过球的外国正派球员也向他伸伸拇指,喊一声“古德”。赵云飞以自己的球艺让不少狂妄的洋人,看到睡醒了的狮子的勇武。在新加坡,一场球赛之后,一位英国记者曾经明智地预言:“像赵云飞这样勇猛的东方狮子,五十年之后,将会在中国成群地奔上球场。那时候,全世界都将会为他们惊叹。”

然而,狮子已经老了。赵云飞如今只能提着手杖在球场外指指点点,再不,就坐在荧光屏前,观看今天的幼狮们的英姿。

老人有老人行事的道理。赵云飞不愿意让闹闹哄哄的祝贺的人群来扰了他与老伴五十年前定下的对今天这个日子的计划。

五十年前的今天,赵云飞和他的队友,在天津同租界驻军联队打了一场球。球是打胜了,但危险也紧跟脚地到来。当狂热的观众把他和队友抬出球场的时候,一个记者悄悄告诉他:被收买的洋奴与半土半洋的青皮们正盘算“用棍棒杀杀他们的锐气”。

最好的办法便是出走。

赵云飞登上北行的火车。他的崇拜者——女师的学生孙宏霞也追到火车上,陪这位胜利者逃亡。

他们到了北京,在前门外打磨厂找了家小客栈住下,在账房的登记簿上,写的是“李云飞”和夫人“赵宏霞”。这便是他们夫妇生活的开始。那个可纪念的婚礼,留给他们最难忘的印象,便是当天傍晚在北海公园的划船。

他们划的是第八号游艇。

仲秋的夕阳渐渐西下,把最后一抹余光撒在湖面上,撒在游艇上,撒在这对新人身上。在湖西岸柳阴遮住游艇的地方,赵云飞第一次拥抱亲吻了娇小的孙宏霞。那位背叛了家庭的女性,在赵云飞满是汗味儿的胸怀里发下了宏愿:三十年、五十年,只要他们活着,在婚礼的纪念日都要来这儿。来这儿划船,来这儿看看夕阳的金光,来这儿回味人生的旅程。

这愿望的实现并不需要花费浩大的金钱,然而却需要人世间诸多客观因素的配合。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在国内外奔波。北海,成了他们心灵的海,那涂着“捌”字的一叶小艇,成了他们梦里的方舟。第四十年,他们倒是在北京,可北海变成了“旗手”的禁苑。他们夫妇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去北海划船,几乎和同上帝握手一样成了不能实现的幻梦。

万幸的是,他们竟然挺过来了。而且赵云飞以八十有二的高龄竟然能够每日小跑三千米。孙宏霞呢,虽然满头白发,可依旧好吃奶油蚕豆。不错,赵云飞手不离手杖,但不是拄着,而是提着。因为那是国家体委的第一任首长,贺龙元帅的赠品。孙宏霞老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但那是一副平光镜,其作用在于增加自己的风度。是的,这的确是孙宏霞的一个小毛病,喜欢保持自己独有的韵味与风度。可要是年轻姑娘都想穿穿高跟鞋,凭什么就不让老太太戴一副漂亮的眼镜儿?

一个不大的愿望,得亏他们的长寿,过了五十年才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们能不把这一天万分地珍重吗?所以,离这日子还有一个星期,他们就盘算开了。预先通知还健在的老友与年轻的宾朋,说他们马上要外出休假,“幸勿莅临寒舍,以免空劳”。又给在非洲当乒乓球教练的儿子、儿媳拍了个电报,说即将到南方旅游,要他们“暂勿来函”。

这一天,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一天,他们要回到五十年前。那时候,他们在北京没有一个熟人来庆贺,只是四目相视,虽然有点凄清之感,却也觉得甜蜜,安谧,幸福。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清,都共同着一个节奏。

愿人世的纷扰在这一天远离他们,愿苍茫的天与地给他们施以微风煦日,赐以芳草鲜花。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清晨,他俩就穿戴齐整,悄悄下楼。楼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得意地暗笑。在走出楼门的时候,他们碰上了正准备蹬着车子到公园去练拳脚的电工何万有。何万有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瞅了这二老一眼,用平时他们听惯了的口气说道:“您二位,慢慢走啊!”一切迹象表明,他们的计划没人知道。他们将会有最安详的一天。

唯一令人怀疑的便是那个傻愣愣的何万有,在他们要登上公共汽车的一刹那,忽然又蹬着车子赶来,隔着车窗对年轻的售票员姑娘大声喊着:“嗨,同志,给这二位老人找个座儿。这老爷子是咱们国家篮球老教练,国宝!”

售票员瞪了他一眼,讨厌他的多事,但还是给这二位尊敬的老人找了最好的靠窗的双人座位。

这个何万有哇,简直是个怪人。他把自己那两居室一套的单元房几乎变成了电气展览室。一切都自动化、电气化了。窗帘会随着日光的更移自动开闭。人往沙发上一坐,录音机就自动唱歌。人进门,灯亮;人出门,灯熄。害得他奶奶手足无措,终日在空地上转圈圈儿。老太太怕坐椅子坐响了什么玩意儿,开门会让自己成为导体。何万有只有这么一个奶奶,他总是劝她:“您什么也甭管,起了床,您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等您一回家,饭得了,菜好了。奶奶,我这儿自动化了。”可奶奶总是瞅着满屋子的电线发悚,不久,就下乡跟女儿过去了。万有的新婚妻子,按图认电门,足足学了一个月丈夫给画的《家用电器线路图》,才真正成为这房子名副其实的主妇。

如此聪明的万有,却有自私与骄傲的微疵。他的学识从不传人,对全楼的住户总是昂首挺胸。他唯一尊重的人,便是赵云飞。因为他知道,这老头儿当年曾经让中国人在洋人面前挺起了胸脯儿。给中国争光露脸的人,才值得他说一声:“您老出门儿?好好走!”

今天,他的行动超越了常轨。不过,凭他那任什么事也不管的脾气,他绝计不知道今日是赵云飞与孙宏霞的大喜日。这只不过是他的心血来潮罢了。

汽车载着这两位年老的新人奔赴前门。他们想先去浏览一下自己五十年前的洞房。

然而,那寒伧的洞房连同那寒伧的小客栈一起化为乌有了。在他们昔日新房的地方,矗立着高大的建筑。据说,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人们身上的光子会被收录进什么东西里,在同样的条件下,人们会依稀看见当年活动着的人与事。科学的昌明,使鬼魂都可以被从阎王爷那里召来,同生者进行辩论或对谈。一部耗资数十万的影片已经记述了这样伟大的发明。然而,五十年前的今日,既无雷电,又无风雨,只有两个落荒而走的年青人,在月光下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絮语,盘算未来,想必没有条件收录下那楚楚动人的画面。那时,他们幸福,同时悲愤。老夫妇极愿摇掉全身的光子,去重睹当年自己的影子。然而,倘使真有这些影子,如今也被高楼锁住。想到这些,他们一起感到不自在。谁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俩人立定在街头,彼此搀扶着,觑着眼凝望着那威严的高楼。

肚子有点饿了。去吃烧麦吧。当年他们身上的钱,可以吃一顿烧麦,却不够买一个大蛋糕。

在烧麦馆里。他们彼此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孙宏霞夹了一个最大的烧麦放到赵云飞的碟子里,微笑地轻轻说:

“云飞,吃,吃啊。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烧麦嘛,总不会是烧鸡味儿。”赵云飞回答。

孙宏霞咬了一小口,歪着头嚼着,轻轻撇撇嘴:“嗯,好像不如从前那么鲜。”

“那是你老了。”赵云飞大口吃着,头也不抬,“老了吃什么也不香。”

“我说的是鲜。懂吗?鲜和香不完全一样。香就是个香。鲜呢,可比那丰富得多。”

“你不过想证明你没有老,还能品得出滋味儿。可你随便儿问问无论哪个年轻人,鲜和香有什么区别?只有你,才这么犯矫情。”

“我矫情?”孙宏霞瞪大眼睛,“你不说你老得连鲜和香都分不出来,还说人家。哎,老头儿,要不要给你买碗粥?”

“买粥干嘛?”赵云飞抬起头。

“你呀,只配吃粥。老东西。”

“别生气,”老爷子说,“不然,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今天,就又多了一道儿。”

“在哪儿?”

“眼角边儿,左眼角。昨天七道儿,今天八道儿。”

“胡说。”老太太说罢,就打开手提包,要掏小镜子。

“别,别价,宏霞,我求你,别在这儿照镜子。人家会笑话的,说你老来俏。”

孙宏霞“啪”地一声关上老式的手提包,噘着嘴盯着她的丈夫。

“唔,是,是不如从前味道鲜。”老爷子斜眼瞅瞅老伴儿,把自己咬了一口的烧麦夹到她碟子里,“可,你尝尝,这里边好像放了蟹肉呢!”

“是吗?”孙宏霞夹起那烧麦尝了一口,细细嚼着,“什么蟹肉哟,虾。你真的老了。”

“不过,你看上去并不老,起码比我小七岁。”老爷子说。

“对嘛!”老太太笑了,咬了一口烧麦,又瞪起眼,“嗨,我本来就小你七岁。”

这顿烧麦,他们吃了一个钟头,终于起身,走向车站,到北海公园去了。

五十年,半个世纪,中国的变化是巨大的。人口的兴旺只是最显眼的标志之一。不论你到哪里,放眼一望,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北海公园已经失去了先前的宁静,虽然它要比五十年前漂亮得多。

北海的游艇也多了,密密麻麻地排在码头上。然而,比游船更多的游人,排着队等着登上游船,这可使老爷子有点儿扫兴。老太太劝他:“着什么急,离夕阳下山还早着哩。”

“可那时候就该收船了。”老爷子说,“应该提早订下。”

“你来订?”老太太问他。

“请别人来嘛!”

“那还叫咱们俩的日子?真老糊涂了。”

“那,就这么罚站?与其这样儿,还不如到什刹海去站站,那儿有球队练球。”

“我求你,今天不谈球,好不好?你要是累了,到那边儿坐会儿。我自己排队。”

“什么话,你累了吧?要不咱们回家去。”

“不,要走你自己走。我要划上那第八号游船。”

俩人的话,惊动了前面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他从书本上抬起头,回头朝二位老人笑笑:

“你们站到我前面吧!”

“那怎么好,不,不。”孙宏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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